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独倚高楼】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花羊]过荒城 作者: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万花×纯阳 [万花]樊真 [纯阳]华清远 配角:方云白、莫丹青、杨雪意、谢南雁、菟娘 战乱背景,破镜重圆。虐有。R18有。 引 樊真的目前一片黑暗。 他立在原地迟疑了一阵子,只觉得面前深黑如渊的颜色正渐次透露出一股如疽附骨的寒气,迟钝的五感随着这点冰凉逐渐苏生,他伸出手,虚虚探了探面前厚重的浓黑,他的指尖触到高大城墙粗糙扎人的砖石外壁,激出一点儿带着麻痒的刺痛。 夏季闷热躁动的风打从远天席卷而来,带来一阵嚯啦啦的乱响,沉重得仿佛能够滴出墨水来的云翳,步履蹒跚地被一轮冷清的辉月推搡着挪移,云盖被刺破了一道雪亮小口,冷光如同一柄带霜的刃。 风里带来硝烟与焦臭的气味。 樊真逐渐适应了眼前深浅不一的黑灰,长风滚过他的鼻翼,月光刺进了他的指尖。 “你在的地方,夜里似乎总都有月光。然而也总是寒冷又疏离。”冷寂的夜里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他垂下手臂,将双手拢进空荡荡的袖笼里,飒沓的风将他的长发与广袖吹得破碎而支离,切碎了落在城墙上的大片月光。“清明扫洒,理应先敬你一杯酒。可我没有酒,甚至也不知你究竟魂归何处,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 他的低语喃喃很快湮没在带着死气与暑气的风里,然而樊真只觉得冷,脊背如同被蚊蚁咬噬,只不住发着抖,寒入骨髓。 浓重的云翳在沉重的远天里逡巡一圈,月亮很快沉入黑甜。 周遭渐入一片黑暗,那座巨大而压抑的荒城,在一瞬间里似乎长成万丈千仞,朝着四面八方紧紧推压而来,叫人无法喘息。 第一章 天朗气清。 早春时节,带着些许料峭寒冷的风清冽沁人,疏淡的阳光落衰草丛中,还存着严冬摧折的痕迹,气候还未生出一星半点的暖意。 打从半挂起的竹帘缝隙里瞧过去,只觉日光明亮得不真实。华清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室内混杂交错的药气慢慢流进他的胸腔里,连带着屋外一点儿阴魂不散的焦臭味,他轻轻皱起了眉头。 这一股味道,他打天宝十四年出了纯阳宫入世以来,总是在各种地方迂回萦绕,走过许多地方,他才渐渐明白这是战乱的气息,一旦有金戈争鸣,一旦有你死我亡,这一股隐隐约约的尸臭味总是如同盘旋在乱葬岗上的群鸦,虎视眈眈而又如影随形。 他下了华山后,一路辗转流离,躲着战乱烽火来到太原。期间朝廷惊变,两都失陷,驱赶着乱世里的流民匆忙奔逃,他也不例外。 只是他这几年过得还不算太差,与师兄师姐们一路互相照应地走到太原,那几年过得甚至也不算痛苦。直到两都收复已然过了足三月,他快马南下回到中原,满目只剩下城春草木的凄凉晚景,但他也不觉得苦闷悲伤,事情似乎总是顺风顺水地往好的所想发展着。 他被太好的春光晃住眼睛,有点儿走神了。直到胸口忽然一窒,有什么重物压下来,他才堪堪回了神,一时间里脑海清明起来,却也只想伸出手去将半开半敞的竹篾子扯下来。然而没等他遮住外头明媚而清冷的阳光,就只听见腰间一丝不苟紧紧束着的衣带被扯开的窸窣声音,他停下动作,定了定神,将目光转到眼前的人身上。 “樊真。”他开口唤了一声,嗓子不知缘何有点沙哑,面前的人沉默地抬眼看他,阳光落进陈留县医署的药材库房里,轻轻悄悄落到那人肩头,却已经变得无比柔和脆弱了。 华清远凝视着樊真那一张在半明半晦里显得有些秀气的面容,对方低沉着声音应了下,一只手卡住华清远的后腰,另一只手抬起来按在了他的颧侧,玄色的宽幅广袖将细细碎碎的阳光遮盖得严严实实。 他嗅到一阵阔别许久的清苦药气,与周遭带着泥腥的药材味很是不一样,樊真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像是甘草一般嗅来令人舌根一甜,他很喜欢。 湿润的轻吻像是华山温柔地拂在眉角额间的雪絮子,华清远的眼睛眨动了几下,因着那几个轻若鸿毛的吻正落在他的眼角,有点儿凉。他伸手轻轻抵住了樊真的肩头,是一个推拒的动作,“你先别急……别在这。” 他与樊真相好,其实也不是一时间的事情了,但想来却总令人觉得恍若隔世。当初在太原见到这个万花弟子的时候,华清远只觉得,那人虽然是文雅之地的出身,却冷漠犀利得近乎瘦金书的笔锋,没有半点圆滑。 他本觉得自己与樊真从不是一道人的。 无声无息的亲吻顿在他的唇角,然而樊真似乎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华清远看着面前人的眉目,他们已经有三月余没有见过面了——若是说不想,华清远也不会紧赶慢赶地将东都的事情安顿下来,快马加鞭地到汴州地界找樊真,生怕错过时辰,他知道樊真不会等他。 思绪漫散到了想念而重逢的当口,终于缓缓地收束起来。华清远低低叹口气,将小臂环绕过樊真的颈项,侧头去吻他的唇。 樊真的回应有些平淡,不过华清远已经习惯他的循序渐进,也把他时而的迟疑当作是樊真个性中的温吞谨慎所致。他们没少做这桩事,而做这事的开端,从来都是华清远自己主动,他也从不吝啬将自己的喜欢表达给樊真。 他的手指没进万花顺滑柔软的发丝里,舌尖在万花的齿关逡巡一阵,口里换来一阵有些苦涩的药气,华清远一愣,却忽觉得扣在面侧的手异乎寻常地加大了力度,他的气息一滞,只觉得对方的牙关立时启开来,舌尖相抵立刻纠缠得难舍难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惊得浑身一个激灵,心中却难能自禁地浮上一种炽热而奇异的喜悦来。 周遭的空间很是逼仄,这里堆满了今年新晒的药材与陈旧的竹筐,华清远有点抵不住,身形直往后倾,旋即被死死地抵在一叠沉重的藤编药筐上。一点濡湿的水声夹杂在他愈加粗重的喘息声里,他只觉得腰间的劲被卸了下来,樊真捧着他的面颊,专注得甚至有些粗暴地亲吻他,胸腔里的清明逐渐消耗殆尽,吐息愈加艰难,简直要顺不上气来了。 华清远努力想侧过头去缓一口气,却总在即将分开的时候被面侧的大力气拽回来,陷进更为缠绵旖旎的狎昵里。 他觉得这太过于反常,这念头却又被淹没在浩浩汤汤的窒息感里,他咽不进的津液很快顺着嘴唇交合的地方滑过他微仰的脖颈与不时滚动着的喉结,在若隐若现的阳光里闪着冷淡的银色微光。 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感觉,当下只觉得这个亲吻比任何一次都要漫长且难捱。 华清远松开手,朝着樊真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捅了一下,对方似乎因此察觉出他已然弹尽粮绝般的吐息,两人堪堪分开。却都因为方才的烈火干柴而引出了沉重的呼吸。华清远侧过头去呛咳一阵,又听得樊真低低在他耳边唤了一句:“清远。” “你这是……怎么了?”华清远喘息着回应樊真,试图从眼前人幽深如渊的眸子找出些端倪,然而也只是徒劳用功,即便他们维持着这一段肌肤之亲与形影不离,华清远在大多时候还是难以觉察樊真那双过于幽暗的眼底究竟埋藏着什么情绪,他突然自心底升起一种焦躁不安来,和着刚刚被撩拨起来的情欲,令他自脊背至全身窜上一股燥动的热流。 “没什么。我……”樊真垂下眼,看着华清远身上松松垮垮的道袍,那柄绣着瑞鹤云纹的水青色腰带落在两人靴边,上头那挂太极阴阳的道符上挂着一串浅黄色的流苏穗子,它之前或许是明黄色,只是因为风霜露宿而逐渐暗淡了。樊真心里没有缘由地一动,道:“没什么,我是太久不见,很想念你。” “我也想你。”华清远听得这一句话,反倒是先轻松下来,樊真不太表露自己的心迹,人前说来的话也毫不顾忌他人想法,只有这点人后温存,只有华清远一个人才能听到。 他将双臂往下放,环住了樊真的腰,只道:“你是不是病了?身上的药味重了些。” 樊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倒是凑过头来悉索地亲吻着华清远的鬓角,将手利索地按在他的腰间,将他松垮的下裳掀开,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响成一片。华清远有点儿生涩地在樊真的后腰上寻找着腰带冰凉的银质系扣,万花的衣服层层叠叠,他又不大愿意生拉硬拽,讲道理他与樊真到底都是文雅人,为何在此处做这码事情,他又不忍深思。 很快一双冰冷的手滑进华清远的腰间去,他一如往常地被这个熟悉而突然的冰凉激得浑身一抖,那手指从上至下顺着他的脊骨一节一节摩挲下去,食中二指的薄茧力度略大地刮蹭着他后背的肌肤。他猛然发觉自己的呼吸已经渐乱起来,华清远的手指穿在樊真腰带的缚带上,已然是被万花的行止激得微微颤抖着。 “等等……”华清远显然知道樊真接下来的动作,那人似乎比往日都更要焦急一些——也难怪,这样久没再见过面,然而从前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这疑惑在华清远的脑海里如同一束爆开的灯花,也只是极轻微地一闪,便被身体内忍无可忍的躁动彻底湮灭了,他弄不清楚这究竟是愤怒还是情动。 那双手一只按着他的尾椎骨,另一只驾轻就熟地伸进他的亵裤里,指腹毫不拖泥带水地自后方探进他的臀瓣间,力道没轻没重地揉按一下他的穴口。华清远眯起眼睛,喉间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低吟,他环在樊真腰间的手猛然一紧。 樊真虽说在医署里帮忙做事,修的却是一身干净利落的花间游功夫,右手因着常年执笔,关节与指腹多少附着茧子。这种麻痒的刺痛一下又一下刮碰在华清远身体里最敏感的软肉上,带来一种莫名其妙的疼痛的快感。 华清远有些立不稳,只得如履薄冰地将重心放在身后堆叠得高耸但摇摇欲坠的药筐子上,他下意识地将腰线绷得又紧又直,樊真有些刻意压制的沉重吐息扫在他的耳畔,颈侧有湿热的一寸一寸的吻。那身下的手动个不住,几经揉搓的穴口忍无可忍地泌出湿滑的液体,樊真的食中二指就着这点冰凉黏腻轻车熟路地压进内穴的甬道里,划开微麻的撕裂疼痛。 那过重的力道和疼痛叫人猝不及防,华清远急喘一声,只得断断续续出声道:“嗯!你轻……轻一点……”话间夹杂着一连串情难自禁的喘息与呻吟,他那地方三个月不曾被接触过,已然有点儿生涩,然而身体却依旧兴奋激动地配合着,湿软的息肉一节一节争先恐后地包裹着甬道里的入侵物。华清远只感觉如今的姿势太过难受,他既要费力去立稳,又要担心身后的药筐已然累卵之危。 虽说他清晨方到此处,窗外也渐有了人声,他得竭尽全力顾及三方,实在是叫人烦躁不安。 指端探到不深不浅的地方,顺着筋肉深深一按,华清远一下子浑身酥麻,甜腻的一声呻吟脱口而出。他双腿发软,上下再使不来力气,只得难耐地挣了一挣,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坠,他半喘半喊对樊真道:“呃……樊真……你、你扶着我些,嗯……阿真……” 他有些示弱服软的意思,樊真果然应了声,伸手将他的腰格上,万花的力气大得出奇,一下将华清远扶住了,然而华清远立时就感到这样的身位过于难受,有力的手托着他的腰,就仿佛正被死死钉在一道阑干上,逼仄疼痛在旺盛燃烧的欲望里加上一剂恼怒,不住挣扎的力度也有些没头没脑的大。 樊真似乎也察觉到他带着不耐烦的气恼的挣动,气力大得让他险些格不住华清远,因着姿势别扭,实在让人不舒服,但他也是分身乏力。只得暂且将手指抽开,华清远伸手攀住樊真的肩臂,手指带落了万花的腰带。 华清远极不舒适地拧了拧腰,穴中因为填充物的迅速抽离而一下子变得茫然无措,每一下收缩都带着滔天覆地的空虚感觉,他感觉情迷意乱,又觉得烦躁难堪,最终是破罐破摔地道了句:“你……快些、快些……我忍着……” 几近是话音刚落,他只觉得一双手带着稳健沉实的力度穿过他的胁下,几乎是将他托举着抱了起来,双腿被反折着顶上药筐粗糙的藤壁,离地的感觉令他不住叫喊出声,耳边似乎有声不浅不重的低笑,未及他反应过来,方才还叫嚣着空虚而翕动不安的内穴,忽然传来一阵滚烫的贯穿的疼痛。 “唔——!”华清远倒抽一口凉气,虽说熟稔的开拓让这次进入并没有太过于疼痛,甚至于挤压到他身体里最要命的那个点,还带出了一阵接一阵叫人浑身发抖的快感,然而他心中的恐慌却是如同烈火燎原般蹿升不止,他只觉得身后的倚靠就要坍塌了。这样的失离感觉让他只得竭尽全力倾过身去抱住樊真。 下身顶弄的力度愈加大了,满涨的痛楚交织快感,华清远不敢放声叫喊呻吟,想要压抑掩藏却更加放大了在体内大开大合抽动着的粗硬物事带来的快意,目前的光色本来就半明半晦,如今更加模糊不清,日色是晃动着的,在他的眼里逐渐从一点淡金色的光斑扩大成雪亮的白色,像是华山经年不化的雪在日光下熠熠的反光。 “哈……阿真……嗯……啊……” 他不清楚自己的每一声不由自主的呼唤里,樊真究竟回答了几许,但潜意识里仍旧相信着这是有回应的。华清远上仰着头,泪水一粒一粒地从眼角无法控制地跌落而下,他极清晰地听见响亮的水声回荡在室内,后腰的逼仄疼痛已然麻木了,腿根处却因为大力的顶撞与被反折的姿势而渐次涌上一阵潮水般的酸痛。 目前苍茫遥远的白色,就像是一夜大雪过后,他猛然将自己的房门打开,夺目而来的刺目的雪色。甬道开始争先恐后地绞紧,将他的腿根牵扯得抽搐不止,涌进内穴里的一股热烫渐次冷却下来,他的目前一暗,一瞬间里失去的五感突然折返,心子在胸腔里扑扑跳动着,快若鼓擂。 樊真此时也扶不住他,但却将他抱得稳稳当当地跪坐在地。华清远扶着他的肩喘了一阵,高潮之后带来的疲惫困倦与一路上紧赶慢赶带来的匆忙困乏一同爬上他的四肢百骸,然而他还是迟钝地辨认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再过不久就该有人到仓库来了。他伸手去整理下着,樊真却又按着他的手,深浅不一地喘息着来抱。 华清远温柔地偏头蹭了蹭樊真的鬓角,轻声里带着困倦的沙哑:“……我听丹青姐说,你过几天就要离开陈留了。战乱刚过不久,你这是要上哪里去?” 他不知道,带着餍足的倦意拥着他的万花,眼中光色不由自主地暗上了一暗。 “我想去……找个人。”樊真答得很是含糊,但华清远也是随口一问,便不再放在心上。纯阳子现在实在倦得厉害,光是靠在万花的怀里,就仿佛要立刻沉沉酣睡过去,华清远闷声回了一句:“你想去哪都好……我都跟着你。” “……”樊真没有回应这一句瓮声瓮气的话,只是松开了双臂,默不作声地将方才华清远磕碰在草筐上而歪斜的道冠扶正,再将他眼角的泪痕顺手拂却,刚刚从情事里挣脱出来的思绪逐渐明晰起来,他站起身,道:“我带你去房里。” 华清远点点头,不再说些其他了。 他起身时腿脚的酸麻险些令他站立不稳,樊真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伸手扶他。华清远只觉得腿根仍在微微发着颤,双腿间的黏腻湿滑令他难以忍受,他沿着沉重的药筐站起来,看着樊真前去将仓库的门推开。 阳光刺眼得令他险些流下眼泪来,逆着带着料峭春寒的阳光立着的万花,那剪玄色的影子在他看来竟然有些陌生。 华清远低下头,将腰带上垂着的黄色流苏穗子上的尘埃掸干净,抬着有些虚浮的步子,沉默着跟了出去。 第二章 那一日在药材仓库里胡天胡地的一通闹腾,险些令华清远连连睡了一日一夜。他醒觉的时候,正看见苍凉的暮色穿过半敞的窗牗,惨淡而模糊的日影在地面迤逦而开。他只消在床榻上一个辗转,便觉得浑身上下仿佛长满锈绿的铜铁,朽得难以动弹。 他弓起腰,只觉得腰腹处顿然炸出一阵令人无法忍受的酸痛,他从嗓子眼儿里低低哼了声,伸手去摸后腰的皮肉,那地方大约淤青了一大块,前几日的疲倦似乎浑然没有消解的迹象,除却神台清醒,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还拖带着倦怠的疲态。 客室里有一股浅淡的墨香,他辨认出松烟呛鼻而不令人厌恶的气息,那是樊真爱用的墨。华清远揉一揉眼睛,渐渐将不远处案台上笔走龙蛇的草书看得清清楚楚,宣纸仍未干透,一气呵成的大字上有着墨色洇透的褶皱,主人似乎是用了大力气写就的。 空气里依旧匀散着腐臭的气息,不论是腐草亦或是其他已然败坏的物事——华清远又闭着眼睛歇了一阵,终于还是撑着身子坐起来。他本不该这样虚弱的,一想起他打河南道策马扬鞭一路颠簸,过来只为了见樊真一面,在模模糊糊之中,心底便发出一声不冷不热的嗤笑。 他心不在焉地将睡得乱乱糟糟的长发捋顺,发根被扯断时带来细微的疼痛。 道冠与道符齐齐整整摆在床头,他身上雪白的里衣还带着一股清苦的药气,后味是甘草般的令人牙根一甜。他倚靠着床帐坐了一阵,手指穿过鬓角的长发,左右各挽起一束来,他无意识地熟稔地系发束冠,迟钝茫然的五感逐渐清晰起来。 客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来人的脚步轻快而带着愉快的节奏,华清远掀开床帐,只嗅到扑面而来的一阵热热腾腾的米香,他对着外头的人浅淡地笑了笑:“丹青姐。” “嗳呀,华小兄弟!躺了这样久,你可是醒了。”来人是个面目清秀的姑娘,着一身万花弟子的玄色衣袍,腰挂一坠杏林弟子的豆绿药囊,她的语调上扬而活泼,一双标致的杏子眼清清亮亮,眼中是医者特有的带着暖意的悲悯。 莫丹青举步走到华清远面前,认真瞧了瞧他的脸色,叹了口气道:“你在来的路上都没怎样合过眼吧?做什么这么拼命?”见华清远也只是随和地笑笑不说话,她一脸心知肚明接着说:“前阵子刚问樊师兄怎么这样久不见你,这时你就来啦,想一想可不是来找樊师兄的嘛。” “丹青姐说得是。”华清远将束发的玉簪别进高冠里,面上还是挂着温温吞吞的笑,他这人从来平和随性,照莫丹青的话来说,华小道长的性格好得令人发指,全然没有华山的高岭之花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当时华清远仍旧是平静如水地弯弯唇角,话里带笑地接过莫丹青的话茬:“贫道不过是一介俗人。” “我刚才去舀了些米粥来,想着如今你大约是饿了罢。”莫丹青举了举手中提着的小盅,浓郁而清甜的米香只不过片刻便盈满了室内,华清远被这香气一引,肚腹竟真的有些馋虫翕动,然而纯阳子却显而易见地迟疑了一会儿。 莫丹青眼睛尖,看到了却也只得苦笑道:“连年打仗,现在都是灾年。如今虽说都城太平,这儿却已然注定是颗粒无收,周围强盗蜂起,乱得很。那米是陈好久的,我怕再放就不好了,索性就熬顿粥饭,你别介意。” 华清远听了这话,只觉得愧疚非常,战乱过后时常有饥馑的景况,饶是地方医署,估摸着也在拮据紧巴地过日子。 在他来的路上,多少都看见了向东都逃荒的百姓。许是他与师兄师姐们待在一起时,听见的都是些好消息,如今回想起他沿途所闻所见,倒是令人不住惶恐起来。然而莫丹青像是晓得他的犹豫不决,也只是嘻嘻哈哈道:“你快些吃了罢,别辜负我的一片好意!” 盛情难却,华清远恭敬不如从命,下床接过那只余温尚足的盅子。莫丹青笑意盈盈地坐在案边瞧案上的书画,神情不知缘何忽就有些黯淡,她随口提了一句:“南边还打着收复的仗呢,我不明白师兄做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要到睢阳去,也不怕危险。” 盛着晶莹的粥饭的瓷勺,倏忽便在华清远的唇边一顿。 他抬眼看着莫丹青,杏林弟子的面上显而易见的都是一些忧惧担心,末了莫丹青小心翼翼地同华清远道:“到那里去,不知道会陡生怎样的变故,华小兄弟,我知道你和师兄关系好,不然你且去劝劝他……他最近身体不是太好,舟车劳顿的,我怕……”言至于此,话里还带着些哀求。 莫丹青的面颊在夕烧如火的晚阳里,泛着天际彤云般的娇艳的红。 听到这事情,华清远的心里一窒,翻涌滚动起一阵不安隐忧来,他的面上却依然是沉稳淡定的样子,却已然食不知味了。 室内那一股飘散着的甘甜米香,也逐渐消散在略显寒冷的凄凉夕照里,除却忧心,他的心底下总还有种受到隐瞒的愤懑,如鲠在喉。 暮色四合,倦鸟还巢。 应了莫丹青的拜托,华清远秉着灯盏去寻樊真,羊脂灯油快烧尽了,堆积在灯碗底部的油脂攀附着灯芯,被淡青色的火焰舔舐出一缕缕气数将尽的呛鼻白烟,他左弯右绕地,方走到医署做事的万花弟子们歇息的居所去,这地方也只是汴州下辖的一个小县,留在此处的人希希零零,大多从前线的军营里退下来的医者,都要拾掇行装准备折返东都。 华清远不知道樊真为何要在此时逆流而上,他停在灯火阑珊的居舍前,敲了一敲樊真的屋门。 “是我。”他朗声道了一句,屋门很快就开了,樊真披着一件玄色的外袍,一只手拢着衣带,一只手按在门闩上。 华清远朝他温和地笑了笑,手中灯盏里的火噼啪响了一阵,扑地熄灭了。只剩下樊真房里点着的灯光,摇曳晃动地映亮了纯阳子的眼睛。 “清远。”樊真应声,接过华清远手上熄灭的灯盏,侧身将他让进屋里去。两人的身量差不了多少,但也许樊真身上总有些冷峻漠然的气息,总令人无形觉得他约略高挑一些。樊真将门页合上,道:“晓得你会过来,好点了吗?” 华清远愣了一下,回头看向樊真那张脸,笑了,“你知道我会过来,倒不如早去找我。”话尾一停,他只感觉自己的左肩被辖住,身体不由自主地转了个面,后腰不偏不倚撞在门闩上,他微微蹙起了眉头,却觉得樊真未端着灯台的那只手穿过他的腰际,又是不偏不倚在他后腰淤青的那处揉按了一下,华清远倒吸一口凉气,用力在樊真的臂上拍了一下,险些要张口骂人了。 他虽说总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温温和和的个性,和熟悉亲密的人待在一同不免还是会流露出些许年轻人的心性,跳脱的年纪毕竟仍是未过。 这些年来,尤其是面前这人,很能将他不轻易示人的活泼热情引出来。若不是前日他实在累得慌也想得慌,那事这样做完之后,他免不了要冷淡地置上一阵子气。当下他睡了一个漫长的觉,心中的那点郁闷早便云散烟消了。 “这儿?”樊真凑他更紧些,侧着头贴着他的耳朵问,温暖的吐息热乎乎地扑在耳根子上。 华清远没有好气地肯定道:“这儿。” 樊真使惯了笔的右手放轻了力道,力度适中地在华清远那处伤淤上来回按压着,饶是隔着三两层布料,他的指尖仍旧能摸到道长绷得紧紧的腰线和匀亭的骨肉。华清远被这温柔得甚至有些谄媚讨好意思的按摩抚弄得直眯眼,忍不住舒服,嘴边低低哼哼了两声。 “我这有药,过会儿帮你抹一抹。”掌上打着旋的动作还未停,耳边的声音低沉而带着尾调上扬的笑意,华清远面上也抿着笑,他看着樊真那张带着文雅气质的皙白面目,樊真的面部轮廓并不凌厉,倒是有些温润柔和,他若非总保持着人前的干练冷静,且将一身棱角柔一柔。便是非常叫人喜欢的。 见华清远总大睁着眼睛往他的脸上瞧,樊真幽幽叹了下气,侧头去亲华清远的唇角,对方的回应依然很是热烈,樊真端着灯台的手险些拿不住,但还是放任华清远抱着他的脖子亲吻,湿润柔软的舌苔扫在他的齿间,舌尖抵在他尖尖的虎牙上打了个转儿。 樊真被他这个带着点儿稚气的行举逗笑了,无可奈何地打开齿关,将主动的势头拉了回来。 两人抵在门板上厮磨纠缠一阵,喘息浅浅深深地缠作一片。 终于是华清远先放开手来,他使劲眨眨眼,让初春夜里冰凉的空气流进几近窒息的胸腔里,夜风驱散他眼中一层层逐渐浮起来的迷离雾气。 他的颧骨两侧在明亮的烛火下泛着一层柔和而浅淡的绯色,起伏不定的吐息逐渐平复,静谧夜中透过竹青色窗纱一声声懒洋洋的虫鸣越发响亮。华清远瞧着樊真端着自己的灯碗去添灯油,自个儿走到案边,翻起茶杯倒了杯茶水。 “之前你在太原受的伤,好些了没?”华清远的嘴唇沾了沾茶水,随口问道。 樊真背对着他,答:“好些了。” 华清远歪一歪脑袋,看着杯子里琥珀般的茶液在温暖的灯火下闪闪发亮地转了又转,他又温声问:“你过几天要往哪儿去呢?” 樊真顿了一会儿,依旧是没什么波澜的语气:“往南去罢。” 华清远心里一动,只说:“……南边在打仗呢,前日我在路上,方听见官军刚刚南下,要继续收复被叛军占领的城镇。你再在这待一阵子,等到那一带收复了,平静一些了,再过去也不迟。” “……”樊真一时里陷入了更为漫长的沉默里,末了他回道:“我怕来不及。”嗓音沙哑。 他话这样说,华清远便更觉得事情越发扑朔迷离,樊真似乎没有要将事情详细说明的意思,但他回头一想莫丹青带着哀求的话语,只得沉声继续问道:“你……是有什么当下非办不可的事情吗?往前线走,总归还是危险的。” 樊真依旧背对着华清远立着,他乌檀木似的黑色衣影罩住了明亮的灯火,使得周身轮廓越发的模糊不清起来,但樊真依旧也只是站,挺拔得像一座雷打不动的塑像,“我非去不可,”樊真忽地出了声,声音里带着人前的刻意疏离,寒凉清冷像是在冬雪里下坠的冰凌,“清远,我非去不可。” 华清远听得这样的语气,立时便愣在了原地,这样的语调他许久未曾在私底下里听过了,仿佛这是他初识樊真的那段时光,挖空心思拼命想要靠近,却总觉得这人虽然就立在眼前,但又永远遥不可及。 虽然谈笑风生,却无人可与之交心,这情况即便到了现在,总还没有太大的改善,即便已是肌肤之亲,很多时候,他总觉得自己与樊真还隔着一道不远不近的距离,再难以走出下一步去。 华清远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他拿樊真这般语气从没辙,心里万千思绪转寰许久,却也只能够后退妥协:“你非去不可,我便跟着罢。等你什么时候要跟我说了再谈,也不是很迟。” 话说出口,他方还有些愧悔,一想到莫丹青听闻这件事后失望的面色,他难免懊恼。 他实际上不太喜欢自己这样的性子,既推脱不了他人的殷殷盛情,也总不由碰壁妥协,活到这般年纪里做过的最坚决的事情,大约就是在纯阳宫练武学艺,与一直对樊真念念不忘了。 樊真有些心不在焉地转过身来,他将火石擦响,点亮了那一盏新添油的灯,屋里越发地亮堂起来,简直如同白昼,火焰在灯碗里激动而稳定地燃烧着,将两人的面容都照得更为清晰。万花黑色的衣袍浸泡在一片灼灼明亮里,如同一道沉默的暗影。 尴尬的沉默如同骤然明亮的灯光,无声无息地流动在两人之间,一时间华清远不知道该怎样将话题接续下去。正当他苦恼非常之时,只听得屋外传来一叠响亮且急促的敲门声音:“樊师兄!樊师兄!”女声清脆活泼,只是不知缘何声调有些反常地高,是莫丹青。 樊真将门打开,只见莫丹青站在门槛外,被春寒冻得满脸通红,她焦急不安地大出着气,两眼通红,眼光也只是散乱地往华清远的位置扫了扫,便连珠炮似的出了声:“医署外来了一群灾民,咋咋呼呼说要进来讨口吃的,按道理说不是病患我们并不能收——可是那些人像是带了武器的,凶神恶煞得很……当下医署没什么人,师弟师妹都劝他们不住,我怕他们得冲进来。就、就赶忙来找你们了。” 听得这件急事,华清远也不想方才令人怀疑的事情了,他赶紧站起身来,随着樊真与莫丹青,三人前前后后地奔出了屋舍去。 第三章 医署外早已是喧声大作,争执的声音此起彼伏。此刻留在医署中帮忙做事的,大多是些修习医术的杏林弟子,素日里总一副温温和和彬彬有礼的做派,而今这倒成了饥民们趁虚而入的理由。 万花弟子们也净是拦,不敢真的动手。介于来人都是些贫民百姓,便也不大好拿出万花谷活人不医的架势来恫吓威胁,樊真的几个师弟师妹挡在门前,不时阻劝,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满头是汗。 “连着好几天没有粮吃啦!你们这儿不是救人的地方吗!赶紧放人进去啊!” “这儿……这儿不是难民署,您、您还是另寻他法吧……” “连着好几天啦!我知道你们这儿有吃食!白天还往上冒着炊烟呢!放人进去罢!” 华清远看阵势,一摸腰间,方发觉没有将佩剑带出来,乱民四处大闹的阵势他不是没有见过,地方官衙的大小镇压他多少目睹,可总还是觉得于心不忍。 华清远草草环顾四周,只见前来闹事的那十几个流民里,往前执着棍棒农具的,大多是些中青年人,而那些恼羞成怒的咒骂喧哗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两声清脆的嘤嘤哭泣。华清远眯着眼睛往人群之后仔细看了看,只瞧见人群围站的角落里,蹲着三两个掩面颤抖的妇女,女人们身后的阴影里,还有几双在黑夜里一闪一眨的大眼睛。 正当他将注意力放在那些躲在阴影里哭泣的妇孺身上时,人前一阵难听的大骂声,他的眼前一晃一暗,只看见为首的男人将手中的锄具高举过头,兜脸就往面前拦着的一个万花弟子怒砸而去,华清远眼快,正欲出手相阻,樊真却比他更快,一声清脆透亮的铮鸣,不似金石铜铁,倒像是玉磬相击,这极为镇定冷沉的一响,一时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嗓子,周遭全然静寂下来。 华清远抬眼看去,只见得那锄具的铁头碰在一支纤细流丽的毫笔上,那笔杆的质地非金非玉,寻常的农具铁杵重重敲打在上头,连半分痕迹屑子也不留,像是打着了一尾湿滑灵活的鱼,那为首的流民手腕一经打滑,铁锄头向外一带,将他带得身形不稳,人歪歪斜斜便踉跄着后退了许多步,那人还未站稳,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气劲击中,一来一回之间已然疼得睁不开眼睛,不住嚎叫着。 人群见状更是噤若寒蝉,没人敢伸手去扶。华清远能感觉到许多束目光犹如芒刺一般穿过冰冷的沉默,密密麻麻扎了他满身满脸。 樊真站在略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头的人,那目光冷得像把刀子,他的嘴角嗫嚅了一下,最终却也只是冷淡地说了一句:“你们走罢。”话锋又冷又硬,毫无转寰的余地。 在前的青年人看着趴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同伙,却仍然上前一步,眉目间的愤怒强硬已经不见了,转而有些哀求的样子,那人方想开口,却听得樊真早就截断话头,又说了一遍:“走罢。”语气里带着微冷的怒意,已然有些不耐烦, 华清远与莫丹青面面相觑,华清远蹙起了眉头,而莫丹青只是咬一咬下嘴唇,没再说什么,其他的万花弟子早已是见怪不怪的模样,纷纷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总是他们的师兄能镇住场面,乡间野民,也该知道这样泼天大闹吃力不讨好,再徘徊一阵就该作鸟兽散了。 不曾想的是人群因着这话开始躁动不安起来,纠集在前头的青年人见没有希望,便扶着那受伤的头目,三两个地钻出了人群。 医署这头的人方松了口气,却听得底下的人里爆发出一声女人的大哭,忽跌跌撞撞窜出一个粗布麻衣、蓬头垢面的女人来,她嘴里一叠声惨叫着“可怜可怜吧”,朝着阶上站着的那些个人跪了下来。在女人的身后,怯生生地也跪着一个瘦弱的小孩子,见母亲连连哀求着,自己也学着样子叫“可怜可怜”,声音猫儿似的,很小。 华清远看着她灰蒙蒙的眼睛里连连淌下浑浊的泪水来,顿然便心软了,他周围的几名万花弟子也才发现人群后带老携幼的女人,面上不禁都表露些许动摇之色,窃窃私语着商量要不要将人救下来。见到万花弟子们有动摇之色,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头磕得山响。 “别去。”樊真依然面无表情,端着漠然冰冷的腔调,似是知道身后的人跃跃欲试地要做什么,光只是这句话,使得周围的万花弟子们忽然便都没了声音。 莫丹青眼见那女人粘在脑门上的尘土变成淋淋漓漓的肮脏红色,有点儿忍受不住地呜咽了一声,华清远看见豆大的眼泪直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 “……樊真,”华清远也再看不下去了,他第一次亲历这样驱赶灾民的景况,只觉得自己与那些官衙里穷凶极恶的官员没有两样,从前他路过时同师兄师姐说这样做不仁道,不想有一天自己也要袖手旁观。 他强压下内心滞涩的怒气,只柔下声音劝樊真道:“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多少给些饭食也是没有关系的。” 莫丹青见华清远出言劝说了,头不住频频地点着同意,上前一步也欲发言,却见樊真依旧不为所动,带着冷厉的责备对莫丹青道:“你自己也已经吃不饱了,还想着别人?你施舍了这一顿,自己下一顿怎么办?不要闹,回去。” 语气很重,顿然将莫丹青噎得说不出话来,眼里本来就满满地蓄着的泪水,经此一说登时扑簌簌地跌落下来,像一串银珠子。 她还想上前去扶一扶那个还在不停磕着脑袋的妇女,却被樊真伸手挡住了,小姑娘一看左右都没有希望了,抽噎一声,转身便哭着跑掉了,华清远拦她不住。旁边站着的万花弟子与还留在原地观望着的百姓,见着这样的景况,没有希望,便也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华清远前后看了看,门外的黑暗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那个女人在不知疲倦地磕着头,声音慢慢变小了,门里的人影带着一簇簇朦朦胧胧的黄色灯焰走远,扫出一片凄清的黑色。 “樊真。”华清远站在原地,声音出口便有些颤抖,连他都不知道如今自己正气得浑身发抖,心中陡然一空,他看着樊真不回答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门关上了,门缝子外头看见一双绝望而痛苦的眼睛,那目光让他如芒在背。 华清远一个箭步走上去,按住了樊真的手臂。 万花的眉峰微微一蹙,两人的动作一时间僵持不下。门外的那双眼就依然这样,直勾勾地往里头看,华清远心中一阵酸楚,道:“已经这副模样了,还不想着救救她吗……她可是带着孩子啊。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你可是万花谷里的人。” “你能救她,”这话说得樊真眉目一动,他猛然将按在门闩上的手一放,反手攥住了华清远的腕子。 华清远被拽得一个身形不稳,觉得肩头一阵疼痛,不由得朝门边摔去,他的目前一暗,樊真将他抵在门侧,话语冰冷:“你救不了和她在一起的那些人,这里不是难民署,你收了一个人,周围的饥民就会像蝗虫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凭谁都遭不住。” “我……”华清远被他低沉而带有浓重危险意味的话语一惊,不想会以这样的方式触及万花的逆鳞,但唯有这件事,他不愿意退缩妥协,这事情实在不是一言一语能够揭过的。 他将樊真的手挣开,脸也冷了下来,“我知道,可都说万花门下悬壶济世,你方才这样表现,未免太折煞脸面!” “你不知道,你哪里知道。”樊真听得这句话,倒是冷笑一声,“你不用总是提醒我是个万花谷的人,我没发过什么苍生大义的誓。没有你想象的这样无私,最后连命都赔上去了。”话中意有所指,但这话将华清远心里的失望愤怒激得更上一层楼。 樊真却似是看穿他的心思,道:“你若是觉得失望,大可不用总跟着我,到这就停了罢。” 华清远被他这话呛得一愣,倒像是兜头被浇了凉水一盆,顿然再气不起来了,反是跌落深崖地一阵空空荡荡,他一时语塞,只断断续续反驳:“你、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怎么、怎么就是说不通呢。”他左右觉得再说不下去话了,又不想再发怒,只得转身拂袖而去。 门在他背后缓缓关上,发出凄厉的吱呀声音。早春的风更冷了。 打三更的声音在华清远的脑海里回荡不绝,他辗转难眠。 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总会出现两双眼睛,一双带着浑浊的泪水,一双清清明明的不谙世事,直勾勾地绝望痛苦地看着他。 华清远的心子在胸腔里砰砰跳得厉害,他打心底总相信着樊真不是那样冷漠绝情的人,他话里的道理华清远都懂,却总不甘心,可一想起他在人前的样子,又不免一阵积郁胸中的低落蔓延而上,叫他难以喘息。 他受不了,想再回去看看那对母子还在不在,便轻轻悄悄地爬起来,往包袱里取了几块干粮,又将案上的水壶提溜在手上。无声无息地闪出了门外。华清远一出门,只见得眼前晃了一道鹅黄色的灯光,他的心一惊,赶忙躲到光亮照不到的暗角去。眼睛却一直追着那道光看,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去跟。 远远跟着那一团鬼魅似的灯光绕到了大门前,他瞧见门吱呀地开了个缝儿,橙红色的焰芯子消失在门后,华清远大着胆子跟了过去,匿在门边,只看见个高挑的墨色影子在墙根站了一会,灯光被一阵风吹得摇摇曳曳。 他听见有个低沉的男声响起来:“拿了吃食便走罢。”声音顿了半晌,外头既没有吃东西的声音,也未有离开的步音,人声又接续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你的娘呢?” 华清远的心怦怦乱跳起来,深夜里的飒飒寒风穿过树枝的罅隙,发出如同魑魅哀叫一般的呜呜鸣泣。他听见风声里传来低低的应答,猫儿一样的,很小:“娘去买油饼给我吃了,让我在这里等等她。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华清远轻声一叹,心中的酸楚与悲哀又一齐涌了上来,若是那孩子的母亲能够买吃食,又怎会落得门前乞讨的凄惨景况,多半是无力生养孩子了,将他丢弃在原地便结了。 听得门外又道:“外面冷,同我到里头去吧,若是你的娘回来了,我把她一并带进来。”话里带着哄劝孩子的温柔和善。也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一句话,倒像他自己才是被温柔相待的小孩子,或者说是内心里的疑云终究打消,忐忑不安的消沉顿然如同大石坠地,他听得鼻尖发酸,眼角一阵热烫。 不想这个时候大门一敞,华清远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一个激灵,恰巧与樊真打了个结结实实的照面,华清远只觉得眼角的那点热烫渐渐烧了满脸,像是入室行窃的贼被抓了个现行,他明明没什么好感到尴尬羞赧的,此刻却浑身一僵,眼神一时间不知往哪儿放,只好看看樊真怀里抱着的孩子。 与他想的一样,这孩子有一双极为清澈灵动的大眼睛,虽说因为逃荒而面色黧黑,满脸泛着饥饿的菜绿色,可眼睛却在灯台的暖光下熠熠发光,他的颧骨有些突出,显得眼窝深陷,袖里伸出的一只手紧紧攥着樊真的衣衽,看起来极为不安,那骨节峭楞楞,瘦得像深冬里的枯槁,一身破破烂烂的衣物在风里空荡荡地飘。 樊真看到他了,但一句话也未再说,华清远呆立着,眼看万花就要无声地与他擦肩而过,华清远心焦不已,目光死死追着樊真的身影,心里一横开口欲言,却见樊真也转过身来,静静看向他,早前那冷若冰霜的眼色已然悄无声息地消退了,但又不是寻常的柔和目光,反而在灯烛下有些闪闪烁烁,华清远一愣,百思不得其解。 “我……”这还是华清远第一次看见樊真面露难色,他睁大眼睛,歪了歪脑袋,却听得樊真犹豫道:“我……不大会照顾小孩子。” 华清远看着那个在人前还能冷肃淡然,镇静淡定得像个万年屹立的玉山一般的樊真,此刻对着挂在怀里的孩子,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一双手上下不知该抱哪一处,看来竟然有些笨拙。那张脸在半明半晦的灯光里显得越发有棱有角,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极黑又极长,微微地泛着暖光,像是深山空谷里悬壶直下的一道飞流。 华清远看着看着就笑了,心中大起大落终于才有些平复。早前说的气话,他也便当作是一怒之下说的胡话,宽容大度地不再放在心尖上。他走上前去,伸手想将孩子接过来,无奈那小娃子细弱的手生了根似的,紧紧缠在樊真脖颈上,怎样都不愿放开。华清远一碰他,他便浑身一悚,在樊真逼仄的怀里拼命钻着,想要躲开华清远的接触,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信任的敌意。 华清远见状,心底悻悻的,但也不愿强迫那孩子,只得耸耸肩玩笑道:“这就不放开啦,我没办法,这孩子对你一见钟情啦。”话里带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 樊真眉毛一挑,一句话没说,转身抬步就走。 第四章 没过几天,医署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他们冷面冷心的师兄在外头捡了个孩子回来。 莫丹青开心得紧,一是她实在喜欢小孩子,死气沉沉闷在医署里做事总是不遂她的心意,多了个小孩子也多了几分生气,二是这孩子绊住了樊真远行的脚步,之前她的疑虑算是阴差阳错地打消了。 只是这一则的喜欢,她一来二去的,便觉得无聊了,只因这孩子打来时便一句话也不说,凭着谁上去逗,都只是愣头愣脑地呆坐着,几个年轻的万花弟子开初觉得孩子可爱,没曾想三言两语之间,孩子却像是哑了一般,来回看了一遭不像是身上的病,只说他性格沉闷不爱言笑。 到最后,也只有华清远总不厌其烦地在他的身边转悠,絮絮叨叨,像是对着一桩木头说话。 近日来的天气都昏昏沉沉,樊真常常与师弟师妹出诊,回来都不曾带过什么病患。华清远一问,樊真只说治不好,回天乏术。 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又逢连年战乱的百废待兴,死的人虽说不如打仗黑压压成片,但却是如同草木凋敝一般一茬接一茬,华清远时常没来由觉得异常心悸,这地方虽说已经收复,却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般收复,这只是将城墙上高悬的将旗换成了官军的,可将要死去的人也并未因此而逃出生天。 或许也因为如此,他对机缘巧合间救下来的那孩子,总是多想弥补一些。 这孩子说来很是叫人心疼,刚来的几日,他总寸步不离地跟着樊真,樊真总没照看孩子的经验,但小孩子也乖得要命,日常生活,饮食起居,一点儿麻烦也没给万花添。 樊真不在的时候,他便巴巴蹲在大门口,低着头数石阶凹陷的沟壑里跌跌撞撞爬行着的蚂蚁。华清远问他是不是在等樊真,他一概摇着脑袋,眼里满满都是敌意。 华清远没有办法,只能换着方式对小孩子好,自己的饭食总偷偷分他一些,唯有在吃食这一点上,孩子并不会拒绝他,兴许来之前实在饿得狠了,对嘴边能够吃到的东西格外珍惜。这么偷偷摸摸的分享里,小孩子的态度总归没这样强硬了。 这一日樊真直到夜中才回来,原是策马去了远一些的城池采买药材。 月上中天,他在马厩处拴好马,便在半掩着的大门口看见了立若青松的华清远,纯阳子掌着一柄晦暗的灯,月光清清冷冷地淌遍他的全身,那一身水蓝镶边的洁白道袍笼罩在一层雾蒙蒙的光色下,恍然看过去,竟有些遗世独立的出尘。 与樊真相比,华清远面上总隐约带着些锐利的英气,仿佛是他紫霞功心法下凌厉准确而又刚柔相济的剑诀。只是这气质总被他温和的行举所中和,常人难能发觉罢了。 他老远看见樊真,面上露出了笑容。待得万花走近,他压低声音道:“那孩子眼巴巴等在这里,等得瞌睡,方才靠在我身上睡了。我便将他抱回去了,不过我前后坐不住,索性也来等一等你。” 樊真只点点头,只听四下安静得连春虫的鸣啼也没有一声,他转眼瞧站在月光里的华清远,他的高冠束带随着均匀的吐息不时飘动着,头发束得干净又利落,一双眼睛总像是被雪水洗过一般,带着清澈透亮的湿润,眼里模模糊糊地,流转着皎月的光。 华清远也觉察到他毫不避忌的目光,愣了会儿神,忽然低下身去将手中的灯放下了,两口气向里头一吹,豆大的烛火扑哧一声,归于沉寂,月光又从素净的灯罩里流出来,描摹出两个人交叠的浓黑的阴影。 “早晚都能见,做什么还在这里等我。”樊真将华清远挨得紧了些,月光只能照见他漆黑的乌檀木似的背影,只是那头柔顺的及腰长发在月华如水下带着一弧亮光。他的话音懒懒散散的,樊真调情的话从来都带着这点儿冷淡的爱答不理的慵懒,不过是在他往常一丝不苟的冷静上蒙了一层纱,却无比能够撩人心旌。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华清远从善如流地回答,一双眼睛灼灼地看着樊真,他轻轻弯一弯唇角,补上一句:“贫道可是等了很久的。”这自谦的称呼,总带着些自嘲的意味,华清远不常这样自称,每每一提,温和的话里带着的都是玩笑的俏皮,很是可爱。 樊真在嗓子眼儿里笑了声,揽过华清远的肩臂,低头便贴过去吻,华清远的脊背僵了一阵,逐渐也松懈下来,开始回应,他伸手去搂樊真的腰,搂上了,就用着力将万花的身体与自己的贴得更紧一些。月光全然照不到两个人的身形了,只有晃动摇曳的黑色影子落在洁白发亮的灯罩子上,像是画上了一幅深浅不一的泼墨山水。 唇舌交缠里带落了情迷意乱的水声,他们虽说日日相见,却当真很久未曾再亲密过,那孩子跟着樊真不住,华清远也不好去找。如今黑灯瞎火里,华清远倒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悚然的兴奋,甚至比往日还要更敏感些。他贴紧樊真,挺腰蹭了一蹭万花的小腹。对方没说话,只是又笑了一声,沉声的笑痒痒地落在耳根。樊真的手摸到华小道长半边紧实的臀肉上,没有声息地掐了一把。听得华清远低低闷哼了一声,有点儿急迫地将膝盖一顶,一条腿穿过了樊真的胯下去,隔着下裳衣物,腹下都能觉着硬挺的一杆热烫。 华清远微微闭着眼睛,隔着衣物的磨蹭令快感来得不是太快,但却很舒服。月亮的光很是温柔地落在樊真身后长出新芽的木枝上,有些晃眼。唇上的吻已然从方才的疾风骤雨变作春风化物,他像是饮下了一杯又一杯令人头皮发麻的美酒,酒意又热又烫。一两声支离的呻吟从他的唇角边泄露而出,落在彼此交织的粗声喘息里。 “嗯……差、差不多了……”来来回回蹭得不久,华清远发出一声尾音打着颤的敦促,他的腿根到足尖都有些发麻,在微微地抖,这动作带来的热流却是盖地铺天,下体又酸又涨,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寒凉的夜气却立时化入了灼烫的吐息里,他难过得直想用手赶紧解决了,却是摸摸索索几回都摸不到,只剩一阵尴尬的面红耳赤。 樊真似乎也明白他已经到了极限,又觉察出他辗转难耐的意思,索性将手伸进华清远的下裳里,隔着薄薄的亵裤握住了早就挺翘热烫的阳物,一下接一下地捋动着,华清远没想他会这样突然,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声,声音的末尾又强行压在一片粗声粗气的喘息里。没过太久,听得纯阳子一声尾调拖长的甜腻呻吟,手中的东西软了下来。 华清远闭着眼睛,心子踊跃得几乎要跳出他的胸腔去了,樊真将他抱得紧紧的,他渐感到自己的腹下黏腻潮湿,有湿淋淋的浊液沿着他腿根的肌理向下淌。不消多时他听得万花的一声低喘,便开口朦朦胧胧抱怨了一句:“弄在里面了……可真是不方便。” 樊真依然只是笑,华清远在阴影里没有好气地瞪他一眼,扳开他的臂膀,重新走进明亮通透的月光里,拾起那盏雪白的灯,没有再点。两人踩着一地明澈的月光,信步闲庭地走回房去,华清远起初觉得耳朵和面颊突突烧着红,然而被清凉的月色与流风一浸,也慢慢地镇定下来,只剩下一股令人浑身一轻的神清气爽,使得心情也跟着一下子愉快起来。 “樊真。”他唤了声,身侧的人既没有答应,也没有侧眼来看他,樊真只是自然而然地伸手捉住了他的腕子,手心微冷。华清远闲闲说了些日间的事情,最后谈到了孩子身上,“他也没再用眼神凶过我了,前阵子他那样子活脱脱跟你以前似的,也难怪你的师妹师弟都害怕你,也有点怕他。” 樊真没有说话,可是月光将他双唇抿成的那个好看的笑弧照得很清楚。华清远只觉得月下的万花有种沉默而娴雅的俊美,他险些瞧入神了,颧侧又烧起来,这张脸分明时时见,又老是见不腻似的,总看得出喜欢的意思。 华清远恐怕自己这点儿心思被看出来,赶紧又道:“只是他成天总在门前等你,木木讷讷的,我瞧着有些心疼。” “……他许不是在等我。”樊真忽道,眼睫垂下来,蝶翼似地扑闪一下,两人又相对无语地走了一阵,华清远听见樊真的声音有些虚浮,月光像是遮住了那些词句,轻轻飘飘地传到耳畔:“小的时候,也是那样一个寒风刺骨的春夜,母亲就把我放在落星湖的病舍门口,告诉我说去寻医生,很快便回。然而却再也没有回来。” 话一顿,华清远看见樊真将目光放在那轮圆满的月玦上,依旧站得挺拔,“之后的很多日子里,我都在病舍门口等着,总觉得毕竟与自己骨血相连,她总会回来的。就算心底里知道她不会回来,我也不想相信。” “我的母亲啊,是个自私的人。”末了的话意带着清冷的笑意,却没有半分暖意,“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他松开了握在华清远腕子上的手,却依然在往前走,华清远的步伐却已经慢慢停顿下来。常常有的陌生感觉又悄无声息地攀到那个人的背影上,他并不知道樊真的过往,万花不愿意说,他也不会深问。相逢前的过往空空荡荡的,月光轻纱一样忽然落进来,虽然看得清楚,却无法触及。 开初听得这些话,华清远觉得心中一抽一抽地难受,只想去抱一抱面前那个显得尤其瘦削的身影,可是那手伸出去,却迟疑地停在了半空。樊真也未留给他犹豫的余地,只道:“都只是些陈年旧事了,讲来并没有意思。”话意渐渐冷了下去。 华清远干涩的嘴唇张了张,又抿住了,唇角的干裂涩涩地发着疼。明明是最该说体己话的时候,可那些温柔乡里的喃喃低语,耳鬓厮磨时的好听情话,都悄没声息地消散在冷清的风里,不留半点影踪。 他不知道心中存着的这一点别扭究竟算是什么,这样的感觉,仿佛一个缄口的过客在观看他人的生死,心中唏嘘万千,可是一经开口,从来都是无关痛痒的话。那一日的气话慢慢浮进脑海中,兴许不算是气话,是明白话,确实是有一些东西,他从来不明白。 樊真又朝前走了好几步,才像是发现华清远未曾跟上,回头深深看他一眼。华清远迎着他的眸光,心中慢慢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彼此虽然在相视着,目光却总不似由衷,万花在瞧很远的物事,在看很远的地方。而自己看到的,总是深不见底的井,不清楚里头是活水涌动,还是干涸荒芜。 “走吧。”樊真道,语调平静,他没有再等华清远,抬步向前走去。 华清远唇角翕动了一会儿,终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月亮升到了最高,已经开始有缓缓西落的迹象。他抬头望了望月色,依旧是冷月无声,月轮盈满,光华熠然,这应当是个能勾起团圆情思的美好春夜。 华清远拢紧了衣衽,将双手放进袖笼中,交叠着紧紧地攥,脊骨里爬上一阵刺骨的寒,他像是数九寒月里瑟瑟发抖的过往行客,步伐有点儿凌乱地跟着眼前越走越远的人,像是跟着那漫长冬夜里唯一一团微弱的火光。 第五章 昨夜里一片清澄透亮的月色,似乎预示着这一日的晴朗天气。窗外的天穹洗蓝无垢,干净明快得连半缕云絮子也没有。 华清远醒得很早,昨夜月下一叙后,他的心情总归是惴惴不安,有所思似乎也变作有所梦,只听梦里风声大作,一片黑暗。 风里有低幽的虫声,以及静心凝神的草木清香,他站在黑暗中等了很久,最后只觉得风声如同长安城内宵禁的金鼓,又像震天动地的战马奔袭,一声又一声,浑厚沉重,震得人心下一阵一阵发憷,偏生声音愈加急促,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时间天地倾倒,他呼吸一窒,醒转过来,后背全是冷汗。 他一向起得早,只因打小在纯阳宫生长,清规戒律,将起居行止划得极为有条不紊。他醒觉时,前后上下转了一通坐忘心经,好容易将起伏不定的心绪平复下来,梦里的景况,竟也模模糊糊地渐渐忘记了许多。 湿冷的晨雾在明媚的阳光下散得迅速,他提了佩剑去温习北冥剑诀下的招式,他师承气宗一脉已经许多年,算不得天资聪颖,但却贵在坚持,来去也算有所小成。日子细水长流地过,若非世外的战乱,他只觉得高居华山云中的日子,简直是要过个没完。 现而今,他似乎只算是个浑脱脱的红尘中人了罢。 华清远被这个突然跳进脑海里的念头一顿,持着剑的腕子一抖索,剑上流转的明澈剑气一歪,本应该劈空的一式两仪化形,生生铡进了院里一株刚冒着新芽的桃树枝干里,那枝干上分明没有什么伤痕。 华清远一觉失手,却头疼得很,紫霞功的功体从来讲求气形于剑,以气为兵。他方才没轻没重的一下子,怕是已经将那树的生脉尽数斩断了。 他在练剑时极少分神,可近来不知为何,总生着心不在焉的感觉。 正当他神思苦恼着漫散开去时,听得那一人合抱粗的桃树后,忽然窸窸窣窣起了些动静,华清远一见似是有人匿在树后偷瞧,只觉得奇怪,正想抬步去寻,却听见一串清脆响亮的啪啪哒哒,他只来得及看见个小小的白色的瘦弱背影极快地跑出了院落去。 华清远一瞧,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这样冷的天,也不多穿一件衣服。” 时近正午时,莫丹青满面带笑地跑来找华清远,她近来总跟着樊真出去巡诊,一路奔波,身量明显清减不少,连初逢时一张带着浅淡粉色的鹅蛋脸,都瘦得削出一尖下颔来。可她面上至少还带着朝气,声音朗朗地对华清远道:“华小道长,同你说一件好事情!” “慢一些。”华清远见她风风火火地来,说话一句急过一句,险些兴奋得上不来气,仿佛遇见了天大的喜事,只得无奈地笑着劝。 莫丹青的眸光闪闪发亮,话里全然是兴奋:“上回我们外出巡诊的时候,救了一家猎户的孩子,那家人真是知恩图报,昨夜猎了一匹马回来,分了我们一些肉。” “……马匹?”华清远一愣,转念一想,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里还有什么野味,这些马匹多半是从前线战场上失散而来的伤马,偶然之间被捉着了,自然变成了他人的盘中餐。否则在军营之中,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杀马而食的。 可是医署里实在很久未曾开过荤,莫丹青的热情是能够传染的,不消多时,大院里的空地上三三两两地围起了人,交头接耳地表达着心中的激动喜悦之情。一口大锅架在院中,底下的薪火熊熊燃烧,在春寒料峭里平添一分炙热的暖意。 华清远看见一旁的草筐里放着一大块连皮都未剥净的红肉,筋肉里还连着一截已然僵硬了的蹄腿,他走近一细瞧,只见得马掌上有块乌沉的蹄铁,在明亮的天色下没有一丝光泽,但却纤尘不染,蹄下的钢印纹饰曲折,里头的泥壤杂草没有剔除干净,但隐约是个字,华清远左右看着,只觉得眼熟。 “……这是军马。”不知何时,樊真悄没声息地站到了华清远身后,声音的尾调下压,带着森冷意思的话意险些令华清远吓了一跳,樊真见他倏忽转过头来,面色如常,只接着道:“蹄铁上的,是太原苍云军的纹饰。” “难怪我觉得曾在哪儿见过……”华清远心下一凛,心中顿感不妥,奈何周遭的人并不知晓此事,此刻都是跃跃欲试的模样。宽口铁锅中白气蒸腾,不消多时便从锅底接二连三地冒出浑圆的气泡,有人过来搬动那一块马肉,华清远与樊真沉默地看着,一句话也未说。 正当此时,华清远又听见那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是这会子那孩子躲在樊真身后,一双小手紧紧攥着万花的衣角,孩子生得其实是白净清秀的,好好在此处待了几天,脸面圆润了一些,稚气可爱的轮廓完全显了出来。 华清远悄悄的拿余光看他,却觉察到那孩子有些立不稳,再仔细看,便发现他抖得像一张薄薄的筛子。华清远开口想叫他,喉头却一噎,这孩子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他。 “樊真……”迫不得已,他也只好揪了揪樊真的衣角,目光示意着他身后瑟瑟发抖的小孩子,万花是神色一个松动,忙不迭回身看那害怕的嘴唇发白的小家伙,虽说极害怕,但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樊真这不看他还好,一低眼看他,孩子的眼里慢慢便积蓄了一泓汪汪的泪水,可怜巴巴地也抬着眼看万花,小孩子抖着嘴唇张开两条短短的手臂,这要是换作华清远自己,心下早就化成一滩春水了。 只是樊真愣了下,也只是说:“不看了,就走罢。”言毕,倒是他自己先抬步要走了。 华清远无可奈何,樊真是这个脾性。可他见那孩子依然委屈兮兮地站着,那双大眼睛里的眼泪仿佛立刻便要扑簌簌落下来了,纯阳子于心不忍,正欲上前去安慰那孩子,却见樊真朝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眉目里带着疑问,看了看小孩子,又看了看华清远。 华清远笑了:“他想你抱一下他。” 樊真应了一声,低身将那孩子抱起来了,动作带着点儿手足无措的笨拙。 华清远临走前回头看了看院中的景况,人群里发出一阵子带着欣喜的窃窃私语,嗡嗡绕绕,像盛夏闻风而动的蚊虫。不少人围着那口锅子,也有些人警惕地看着不高的院墙外,外头死寂的街巷,纵横错落,如同一条又一条干涸的血脉。 华清远的心子突然没有来由地狂跳起来,又是常有的心悸之感。那些人的面目在他眼里逐渐模糊起来,连同站在一侧的莫丹青,神色似乎都有些不清不楚。 众人的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神态,那是一种诡异的狂热,仿佛是沙漠里饥渴欲死的行人突然找到了水源,那样的兴奋本是叫人觉得感动的,可不知为何,华清远心底油然而生的只是单纯的恐惧。 在他愣神的当口,风向轻轻悄悄地发生了变化,掠过火星子的风带来了一股腥膻的热意,华清远的喉咙紧了紧,那味道如同一柄灼烫的长矛,直贯进他的腹中,顶上一种令人忍无可忍的呕意。他一时间慌了神,朝后连连退了一步,赶紧追着樊真离开了。 ——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华清远不敢细想,却无奈一路心神不宁。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块玉石道符,温润的触感贴在他的指腹上,跟着樊真到他房里的路分明没有这样长,他却似走了许久许久。直到走近房前,他有些六神无主的心绪才一下子被一声带着稚气的童音唤醒了:“那个时候,阿由也看到过,他们……在院里,煮东西。” 华清远与樊真同时一愣,孩子的声音很小,但是却听得清楚。 “你叫……阿由吗?”华清远率先反应过来,只轻声问了那孩子,那孩子躲在樊真的怀里,怯怯地点了点头,铜豆子一样滚圆的泪珠子从他那双如同华山上的梅鹿一般的眼睛里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掉在樊真肩头,没有痕迹地渗进了玄色的衣袍里。 “在院里……煮着东西,可是后来,阿爹和那些人吵了起来……”阿由还在继续讲着,童言没有忌讳,华清远见他终于愿意开口,心下也没有阻拦他说话的意思。幼子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像大小珠玉落进盘子里:“可是阿娘实在太饿了,拦不住阿爹。院里烧的东西不好闻,可是他们却在争抢……” 华清远与樊真面面相觑,华清远只感到脊骨由下至上忽密密麻麻地爬上一阵恶寒,樊真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双唇抿成一条线,脸色发白。 “最后……就有人把阿爹推进院里的锅中去了,大家都愣住了……可是渐渐有一些人上去看……渐渐有一些人过去了,阿娘也过去了……”声音愈来愈小,最后轻如蚊吶,华清远直觉晴天中轰然响了个霹雳,他慌乱无措地跟阿由对视着,却被孩子的目光一惊。 那眼神,分明是看着死人的眼神。华清远在流离的路上见过不止一次,幽黑的、麻木的,仿佛在看什么虚无而遥不可及的物事。 荒芜得没有一丝活气,他仿佛在那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一座溃颓的城池,死气沉沉的街道上没有任何一个人,院落的枝头上坐满了嗷嗷待哺的寒鸦。 容色枯槁、面目突出的人们围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锅里咕咚咕咚冒着青白色的热气,里头熬燉着只有地狱才会散发出的腥膻。 华清远毛骨悚然,几欲站立不稳。之前他听说过,在战争的灾年里,贫穷的百姓饥饿到最后忍无可忍,甚至会易子而食。但在他心中,始终觉得这样的事情难免夸大,人与人之间总有情感所连,断不会如此没情没义,流言所传,总有讹诈的成分。 可是连他都明白,来到陈留县的这几天里,他心中的自以为渐渐地在他的无知无觉里分崩离析,亲自看过、听过,他才深深明白,先前自己的所谓入世,不过依旧站在一层烟障上看众生万相,他的师兄师姐总将他保护得无微不至,他对于残忍的乱象,始终只停留在流言上。 他不相信人心险恶,可是若是有一天,令他不得不直面这样刻在骨髓里的恶。 他从未想过这一件事,从前他只觉得,在白雪皑皑的华山之上,每过的一天似乎都是一样的,平淡如水,索然乏味。入世之后,这样的感觉因为樊真的到来而有所减退,但没有消失,江山虽说纷争烦扰,可自身总归太平。 可如今,他清楚地听见了心中的某些东西如同玉山崩倒般开始碎裂,带着轰隆作响的尾音,经久不绝地拖曳而去。 他想起昨夜樊真看向他的虚浮眼神,浑身又一悚,那样的眼神,竟与这孩子眼中的光色有着好几分相似。 那眼中映出的,是一座荒城。 而这一座荒城里,赤野千里,饿殍遍布。 华清远紧紧攥着腰间的道符,早已经是一手心的淋漓冷汗。 第六章 这夜醒了三回,华清远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回醒觉时,月亮冷冷地悬在窗子打开缝隙的正中央,像是一只轻轻眯缝着的白色眼眸。他侧身朝外躺在榻上,身体冰凉,原是阿由睡着,将床被滚了几滚,冷意从发顶流到足尖,他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毫无缘故。 樊真睡得极浅,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睁开眼看见华清远的模样,于是掀被去添了一副新褥子,回来时却见纯阳子已是又睡着了,眉头紧紧蹙成小山一座,下撇的唇角带着不安,这似乎预示了一个胆战心惊的噩梦。 第二回醒觉时,窗缝里已然没什么月亮了,那眼睛沉沉闭上。他无梦无魇,却看着窗外的那一罅微亮的深蓝许久许久。阿由辗转一阵,钻进了华清远怀里,还长着柔软绒发的发顶轻轻蹭了蹭他的下颔。他的目光一低,眼睫垂下来,将孩子虚虚地抱住,闭上了眼。 最后一回醒于一阵没轻没重的敲门声,他听见樊真压低声音道一句:“我在的。”赶在吵醒孩子之前止住那串来去匆匆的叩响,熹微的天光从窗门间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华清远在朦胧间听到一男一女交谈的声音。 “……几个师弟打算结伴回东都去,我听闻河南诸郡虽说陆续收复,可官军占进城池里,里头却连半分粮草也不剩,蛇鼠鸟兽,甚至连人都销声匿迹。收复了那样一座空城,又该有什么用处呢?再说了,如今叛军散得遍地都是,流寇盗贼蜂起,说什么都不该再往那些危险的城池里走了……万一再出什么事情……” 女声虽说压低了,却依旧脆生生的,是莫丹青的声音。 “……我还是要去。”樊真沉默一阵子,回答的声调中带着疏离的平伏。 华清远睁开眼,险些被明媚的晨光激出泪水来,阿由在他的怀里扭动了一下,似乎是被那光扰得烦了,华清远伸手拢住他的眼睛,睡意却渐渐云散烟消。听得莫丹青接着开始说话,声气又轻又快,隐隐约约地带着焦灼不安。 “怎么你就是劝不住呢,之前也是,现在也是。你留在这地方做什么呀,若要去找你那在军中的好朋友,大可好好再等等,等战乱彻底过了,天策府收兵点将的时候,你爱在洛阳待多久,就待多久罢!”那话的声调咄咄逼人地上扬着,不知怎的却染上几分慌不择路的哭腔。 “丹青。”樊真语带责备,话锋一撇,带着冰冰冷冷的怒意,“你何时变得如此畏畏缩缩?从前支援前线,总是你跳着脚第一个要去,现如今倒是一径劝人往回退。若是你想要走,便跟着师弟们回去,不必再来劝我。” “你、你——”莫丹青被他这过于凌厉的锋芒一噎,终究气急败坏,她已经哭了,却还是犟直地维持着自己拔高了的声音,“你以为我是为的谁才这样成天战战兢兢,上下都说方校尉死在睢阳城了,你怎么就不愿意信呢?难道在你的眼里,一个死人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吗?我不求你顾及我,顾及师门上下的看法,但是你总该想一想华小道长——” 一记响亮而清脆的耳光声,华清远彻底清醒了,他险些被吓得跳了起来。 门外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可哭声没有接续下去,莫丹青也没有继续再闹,她的声音猛然便沉了下来,听得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我从来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师兄,我会留在这里的,我会留在这里的。” 一阵急促慌乱的步音由近而远,渐而消失。 华清远呆坐在榻上,心绪一片杂乱。他光知道樊真一身点穴截脉的花间游功夫使得极好,却不知道他曾与杏林的师门有所牵连,他光知道樊真往前线走是要寻人,可并不知那人同万花的关系。 受到隐瞒的滋味不好受,若非莫丹青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话里扬起一缕一毫的蛛丝马迹,这些事情,自己又哪里能够晓得?他对樊真的旧事一无所知,只知道万花不喜欢提,他也便不问。可他自认为与樊真并非露水之缘,既然有心悦君兮的意思,便更应坦诚相待。而今这又到底算是个什么景况? 华清远越想越苦恼,屋外已然没了声响,樊真似乎也离开了。阿由醒觉过来,一双带着怔忪雾气的眼睛肿得像两颗小核桃,往事重提如同将发硬的疤疖生生撕开,血肉模糊而又疼痛难耐。小孩子伸出指节突出的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华清远自鬓角垂下的一绺长长鬓发。 纯阳子有些迟钝地低下头,捏一捏孩子柔软的面颊,悄无声息地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整一天里,也不知是怎的,医署上下沉浸在一片沉闷的气氛里,路过医舍时,华清远方记起来没了莫丹青日常嘻嘻哈哈的娇声,也少了许多在药臼旁捣药时石杵凿捶的声音。他被拜托去帮万花弟子整理临行的行装,将一轴又一轴沉重的檀木画卷与裹在油纸里的书册并放在牛车上,老迈的牛瘦骨嶙峋,双目突出。 樊真与一拨一拨要走的师门同僚道别,阿由乖巧地站在万花身边,帮忙递传大小物事。 华清远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在万花避世之时,他们曾否也是个吟诗弄月的逍遥雅客,而投身乱世之中,面目逐渐粗糙沧桑,容颜也因饱受饥饿之苦而染上不健康的蜡色,想要有折返的念头,也应是人心所向。 奈何事情实在一桩连着一桩,他几乎是没有机会同樊真提早间的话语,那牛车本是晃晃悠悠要走,却听得赶车的万花弟子一拍大腿,懊丧朝他喊道:“华道长!我想起这还堆了十二根金药檀的轴头,早前寄放在樊师兄屋里了,不想太匆忙一时间忘了去!替我搬动过来罢!东西金贵,可小心点儿起放!” 华清远应声,见樊真还立着同师弟师妹们说着道别的话,便不曾喊他,自己轻车熟路赶到樊真房内去,房间里被翻动得乱乱糟糟,弥散着老旧水墨的酸腐气味与呛人的尘埃气息,先前不少的书册经卷堆满了高高立着的书橱,如今陡然一空,倒显出好几分人去楼空的寂寥来。 他上下翻了一阵,在柜底的角落里找到那些被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头画轴,那处地方几乎没怎么搬动过,轴子外还堆了几只擦得干干净净的木头箱子,华清远只顾着小心取轴头,不当心蹭掉了一只小木箱,箱子的翻盖一倾,里头的物事噼噼啪啪落了一地。 华清远连忙伸手去拾掇,却见得箱子里堆着十来封信笺,落出来的物事,是一支竹管裁的细长兔毫,柔软的毛发大约因为年岁渐长而有些粗硬发黄,然而那一支细竹子却因着被悉心打磨而仍旧光滑柔亮。 他好奇之余,余光瞥见叠在信笺上的第一张信纸,因着没有信封,那纸头卷着边,遗出了里头三两辞句。华清远愣了一阵,掸一掸手上的灰尘,拈开了那张脆黄的笺子,纸上正楷大字,一个连一个地跳了出来。 ——城日危,卒日稀。痍伤气乏,瘴疠流行。请援久不至,士之将死,故所愿惟君而已。 只有三句话。 华清远念了一回,便不愿再念第二回。 他将箱子重归原处,抱起沉重的木轴,默默然朝外走去。 日色下沉,月色上浮。 沉重的云翳逐渐在天际滋长堆压,不消多时,便将隐在远处群青山头的那轮血一样的日色,与另一侧寥廓平原那抹赭黄细线里飘出来的一片黯淡月玦遮盖得严严实实。 远野的风依旧带着焦灼腐臭的气味,一庭的新叶新枝,在鼓噪不安的风里瑟瑟发抖,风中有金戈铁马一般的隐约雷声。 华清远看着空空荡荡的医署,忽然想起初来时那日的天朗气清,分明春日的暖热一点一点吞了早寒的冷清,可他的心中却平白更添几分压抑。他走过檐下的一径小游廊,阿由紧紧拉着他的袖角跟着。他迎面遇见了正从伙房内探出身来的莫丹青。 “华小兄弟。”莫丹青见了他,微微一笑,依然面色如常,仿佛早间的事情从未发生。 她怀里抱着个藤篮,里头腾腾地冒着热气,她的目光在华清远处逡巡了一会儿,发现了躲在他身后的阿由,莫丹青笑了笑,打从篮子里拿了个鸡蛋来。她半蹲着身,将那枚热乎乎的鸡蛋递给阿由,“小心点儿烫。” 阿由扯了扯华清远的袖角,眼里还是胆怯不安的光色,还带着些可怜兮兮的期盼。 华清远点点头,孩子兴高采烈地将鸡蛋接过去,却低着声音“嗳呀”了一声,像是接了个烫手的山芋。莫丹青看着小孩子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的模样,也“嗳呀”了一声,忙将自己的一方素帕子递了过去,让阿由包起鸡蛋来拿。 “丹青姐。”华清远看着不一阵子就和孩子玩得开心的莫丹青,心下却高兴不起来。 莫丹青站起来,掸掉袖口的灰尘,抬眼看着华清远,似是知道他欲言又止,杏林的姑娘哑然失笑,她摇了摇头,竖起食指,轻轻贴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华清远心中一滞,莫丹青的目光清澈雪亮,如同论剑台上自卷云里纷吹而来的雪片子,一时间里华清远竟有一种她已然知晓早晨事情的悚然感觉。 两人静默相对一阵,莫丹青轻轻叹口气,道:“同我走一走罢。”她朝阿由伸伸手,那孩子竟也不再怕生,一只小手由莫丹青牵着,另一只手的拳头里,露出半方白色的帕角。 两人慢慢腾腾地绕过游廊,一点惨淡的薄金色从浓云里奄奄一息地透漏出来,莫丹青定定地看着那一线金光,唇角嗫嚅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三月之前,师兄尚在太原。这地方,正还被叛军占着。” “有天夜里,雪下得真大……广武城的驿使快马带来一封急信。师兄瞧了之后,忽然说什么都要即刻动身到河南道来,这可是烽火连天的前线哪。那封书信辗转战场,竟还能够送过来,谁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呢。”莫丹青的声音轻轻悄悄,像极了喃喃自语,“我在心里隐隐觉得,即使能够赶过来,却也已经来不及了。可不是,这仗,已然快打完了。” 甚至连莫丹青都不知道,她越来越低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沮丧。华清远在旁侧默默地听,姑娘许只是想找个倾诉的对象,可他的心却如同石沉入水一般,一点一点向下越沉越深,唇边惯常的温温和和的笑也早就扬不起来。 浓稠的云盖彻底将日轮捂得光色俱灭,空洞的风呼啸着穿过人烟希零的廊下,檐头挂着的金铃儿,在猛烈地摇。 “我很喜欢师兄,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虽然我总是跟着他,可我知道他心里始终有其他人。”莫丹青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里头带着的少女心事千回百转。不知不觉里两人走到另一处院下,悬铃明快的响声里,似乎和着一两下极有节奏感的击节声。 华清远与莫丹青都立住了,阿由朝前走了两步,发觉莫丹青停了下来,又只好满面疑惑地退了回去。只听那击节的声音混杂在风声中,却一下又一下地,自成一片接续不断的节奏。喧响的风里带来沉沉的一句歌诗,极准的洛下音。 那声音沉且稳,吟唱出来的歌行在天际蛰伏的春雷与飒沓的风里支离而破碎,却有十足的沧桑悲凉之感。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莫丹青侧耳一听,恍然道:“这是师兄在唱歌……” 华清远愣住了,他从未听过樊真歌诗。 他忽然想起那张纸笺上写的话,虽说只见过一遭,却在此刻莫名其妙地映入了他的脑海中。 城日危,卒日稀。痍伤气乏,瘴疠流行。请援久不至,士之将死,故所愿惟君而已。 士之将死,故所愿惟君而已。 惟君而已。 第七章 春雷轰轰隆隆滚动一夜,雨却迟迟没有落的迹象。暗而复明的天仿佛是不寐之人干渴的双目,眼窝中带着沉重疲倦的两廓青黑。这样一个泫然欲泣的早晨,浑然没有前几日云淡天青、山明水丽的春景和煦,倒有些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厚重压抑。 他弯腰从画篓里捡出一卷纸来,压到案上抚平,黄玉镇纸顺滑地由熟宣中心拉到一角。站了一会儿,他的眼前只有满目的白,像是西京最大的一场瑞雪之后,他站在城郭之上,只看见千门万户、纵横巷陌,甚至连远处群楼巍峨的大明宫,上下浑是平坦的雪白颜色。素白的天地连在一起,一时间竟令人的心中产生了极为不真实的迷惑惘然之感。 “瑞雪——兆丰年哪!”有个少年人忽然在他耳边喜悦而欢欣地大喊了一声,声音寂寥空廓地回荡在天际中,呼啦啦惊起城墙根下一地蹦蹦跳跳的麻雀儿,白纸一点儿一点儿地碎了,太阳的光挪移了位置,长安城中密密麻麻的楼宇檐下的阴影如同乍起的波光,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眼中。 “阿真,诚不欺你,这样大的雪,我还是头一回见!” 其实他记不太清这声音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尾调究竟是上扬的,还是下抑的,大概、大概是少年人的声音,可是他记不清楚了,才过了多久,就已经记不清楚了。 天际的雷声轰轰然,又郁闷着转过一轮,他猛然一悚,只看见面前平平摊开的白纸,早被他攥得皱褶起伏,也早已用不得了。 樊真轻轻咳嗽一阵,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他不动声色地将纸一并撕了,镇纸压着撕坏的一角,雪白的,看着极为突兀。 “不用帮我磨了,我不写了。”他的话带着轻轻飘飘的沙哑,但却没有人前的疏离,他看着案上的半块松烟墨,阿由见他要晨起练字,也站在砚台边想帮忙磨墨,听得樊真这么一说,便疑惑地缩起了手,樊真轻声叹了口气,坐回椅中,道:“过来吧。” 阿由咬了咬下嘴唇,挪着小步子过来,樊真将两臂穿过孩子的胁下,将他抱了起来,边道:“你今天不去看清远练剑吗……?” 阿由摇摇头,看向窗外沉寂的天色。 他在樊真怀里转了个个儿,万花从袖袋里抽出两根深紫的束带,咬在牙间,手上小心翼翼地一挽孩子细软的头发,磕磕绊绊地系了个小孩子的双垂髫。 这是华清远教樊真束的,开初孩子心结未开,谁都不亲,可也不能总披散着头发,小孩子虽有自己来做的心,却也总是绑得歪七扭八。樊真所束的虽说也颇有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但至少服服帖帖。 “昨天莫小姐姐给了我一颗熟鸡蛋。”阿由坐在樊真膝盖上,两条短腿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着,孩子的话渐渐多了,说的都是白日里遇见的琐事,可听他提起莫丹青,樊真束发的手一顿,不由自主想起昨日清晨万花姑娘那双委屈又倔强的泪眼。 莫丹青与他自小相识,说他不清楚她的脾性,她的那些藏在眉目里的小心思,这也是不可能的。昨日他一出手,登时便后悔了,对于姑娘家来说这确实是重手,偏生昨日又各样的事情纷扰加身,他连华清远都没能再找,莫丹青又似刻意躲他,再遇不到。 “阿真哥哥。”阿由唤了他一声,抬头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已然没有那一日的悲怆麻木,那些残酷的事情给孩子留下的痕迹似乎并没有这样明显,大概因为樊真的介入,他不必再去遭受更为孤苦的未来,不几天已然将那沉默缄口的性子慢慢改了,孩子心性还余着,这事情想来总是令人心下一暖。 “我听见但莫小姐姐说,再过几天,你们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往南去啦。” 樊真一顿,恍惚间里的那片雪白在目前一闪,他的指尖还拈着阿由发边垂下来的发带,原以为小孩子会闹着要与他一同去,不想阿由像是清楚他这一顿里的沉默都是些什么意思,只道:“若我跟着你与清远哥哥,许是要给你们添麻烦的。” 话音说着说着便颤抖起来,樊真知晓他一路逃荒这样久,跟在家眷后乞讨所学会的观形察色已然渗进了性子里,可这样的懂事,又偏让人不住心疼。但他确乎不能够带阿由一同南下,如莫丹青所言,其间危险无法估量。 “是,所以你不能跟着。”樊真答道,孩子的眸光转动一下,眼泪却没有掉出来。樊真有些看不得他的眼泪,便补道:“你可以跟丹青一同,此间事了,我接你回万花谷。” 阿由抬起眼睛看看他,又低下头,双手的指头纠结地缠作一块,末了他没有声音地点了点头。樊真松了口气,却恰听得门外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音,力道刻意放得轻了,似是担心屋内还有人歇息着。 阿由乖巧地跳下他的膝头去开门,门外立着的人果然是华清远。 也不知怎的,看到华清远的那一刻,樊真的心骤然一跳,华清远并没有看他,只是俯下身去抚摸阿由的发顶,纯阳子分明只与他不见几个时辰,装束打扮甚至还是那样利落干净。却不自主令人觉得奇怪,樊真被心底这股别扭感觉弄得不大自在,只试探地唤了一句:“清远?” 华清远没有回答他,倒像是没听见似的,与阿由说话的温柔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丹青姐在收拾东西呢,想让你跟着她帮帮忙,你去看一看罢。我同你阿真哥哥说一会话,”华清远又看看天色,道:“快下雨了,当心些,带把伞罢。” 看着阿由抱着伞出了门,华清远反身将门关上,手掌一直搁置在门闩上,昨日的所见所闻带着彻夜辗转的不安涌上喉头,可他不知道该如何提起,他的心下虽说多少有一两分明白,但也无法不顾及樊真的所思所想而将事情挑明来问,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按下去了。 他转身,手指下意识地捻住了腰间的道符,习惯性地慢慢捋动着,他只开口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看这几日是要变天了。” “春雨势小,想来还是尽快,这两日便走了罢。”樊真答道,目光又在华清远面上顿了一下,方终于觉出他的不同来,往日里一见到樊真,华清远总不由自主地笑着,可是现如今他并没有笑,唇角薄薄的一线,辨不出悲喜地轻轻抿着。 然而却连纯阳都不自知似的,华清远走过来,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案上一扫,镇纸下压着的一角碎纸,白得夺目。 华清远到现在还不确定,不确定莫丹青同他说的那番话,也不确定自己所看到的事物究竟来源何处,或许这只是平凡的鸿雁相递,或许只是哪个昔年旧友。 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终究变成积郁在心腔里的一忱烦躁不安,他想干干脆脆地问,可是却知道目前的人于他之重,他明白樊真不喜欢旧事受到窥探的感觉,事到如今,他还在顾及着万花的想法。 “你在想什么?”似是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樊真开口问道。 华清远站在他的旁侧,目光却不知往哪儿放,听得这句话,纯阳子倒是转眼来看他,眼中半分不知所措晦暗地一闪,樊真只当他忧心接下来的行程,便安慰地探手去抓华清远的腕子,那手腕一动,似乎是要挣,最后又顺从地由他握着了。 华清远沉默低头,看着樊真的面目,还是一样的,那眼中深不见底的漆黑,还是一样的。这只会令他更加心烦,他眨一眨眼,道:“我在想你。”这话脱口而出,倒没有往日里黏黏糊糊着说好听的情话时的柔软,反而带着肃然认真的意思。 可是华清远没给樊真辨认话中意思的机会,他不见樊真还好,只一见到,心里顿然乱乱糟糟一团麻,他太需要实际的行举来确认樊真还待在他的身边,这样的占有欲望令他觉得羞臊丢脸,这倒像是个成天不安惴惴着的小姑娘,在担心情人另有所属一般。 可是现在他管不了这么多,他低下身,额头抵在樊真眉间,有些凉,但很快便能感觉到温热。樊真的呼吸一滞,气息又暖暖融融地扑到他的面上,不知缘何,华清远的鼻尖有些发酸,这与他所想象的感觉全然不同,他既没有如同往常那般冷淡置气,也没有出口质询。只是俯下身,轻手轻脚地拥住樊真。像是在拥抱一缕随时会消散的轻烟。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樊真愣了一会儿,终究觉察了华清远的不寻常,他的双手还放在膝上,并没有回应那个轻柔得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拥抱。 华清远像是想了一阵,才道:“阿真,我们认识多久了?” “至德元年的年关,在广武城。快有两年了罢。” 天边的雷愈来愈响,青白色的闪电如同扭曲的蛇信在空中狰狞一亮,虽说在白日,天色却晦暗得仿佛晚间。几声石破天惊的响雷仿佛击中了田野枯木,发出一连串劈裂的巨响,听得令人不禁齿楚战栗。 华清远一言不发地直起身,看着窗外愈加浓密的黑云,心中的不安更添一分,雨云在天际聚成一道深浅不一的涡旋,如同一张幽黑深邃的兽口,他嗅见一股泥壤木石的腥气,这是要落雨的兆头。 周遭一片沉寂,华清远只能听见自己心腔中空荡荡的回响,一下接着一下,简直要令人喘不过气来。 “砰——!” 华清远蹙起眉头,被这声音惊得气息一滞。不远处似乎传来什么物事倾颓的巨响,像是什么极重的东西跌落在地,他疑心是医署里出了事情,还未等他转眼对樊真说这件事,只听得又一声和着惊雷的巨响,外头传来惊声尖叫。 萦绕在他脑海中那些个如同云絮般挥之不去的不安念头,忽都成倍地放大起来,他赶忙夺门而出,甚至没有再回头看看万花。 明明是暗沉如夜的天色,紧闭的大门之外却隐隐约约渗着明灭不止的光焰,华清远顿住了,他嗅到火炬燃烧时呛鼻的烟气,手立时按在了佩剑的剑柄上。 愈加密集的雷声之间传来一阵又一阵令人牙根发酸的金铁铮鸣,那泼天巨响又似抵着门页一般,狂躁凶戾地怒吼起来,华清远后退一步,只觉那木门不能够支撑再久,他左右不知是否要将门闩打开,门外大约是盗匪之类,挑了个山雨欲来、掩人耳目的时候,想要到此洗劫一番。 医署中的人本就少,多还是些粗于武学的医者,一路上华清远早便令他们好生藏着,做好逃跑的准备,此刻这一处地方,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别开。等一会儿。”他前后踯躅不定时,不知何时樊真也赶到他的身后,那支非金非玉的打穴笔按在手里,他似乎在听外头的声响,“约莫十二三人,他们在争斗。” 樊真声音一沉,华清远侧耳细听,果真听见一片嘈杂里交织着高声的呵斥怒骂与几声粗重的呻吟,他听见樊真在他的旁侧冷笑一声,道:“在里头打,别出去。” 华清远应声,腰间长剑铮然出鞘,一声清越通透的剑鸣如同破云而出的电闪,虽说两人的感情总是疑云重重,然而在武学的配合上,却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只抽剑一瞬,便听得远天炸响一枚惊雷,华清远脚下剑影一闪,竟像是幻生飞剑千道,他的衣袂无风自扬,容色一肃,双唇微抿,竟生出一种云外谪仙的光彩来。 纯阳决下的无形气场,他一向使得最好。 樊真伸手攥住门闩,沉实向后倒退一步,踏进了华清远那周生太极的气场中,声音轻微地扬高了:“接好!” “自然!”华清远的声音穿过满天雷声,竟是有些意气风发的爽快。 他虽不好战,此刻却太需要这样一场默契无间的战斗。他看着樊真骤然抽出顶在门上的木闩,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轰然惊响炸在耳畔,屋外情形顿然一清二楚。 华清远见着外头果真有提刀弄枪十数人,但那一身肮脏胡服,一色深邃眉眼,看来却似军中打扮。华清远的心一凛,来人并非什么盗贼流寇,而是狼牙散兵。 那门猝不及防地一开,阴影处忽撞出个玄色人影,跌跌撞撞便向两人冲来,华清远眼疾,剑诀一拈,一式五方行尽呼之欲出,却见那人的身形猛然一晃,单膝跪地,哗哗啦啦一阵铠甲落地的脆响,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还未等华清远有所反应,门外一众狼牙流兵便大声喊叫着冲进院来。 他哪能再看那受伤的人,手腕一转,那柄不加纹饰的朴素长剑仿若扬起千堆飞雪,滚滚而来的长风近不得他身,在他的周身发出困兽一般的挣扎啸叫。这一式五方行尽的角度极为刁钻,剑气凌云一般锐不可当,只一个弹指,面前疾冲而来的三两散兵,已然步伐一缓,被足下锁筋断骨的剑气阻得难能移动半步。 凌空传来一声轻笑,只见得不知何时樊真早已一记扶摇直上的轻功落在檐头,万花的轻功如同飞燕掠云,极为迅速轻快,靴尖点在错落的瓦片上,竟没有半点声音。只听得那冲在前头的几个蛮子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已然扑倒在地,樊真这隔空点穴的手法又精进许多。 华清远步法一转一掠,踩了个梯云纵的先势,衣袂临风,飒然作响。他本想将战局朝后拉,却又看得先前撞进来那人已然气力不支,昏迷在侧。 他方犹豫一瞬,更多胡兵便蜂拥而入,华清远狠然一咬牙,弯腰抓住了那人的一只手臂,冰凉的铁甲上黏黏腻腻,华清远登时摸了一手黏稠的鲜血。他勉力将那人朝后一甩,将那人推进了马厩边上堆压着的草垛堆中。 也是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身体一轻,握着长剑的手被紧紧攥住,他顿然知晓,借着梯云纵的势头,就着身后一簇木石,立时腾跃而起。 只是电光石火之间,他只觉得脸侧一阵劲风刮擦而过,削下他一缕鬓发,方见到自己站着的地方一声铿然的金石鸣响,一柄豁了口的战斧火花飞溅。 樊真松开攥在华清远腕子上的手,与华清远配合,从来是他抓住时机破敌制胜,若说纯阳子的一手北冥剑气是绊住猛兽的铁夹陷阱,他的点穴截脉则是最终一箭封喉的精准飞矢。 他甫一落地,脚下便是一地明灭剑影,生太极与破苍穹的气场总落得恰到好处。 他总是不须担心腹背受敌,只因方以一式太阴拉开距离,身后缓步偷偷摸过来的那胡人便被一招九转归一一并推入人堆中。 他与华清远只两人而已,却将面前那十来人打得连连后退,樊真瞧着那些人多少负伤,已然没有多少力劲再战,想来先前在屋外竟是经历一场艰苦鏖战。 毕竟以寡敌众,总有漏网之鱼。对于气宗一脉来说,总局限于十尺气场之中,稍不留意便容易露出破绽。 他眼见三五个狼牙兵似乎打得没了神智,疯也似的操刀便围住万花要砍,然而樊真哪是那些个人轻易能捉到的,一记迎风回浪便向后疾翻而出,带出一阵破空的锐利风声,像极了一只扑入深夜中的黑隼。已然战至最后,只剩下一两个最为勇猛善斗的人还在垂死挣扎。 他松口气,瞧着剑影明灭黯淡,长剑一提正欲再落一道剑诀,却猛然感觉身后气息不对,华清远横剑向后一格,气场却已然生生被截断。 华清远转身太急,只觉手腕岔了力,却依旧勉强顶住剑上那把寒光森森的长刀,一阵钻心的剧痛打从腕骨处剜来,他却无暇顾及。那长刀刀刃上泛红的干涸的血迹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寒刃顺着他的面颊,如同猛兽长啸一般斜擦过去。 他咬着牙将剑刃一个上挑,兵器铮鸣之声震得他齿关一阵发酸。 下一招不好接,他心中陡然一冷,只见那柄森冷的刀一被挑开,又如同一尾灵活的毒蛇,以迅雷般的疾速竖劈而下,他心中直叫不好,眼见那锋刃就要兜头而来,他只来得及侧身闪避,却已然无力举剑来挡,那刀刃几近要旋进他的臂膀里,华清远心念如电,然而还未等想象里的劈砍的疼痛传来,他只觉那胡兵面上阴恻恻的冷笑一顿,毛发浓密的脸盘骤然扭曲起来。 还不等华清远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远处的战局中忽然传来一声疼痛的闷哼,他的心一沉,强忍着腕上的剧痛,捉着剑柄的手爆发出一道猛力,竟生生将那狼牙散兵握着刀刃的手削了下来。 伴随着那胡人模糊不清的惨叫,他看见樊真站在他身后数丈远的地方,眉头紧紧地蹙着,目光却死死锁在自己身上。一时间天地如同静寂一般,华清远瞪大眼睛,却觉得面颊上滑过几滴微冷的水星子,他握着剑柄的手,无法自抑地开始颤抖起来。 酝酿了许久许久的春雨,终于开始下落了。 华清远清楚听见从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传来的衣物撕裂、刀刃入肉的声音,他惊恐地看见一截白森森的寒光打从樊真的右肩噗嗤钻出来,带出一串淋淋漓漓的血沫子,愈来愈密集的雨在樊真的脚下积蓄了一洼黯淡的殷红。 万花依旧稳稳地踩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华清远的脑子嗡然一响,在他呆立在地的数秒中,忽从马厩之处斜飞而来一道乌沉的黑影,那钝物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将樊真身后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狼牙散兵掀出了好几丈远。 华清远赶忙上前去扶樊真,那柄弯刀还嵌在他的肩臂处,樊真迅速点中周身几个穴道,那血立时不大流了,万花却一时站不稳,极为缓慢痛苦地蹲下身来,甚至有些咬牙切齿地对华清远道:“刀,拔出来。” 华清远一愣,却不想樊真再次出声催促:“快,拔出来。” 纯阳子只觉得密密匝匝的雨流了他满眼,干涩刺目的疼痛从眼窝蔓延上来,他哐当一声将手中的剑扔下,手掌握着那把胡刀的柄,却怎样都抽不出来,只觉得那刀刮进了皮肉里,就仿佛生了根似的,再也拿不出来。 “我……我……”华清远急得想哭,他不知是心软还是方才格剑的那下,使全身的力气浑然都像是被卸过一般,此时双手僵得动都动不了。 在他张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时,忽见得一双满是鲜血的手按住了刀柄,将那薄如蝉翼的刀刃往前递了递,樊真一声疼痛的低吟,然而那刀子却像是顿然沾了油水一般,极为干脆利落地便抽了开去。 “真是少见哪,你也有这样窝囊的一天,樊先生。” 雨幕里扬起一句带着讥讽的冷声,那把长刀哐当一声被撇在雨水四溅的地面上。 华清远看见那人踉踉跄跄地走到那两个已然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胡兵身边,提起了落在一旁的那乌黑重物,华清远凝眸一看,只见那是一面乌沉的盾牌,盾上雕纹黯淡,却在晦暗的天色下闪着微幽的光色。几丝细细的血线子从盾上七弯八拐地,一直落到地面去。 雨水渐渐将那人满是血迹污垢的脸面冲洗干净,华清远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俊朗脸面,心中一阵讶异,只断断续续道:“谢、谢军爷,你怎么、怎么……会在此处……?” “现在是你问这种话的时候么?”不想那身披玄甲的军人眉毛一挑,他的声音仿佛受过风沙磋磨,在寒凉的雨里喑哑而破碎,然而话中却满是戏谑:“华小道长,再不叫人过来,你这老相好,可是要经受不住了。” 第八章 樊真其实是个极害怕疼痛的人,所以在修习花间游心法时,他总花比寻常人更多的时间练习如何躲避与拆解招式,一身的灵活轻功总能游刃有余地避开当头而下的各样招式,然而这次这样结实地挨了一刀,还是个豁开血肉的伤口,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样不护惜身命的反常举止对他而言,实在如同耻辱。 说来也怪,见着华清远要挨刀子,他打在半道的招式便硬生生转了个方向,没头没脑地为身后敌人露出了个大破绽,而这一系列动作来得无端突兀,甚至于他毫不犹豫,如同本能。 “别动,你别动。” 一只带着点儿湿热潮气的手按在他的腰后,三两下将腰带的搭扣挑开了,樊真浑身一松,肩胛上贯通的痛却渐渐如同虫蚁一般噬骨而上,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却慢慢觉察到五感的麻木将尖锐的痛处激得越发叫嚣不止,只是刀伤而已,怎么能够这样痛。 华清远见得樊真不知是因为淋过雨的冷,还是疼痛所趋,浑身一直在微微地打着哆嗦,他心疼得要命,可万花的衣装又层层叠叠,令他不得不按捺下心中的惶急,小心翼翼地剥笋似地脱。顺着他的动作,樊真没有意识地低下头,将前额靠在了华清远的肩侧。 “……清远。”万花瓮里翁气地叫他一声,这带着颤颤抖抖的调子的声音,华清远先前居然从未听见过,这个人,在人前总是从容不迫,冷静得甚至有些高傲,可是现在疼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反而有些软弱的意思。 华清远前段纷乱难平的心绪,因着方才的事情,早便软化得一塌糊涂。 “你做什么忽然就转过头来管我了?我充其量就是被划上一刀,不碍事的。”华清远解开樊真最后一道深紫的衣衽,上头弯弯曲曲的藤草暗纹在室内明亮的灯火下幽光一烁,旋即被雪白的里衣吞了光色,浓重的血腥气中夹杂着药草的暗淡苦气,樊真的肩侧湿黏黏的一团殷红,却因着周遭穴道封闭,血脉阻滞,故而渗出的血已不是太多。 “我哪里想得这样多,我也奇怪。”耳畔响起来的沉声带着忍受疼痛的气音,华清远哑然失笑,也不知方才面无表情说着他的小伤不碍事,令心急如焚的莫丹青去瞧另一个人的樊真哪儿去了。 华清远将那件染了血污的衣物小心翼翼地褪开,那把胡刀刃薄刀快,刀伤镶嵌在肩臂上,像是一线微张的红色的口,远没有华清远所想象的可怖的血窟窿。 三言两语间,室内升腾起一股浓烈的酒气,华清远回头瞧了瞧床下瓮里热的药酒,乳白色的烟气从瓮盖的小细孔中聚成直且长的一线,平静稳定地徐徐升起。他低身倒了些酒来,蒸腾而上的雾气氤氲出淡薄的醉意,琥珀色的酒液倒在阔口的粗砂杯子中,发出响亮而清脆的水声。 一只光裸的手臂伸过来,环住了他的腰,华清远往樊真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掌心扫到万花那只筋络分明的手,冷冰冰的,像落进雪堆中的一截木枝。 华清远没忍心挣脱开,便由着樊真静默地拥抱着他。那臂膀并不是肌肉虬结的有力,却带着股令人挣脱不开的巧劲,何况华清远也并不想挣,樊真的鬓侧轻轻靠在他的肩窝处,温温的凉。 “这个,你还一直戴着么?”那手摸索着捻住华清远腰间道符,那并不是什么好玉石,只是凿了哪块玉器的边角磨出来的,樊真记得并不清楚,除却玉雕的太极阴阳每一线一弧都刻得流畅光滑,连那挂流苏穗子,也都逐渐黯淡了光泽。 “自然,你给我刻的,自然。”华清远一愣,垂下眼睛只是笑,他缓慢地侧了下身,小心避开万花肩臂上那一道鲜血淋漓的刀伤,又恰好没挣开那圈有些冰冷的拥抱,他手身从榻上扯来一条毯子,三两下要裹住樊真的半边身子,不想那毛毯子忽就油光水滑地,总顺着万花的肩线往下掉,华清远无可奈何,只道:“手松一松,我可不想你再被冻出点什么岔子来。” “哪会出什么岔子,光想着离你近点儿。”樊真的话中笑意一晃,却还是老老实实松开了手,他只略一动,便感到方才木木然地消减下去的痛感,又生生扯活开去,他禁不住嘶了一声,磕磕绊绊又道:“何况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得很呢——呃……” 那话戛然而止,樊真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激得浑身一悚,药酒烧在伤患处,原是温热的酒,触及皮肤却是如同斧凿刀刻一般的寒冷,切肤的冷如同虫豸般争先恐后地在伤口里钻营咬噬,顿然便熊熊烧热起来。 “这个时候还想着贫嘴,往常人前怎不见你这般油嘴滑舌。”华清远责备道,轻着手,棉团子沾满药酒,一下下蘸在那一线血红上,樊真浑身抖得厉害,想来已是痛得紧了。 可这刀剑金创,若不尽快将伤口清洗消毒,若等伤口败坏,那就不是简单涂一涂膏药而能够解决的。 华清远看着樊真痛得双唇死白,不住发颤,不由得将动作利索起来。酒液反反复复涂在伤口两侧,不一时便只剩下清洗干净的浅粉色创面,他又匀了金疮药膏,挖在铁匙羹里中,灯上烤化成流动的油质,一点儿一点儿极温柔地敷在伤处。 浓烈的药气铺散在华清远的鼻翼,这使得他有些昏昏沉沉。紧闭着门窗的屋室慢慢温暖起来,华清远一路忙毕,只觉得额头鬓侧一阵湿热,全然是因着全神贯注与紧张不安而凝起来的细密冷汗。 “若有下一次碰到这样的危险,你别总分心,自个儿躲好了。”华清远只觉自己絮絮叨叨,他本不想交代这样啰嗦的话,然而因着面前的是樊真,总忍不住提醒他得好好护惜身命,“我自有办法保自己周全。明白了不?” 樊真应了声,已然从药酒的刺激里缓过神来,却是乖巧得很。 华清远利落地抽开药奁里的纱带,穿过樊真的胁下绕了一圈,目光不由自主顿在了那具躯体上,这身躯算不得强壮,但也绝不羸弱,骨肉匀亭,正是恰到好处。随着吐息的一起一伏,胸腹上干净利落的线条在昏黄灯火下忽明忽暗,华清远面皮一烧,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可顺势看下去,心中难免还是一阵怦然乱跳,许多令人羞臊的回忆接踵而至。 干燥温暖的指节有意无意划过樊真胸口的皮肤,光滑细微的一线,这包扎到了最后,也不知是方才腕子扭了一回,忽然不能自抑地酸痛起来,还是因着内心鼓噪的跳动愈来愈盛,华清远的手都在微微地抖。 偏生万花像是看出他这分突然的尴尬害羞,歪了歪头,从嗓子眼儿里沉沉笑了声。 “你别瞧了!”华清远顿然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耸立起来,明明到了最后打结那一步,可他的手就是抖抖索索地连个活结都系不好,樊真也便那样嘴角噙着有意无意的、意味模糊的笑看他打结,华清远连耳根子都带着滚烫的热度,索性用劲打了个死结,又没有好气道:“叫你别瞧了!还受着伤呢。” 他的手方离开绳结,腕子却被猝然握住,那只冰凉凉的手,筋脉分明地突出着,薄薄的茧子按在皮肤上,有细微的麻痒。 华清远抿了抿唇,想要挣开辖制住自己腕子的手,可似是在顾及樊真身上的伤,他不施大力,这力度倒如同邀请一般。 “够了,你——”华清远只觉脸烫得简直要蒸出气来,心腔一放一收,自上而下窜上一种温热的悸动,腕子被朝里一扯,华清远顿然觉得重心不稳,心底却仍旧顾及着樊真的肩伤,生怕一挣扎便要牵扯到万花的伤处,只得就着樊真手上使的劲,径直摔进榻上的被团里,他的话锋半道一转,直道:“你简直是——慢、慢点!” 华清远的神思仍旧是清楚非常,他总觉得此刻做这码事情实在不妥,奈何方才顾虑太多,一时间被按在了樊真身下,道冠蹭在软枕上一歪,发顶立时扯出一道酥麻的疼痛,他倒吸一口凉气,猛然一侧头,簪子却被顶开了,束发一松。他蹙起眉头冷下声道:“没见过你这样的,伤倒是不疼了?” 似是听见话里隐隐约约的怒意,樊真的动作一时停了,却也只是勉力撑着身,眸色沉入一片阴影中,隐约灯火星星点点照映过来,像是疏星朗朗的夜下,广阔沉寂的湖中倒映出的三两希零星光。 末了樊真却发出一声沉重低柔的叹息:“若是能够,我只望早些遇见你才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华清远被这句突兀非常的叹息说得一怔,然而未等他再细想这话之后究竟是什么意思,双唇便被严严实实的一个吻封住,目前带着星光的深湖近在咫尺,他下意识侧头要避,却感到万花今日似乎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主动,且不说平常,在情事中樊真所表现出来的若即若离,华清远很早便感受到了。他原是从来不会主动亲吻自己的。 华清远偏头分开那个亲吻。妥协让步地将身体朝榻里靠去,让后背抵着墙壁,尽量找到一个借力支撑的点,他伸手去解道袍的搭扣,只道:“你别用肩膀的劲,悠着点儿。”他觉得不妥,可自己却又一次退让了,他并不是一味后退纵容的人。 面上的热意好像渐渐消散了,华清远不晓得是方才那一声悲叹,仿若是扑火飞蛾一般带着决绝怆然的意味,还是随着衣袍的褪下,他逐渐感受到窗外细细密密的雨声的寒凉,他下意识地探手去摸腰间的道符,却堪堪然发现腰带早便被他解去抛在一边了。 他明白,甫一冷静下来,那些经不住琢磨的念头总要钻进他的脑海,他顿然觉得慌乱烦躁,掀开亵衣的手到一半,却已陡然出声促道:“要做就快做罢,我不想有人过来看见。” 好在樊真像是没明白他话里隐隐的不安烦忧,也只是笑了声当他心急。方才华小道长一时情急,发冠不慎撞落,几线鬓发混进肩后的长发中,宛如砚台上新研好的一泓墨。下垂的头发中间露出圆润皙白的肩线,隐约有肌腱起伏的流畅的弧。 似是响应了这分急躁,樊真没再与他多说什么,压过来吻华清远的颈子,未受伤的手顺着腰线的凹凸摸了下去,华清远不曾如以往那般挣动,也未一片热情地扑过来回应,万花的伤势让他变得小心翼翼,甚至于有些犹豫踯躅。 那浓烈的药气随着眼前人的逼近而彻底在华清远的鼻翼间晕开,身下的被褥柔软得仿佛要叫人陷下去,可是这样的迷糊感觉如同酒意般刚刚上头,华清远又只觉得后腰被一把捞住,男人的臂膀并不柔软,但力度却要比往常温和得多。 他正这样想,却又见万花探手去拿药奁里的油膏,方才烫化不用的膏脂还在圆盒里微弱地冒着一缕灼热的青烟,华清远只觉浑身一悚,下意识地躬身朝后要避,腰下手劲却不怀好意地多压一分,他一句骂将收不住:“得寸进尺!你别仗着自己身上伤了,净想着作怪——嗯!” 万花动作太快,热的药油一路滴过来,被褥上沉入几个黯淡的圆点,小腹一凉,旋即激出一阵铁烙火烧一般的热,华清远倒抽一口凉气,腰下浑因为这样的刺激不能自已地颤抖起来,可这还未停,裹着药油的手指在他的后穴处碾了一把,华清远忍无可忍地一扭腰,一声呻吟里带着半喘半喊的恼羞成怒。 樊真指端在他的穴口打转儿,将油汁匀开,华清远依然以坐势倚靠在墙边,却险险要坐不住了,万花指甲圆润的手指借着那片儿温热的油腻,轻车熟路地挤进甬道里,里头并不干涩,一入至底再捻动筋肉的动作一气呵成,湿湿黏黏的液体不一会儿便从指根交合的地方一股一股渗出来。华清远被这动作弄得浑身抖个不住,想伸手去抱樊真的肩臂,手抬到一半却又停下来,只得一阵别扭地撑在身侧的软被上。 樊真在他耳边意味深长地道一句:“你是有多想我了?嗯?” 华清远刹那红了满脸,心中陡生被作弄了的愤慨羞赧的感觉,他仍旧森严口风,声音脱口而出时却已经带了气急败坏的抖索:“日日都能见,哪有什么想不想的……”话刚过半,他只觉得大腿处一阵拉扯的酸疼,他身形顿然不稳,直朝旁侧摔进一团绒被里。 还未等他有所反应,腹下贯上的涨满的疼痛便猝不及防,他的姿势不对头,侧身半卧着,只觉双腿不由自主向下并夹,那甬道里激出来的快感却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樊真好似急促地喘了声,这动作似乎牵扯到他的伤势,而穴道里骤紧的没大没小的力度夹出一阵火烧火燎的带着快意的痛苦,与肩臂的伤口的疼痛混在一起,竟如同烈性的酒酿一般令人心醉神迷。 华清远是听见那声痛苦的喘息的,可凿进身体里的滚热引出他浑身细细密密的一阵汗出,身下的绒毯随着动作不时蹭着他的皮肉,研磨出一阵让人浑身酥麻的热流,直从脊骨向下奔流而去。 偏生那粗硬的阳具在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动,华清远不愿去想,然而浑身却已经犹且不足地叫嚣着不够,他灵光乍现的清醒思绪很快便被身体的急躁所铺天盖地地掩藏而去,唇边溢出的敦促的话,是他往日里只消想便会面红耳赤的污言秽语。 “阿、阿真……啊……快、快些……” 他的重心浑压在背脊后靠的墙上,却被下身碾压而上的快感钉得死死的,两条长腿借不着力,些茫然无措地朝外踢蹬着,踝骨擦在樊真的腰侧,是纱带干燥而粗糙的质地。 万花的上身死死地压着他,却因着方向合适而没有压到伤处。华清远将手穿过樊真的胁下,手掌交叠在他的颈后,成了一个滚热的触点。身体迫切想要找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潜意识里却仍旧躲避着要牵扯万花伤处的行举。 华清远匀了口气,似乎终于发现这动作的不够尽兴,他低低呻吟一声,一条腿向上勾住了万花的腰,后头进出因着这样的动作骤然顺畅起来。 华清远被这仿佛积蓄许久而突然自腰腹炸出来的快意激得浑身汗毛倒竖,只不住声音打颤地发出呻吟与喘息,高一阵低一阵的。扑面的药气,吃进嘴里是苦的,可这清苦却令他的神思更加昏沉。目前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他在喘息的间隙中方发现,原是自己悄没声息地哭了,他并没有要掉眼泪的意思,可是眼角却越来越烫,心里面像是一台筝琴在嘈嘈切切地扫着丝弦,鼓噪不住。 万花的动作一下快似一下,次次都顶着穴壁上的筋子,用的狠劲,都凿嵌在最要命的那一处,华清远彻底忍无可忍,大声呻吟起来。 再落下来的眼泪,却已然被樊真极为轻柔地舔舐入口,柔软的舌尖在他的眼角描摹形状,华清远的浑身都在打颤,下身早已因为过于猛烈沉实的抽插而一阵麻木,焚骨蚀心的快意叫他仿佛在云端与地堑沉浮。 檐外潺潺的雨似乎是停了的,可春雷还在一刻不止地涌动着,周身如临热窟般的温度还未止歇,汗出如浆,却没有冷却的迹象,两人的沉吟纠缠在一起,吐息凌乱地起伏在一处,再分不清界限。 ——早些遇见,是个什么意思呢?是现在已然晚了吗?若是能够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如今已经不能够了吗? “阿真,嗯……阿真……”他的呼唤重叠在深浅不一的长吟里,因为快意染上了迷蒙甜腻的尾调,叹息的意味却昭然若揭:“嗯啊……阿真……我、我喜欢你啊……”他忍不住的心迹表白里,夹杂着数声情迷意乱的气音。 樊真听得这句话,动作显而易见地一顿,他看着身侧已然被弄得有点儿神志不清的华清远,少年人满头是晶莹的汗水,在摇曳的火烛下泛着蜂蜜颜色的光,眼眸半睁半闭,清澈湿润的雪水化作蒸腾的迷离烟气。 纯阳子下腹的肌理湿淋淋的一片,他自个儿的分身贴在两人腹下磨蹭好一阵,早已经诚实地难耐地挺立涨大,尖端不自觉地流着清液。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少做,可是带着这样荒诞离奇的情色与令人心旌鼓噪的场景,樊真又仿佛从未见过。 直到华清远抬起的脚踝蹭了蹭他的脊梁骨,樊真方回过身来,旋即大开大合地顶弄起来。疼痛一直伴随着他,可这刀创与快意相交的疼痛仿佛一种瘾病,似乎这样便能叫他忘记了无数个奔逃而去的昼夜,忘记星夜兼程的恐惧疲倦,忘记西京的城墙,忘记洛阳的府邸。 “清远。”他第一次在情事的末尾里唤纯阳道子的名字,一声沙哑难辨。 可是华清远听见了,不仅听得见,那双眼里骤然清明的神光分明写满了明快的喜悦与感动,华清远的腰肌一个难耐的绷紧,甬道一节一节带着滚热的滑腻向里绞动,不多时那腰身精疲力竭地软了下去,一股子白浊的液体淅淅沥沥地喷射在两人腹间。樊真最后再抽送数次,兴奋地粗喘一声,尽数泄在了纯阳子体内。 华清远闭了闭眼,高潮的余韵如同一波连着一波的江潮,连带着他的腿根仍旧痉挛不住,然而他又因为腹下温温热热的仿若微风拂过的热意而挣了眼,看得樊真低着头,将他腹间的浊液一点一点舔进口里,华清远一时间连话都说得磕磕绊绊、瓮声瓮气的:“你、你别……” 可这感觉舒服得让人浑身酥麻,华清远整个人已然软下来,却还是保持着肌肤相贴的互相交缠的姿势,他将重心放回榻上,陷入了被褥的柔软里,任着樊真将手穿过他的发间,轻轻悄悄地在他的唇上落着几个羽毛一样的吻,疲倦里的满足刻骨铭心,困意裹挟着屋外的风声雷声,带着沉重绵长的睡意,直将他往黑甜乡里引。 “若是能够,只望我早些遇见你才好。” 倦怠地闭上眼之前,华清远已然不清楚这句话究竟是他的忽然想起还是樊真又说了一遭。 脑海里纷繁闪烁,如灯走马般闪过太多景色。华山终年的飞雪从他的眼前默然无声地下坠,在落地时融化成广武城内灰黑色的湿滑石砖,数不清的春花秋月从雪风的空廓寂寥中流逝而过,他立在黑暗的风口旁,只嗅见一股清淡的若有若无的草药气息,后味令人舌根一甜。 第九章 “嗨呀,樊先生,这是你的儿?” 樊真冷肃着脸色剜了一眼半坐在榻上的军人,那人正嬉皮笑脸地看着躲在樊真身后的阿由,都说军中的人沉稳,同这人一样眉目举止里总有股轻浮不羁的,大约只能称作军痞。 万花没有理会这一声调笑,平静的目光落在旁侧堆放着的血迹斑斑的玄甲上,樊真扬声问道:“谢南雁谢军爷,好好的太原不待,此时来此处做什么?”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谢南雁撇一撇嘴,语调阴阳怪气的,他那副英气逼人的剑眉若有若无一挑,“军中早便将我编过来了,只是我在太原一拖再拖,当时趁着围兵打仗的当口跑出来,可来到这地方,仗还是得打,不仅得打,还一场惨似一场,倒不如回广武城去!真是失策!” 樊真冷笑一声,眼底微光一闪,面上却依旧平淡无澜,他向来跟谢南雁不对付,如今看着苍云军人的目光也透着一股子有意无意的嫌恶讽刺:“打仗归打仗,听闻前线战事将尽,怎么你不留着血战沙场,倒是先向后败逃了呢?” “得了吧,少说这种话激我。”谢南雁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不对付总归不对付,可他们也这么你来我往地损着,凑活着维系着微妙的友谊,“小爷像是会抱头鼠窜的那些个人吗?不过是夜里扎营时遇到一股狼牙蛮子,将我们的战马冲散了,我与同僚向后分头来寻罢了,不想我一路过来,马是没找着,麻烦倒是一茬连着一茬。” 言毕,谢南雁啧了声,眉头有些恼人地一蹙:“不知我的小云儿往哪里跑去了,从苍云的先锋营跟我到现在,这时走失了,跟走丢了亲儿子似的!” “先不说这个,”谢南雁猛然刹住话茬,看着樊真那张俊秀的脸面,忽然拔高声音骂了一句:“混账东西!你不要命啦?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我这不是好好地站着,没死吗?”尖锐的质问话语落到樊真耳边,好似向他的耳畔吹了一缕微不可见的浮烟,他的面上依旧冷若冰霜,唇边轻飘飘留着一线毫无感情的笑,“我自己是个怎样的状况,我清楚得很。” “清楚?又在说胡话了。可怜我才是旁观者清,点不透你。”话茬迅速被接过去,谢南雁无所谓地耸耸肩,面上的神情却已不是方才的轻佻不屑,声音也没了浮躁的尾调,却低沉又严肃地响起来:“睢阳城战已经打完了,一座荒城,劳动你拼死拼活地去,这有什么意思呢?这样的赴汤蹈火,倒不像是我认识的你了。” 樊真倏忽将目光转到谢南雁面上,军人那一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这话明明有这样多反驳的余地,樊真却不怒反笑:“你认识的我是怎样的?锱铢必较、自私自利、永远第一个考虑自己?可不要忘了,你也是这样一个人。” 谢南雁面色一变,却也只摆着手示意不想再接续这个话题,忙不迭道:“哎哟,我的小祖宗,别挑事情、别挑事情——”油腔滑调的话语戛然而止,只听谢南雁又轻叹一声,道:“可说来也怪,人总是易变的罢,从前老想着偷懒混日子,只要能活下来,过得一天是一天,心里干巴巴的没个盼头。可是现在变了,家国仇恨一类的东西,总比以前具体清楚得多。心意就跟着变了。” “我这样说你可能不明白,不明白就算了。”谢南雁摇摇头,神色在一个刹那里有些放空,倒显得十分寂寥,他的唇角翕动一会儿,说:“左右找不到我的马了,放归山林也罢了。只是这地方在收兵整军,之前败逃的狼牙军也在收拾残部,周围一点不比打仗的时候太平。你要往南去,趁早。” 樊真没有说话,肩侧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回身低头,在阿由身边附耳说了句话,小孩子踩着轻快的步伐哒哒地出了门,谢南雁的话又朗朗响起:“你的身体当真无恙?比起分别时,面色差了可不是一点半点。” “……无恙。”樊真一顿,旋即回答。 谢南雁不以为然地打嗓子眼儿里笑了一声,“死到临头还嘴硬。我过两日得回军中,姑且陪着你走一段,算是尽了多年老友的一份心意,”不出所料他又收到一柄寒光闪闪的眼刀,“好,我换个说法,我看着华小道长可怜着呢,心疼得不行——呃,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先把你的笔放下,这样对着我,可真的怪可怕的。” 樊真依然不理会这些个唠唠叨叨的废话,径自走到案边,凝目看了一阵镇纸下压的药方,拿笔舔了三两下墨,往上头划掉了一些,又添了一些。谢南雁的嘴忙个不停,见他看药方,又说开了:“樊先生,修了这么久的花间功夫,之前那些个药理针灸,你还记着呢啊?” “记着。”樊真答得波澜不惊,三言两语里他搁下笔,一转身见阿由轻轻打开门跑了进来,谢南雁见势要逗,却被樊真的目光弄得悻悻住了嘴。 孩子的手里抓着个小巧布包,里头隐约一道圆形轮廓,樊真接过来,将布包揭开,里头隐约的黑曜石般的光泽一闪,似是什么金属东西。樊真看了看那物事,面上少见地浮出迟疑之色,他看了半晌,终究走上前去,将东西递给了谢南雁。 “想来是你的东西。” 谢南雁先是一脸迷惑地接过那布袋,取出那一块乌沉的黑色蹄铁,他浑身一个激灵,便突然安静了下来。室内陷入一阵劫灰落地的长久死寂,军人面上还僵着惯有的轻飘飘的笑,可手却忽抖得不听使唤,谢南雁愣了半晌,突然脸色大变,手里仿佛攥着一块滚烫地冒着青烟的烙铁,他猛然抬手将马蹄铁用力一掷,那东西沉闷地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遭,谢南雁几欲跳起来,声音有点儿歇斯底里地一高:“不是、不是我的东西!这、这——你哪里来的?” “周围的猎户捕到的马,马肉分我们一些,从马蹄上取下来的。”樊真面色一松,仍然冷静明晰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阿由被这军人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又躲进樊真身后的阴影中,可那人并没有他所想那般暴跳如雷,而是又重新静默下来。 谢南雁的面色一点一点白起来,两手放在被上交叠地攥,却依旧只是抖。他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话,如同喃喃自语一般:“好一个不认识……打这块蹄铁的时候,广武城与军营里所有的铁匠师傅都被我烦了个遍,上头的纹路是我亲自刻的,我到死都不会认错。”话至一半,军人却又发出了几声古怪的笑,可面上却一片哭丧,一哭一笑里,只显得表情狰狞可怖,“哈哈哈,多少冲锋陷阵,多少突破重围,那样的危险最终都熬了过来,最后居然成了别人的腹中餐,何其可笑,何其可笑啊!哈哈哈哈……” 樊真见势,人一时是劝不住了。只一言不发地牵住了阿由的手,朝门外走去。 那古怪可怕的笑声还未停歇,却在樊真走出去的那一刻,如同被扼住咽喉一般戛然而止。万花转眼看着不知何时倚靠在门边的华清远,语调是云淡风轻的平静:“刚来?” 道子沉默地点点头,显然已然听见方才门内的响动,如同石沉入水惊起涟漪,那日阳春煦景下令人无端毛骨悚然的情状又缓慢地浮上脑海,那些浑然一个表情的人脸,不知不觉已经变作自己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魇,那是对于饥饿最原始的渴求与狂热,思及此处,背脊处直冒上一股冷热交替的可怖感觉,华清远打了个寒颤。 樊真在他旁侧立了一会儿,两人相对无言。华清远侧眼去看樊真,万花面目隐没在檐下的阴影中,侧颜被鬓边垂下的深黑如夜的发隐隐约约的遮掩着,模糊了他的神态。 樊真深吸一口气,慢慢开了口,突兀而起的话中的干涩哑然却一清二楚:“从前听闻,对于军人来说,马就像自己的右臂左膀。陪伴自己南征北战这样久的战马,如此轻易被人开膛破肚,成为他人的席上之餐,我想此间痛苦,并不亚于亲身经历一场屠戮。” “可是,保全马匹,是为了在战争中能够有更大气力斩杀敌寇,让自己活下来。而猎人抓住手上的战马,也不过为了一顿温饱,也为了自己能够活下来。”樊真的话音低沉而柔和,话意却是令人进退两难的矛盾,“孰对孰错,谁是谁非,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承受的呢。” 华清远一时语塞,看着阿由跑进院子里,蹲在湿漉漉的草木花丛边扑蝴蝶,雨霁云收,天淡天青,可花鸟草木无情无心,不知战乱摧残,也不知流民遍野,迎合着时节渐渐蓊蓊郁郁,渐渐生机勃勃,万物生长的情景本该叫人开怀,然而死生在这片土地上流转的过程,却一直如鲠在喉,直叫人心中没来由的沉重怅惘。 门内没了笑声,却响来隐隐约约的沉闷哭泣,带着粗里粗气的喘息与仿佛痛失亲友一般的低沉吼叫,所有声响都一齐消融在雨后澈净明通的好天候里。 微冷的风带着潮湿寒凉的气息,华清远将双手伸进袖笼里,风拂动着他低垂的发带与广袖,自到来时便感到的不安令人心悸从风中而来,他第一次觉得迷惘茫然。 前路有什么,他不知道,将来是否要落入两难抉择的境地,他也不知道。 甚至于他并不清楚一路匆忙赶到此处究竟是对是错。乱世开始已有许多年,然而唯有这几日的时光里,他方有些置身其中的可怕感觉。 两人正相对沉默时,又见莫丹青挽了个盛热水的铜盆过来,姑娘家家虽然会使小性子,可那场泼天的打斗却着实将她吓得魂飞魄散,被师兄教训的那些个话早就云散烟消了。她见着华清远与樊真,咧开嘴笑了一笑,转耳又听见屋内的动静,刚绽开的笑容又犹疑地慢慢被抚平了,她皱着眉头又听了听,问:“雁哥儿这是怎么啦?师兄,你又欺负他?” 华清远心中思忖一会儿,看着樊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便主动将话题引开了:“丹青姐,过两日我们便该走了,阿由不好跟我们同行,大概要拜托你照顾他一段时日。” 莫丹青听闻这句话,虽说早已心下了然,还是忍不住露出不舍的神色:“我喜欢孩子……交由我照顾,自然是没有问题。只是师兄你……”她小心翼翼抬眼看了下樊真,终究发现没有商榷的余地,只好期期艾艾地改口:“身上还有伤……一切珍重。” 莫丹青原以为自己能够再劝樊真一次,可事到临头,千言万语梗在心头,能说出一句珍重,已然是苦涩无比。她只觉得眼圈又开始发红,鼻尖也微微泛着酸,心却一横,道:“师兄你,还有华小道长,一定要安然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樊真看着那小师妹的眉眼,他忽发觉自己已然许久没有好好端详过莫丹青了。小姑娘清减了许多,可在樊真的印象里,她似乎还是那个奔跑在花海里,蹭得满身满面都是花粉泥土的小姑娘,扎着双垂髻,笑声像是一串银铃铛,飞散在青岩的重山叠嶂、鸟语花香里。曾几何时,她也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这一双杏子眼中的无忧无虑,逐渐随着时移事迁被遮盖,可却没有完全消失。 小的时候,莫丹青跟在他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声音娇里娇气地,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长大之时,莫丹青依旧跟在他的身边,唱着长安时兴的歌谣,唱“云想衣裳花想容”。师门之谊到了最后,竟像是亲生兄妹一般。 “好啦,丹青姐,”华清远眼见莫丹青已然红了眼眶,忙出声去安慰,“不过向南一行,很快就该回来了,不要太忧心。” 莫丹青咬着嘴唇,委屈兮兮地点点头,仿佛像是不想人知道她心中的摇摇欲坠,便赶紧将手中的铜盆放下来,转身跑去帮着院里的阿由扑蝴蝶。这行举孩子气极了,却莫名叫人看来心底一酸。 “你和丹青姐,有多久没有回万花谷了?”温暖和煦的阳光穿过几缕淡薄的云絮,穿过尚在滴水的廊檐,落到华清远脚下,明亮得触目惊心。他倚在门边问樊真,渐暖的空气丝丝缕缕流进胸腔,只是三言两语的离思,便勾起了他对于师门的绵长回忆。 风吹过,远天最后一丝云翳也消散无踪,阳光落在樊真的面容上,照出他唇角边若有若无的一丝笑痕。 “长安沦陷之后,除却梦境之外,我便再也没能回去。” 第十章 不出几日,华清远与樊真便与谢南雁同行,挑了个风轻云淡的晴日,告别医署的一众人,直向南行去。 策马出过陈留地界,没了城池市镇的掩映,旷野方才逐渐荒凉起来。春日的天一日三变,带着暖意的风劈头盖脸地卷着砂砾子刮蹭在人面之上,生生的疼。 华清远骑在马上,随着马鞍的上下起伏,远处的群山纠纷似乎也随之一高一低地运动着。此处官道自打河洛一带战乱,便很少联通行旅,一路蓬草蒺藜荒生,道路支离破碎地延伸至远方,烟尘之中有隐约的城墙阴影。 风悲日曛里,这荒芜野地,看来竟有十足的悲凉气息。 “那叛臣贼子自打范阳发作,河南道上诸郡离得近了,仗自然打得多,大大小小加起来没完没了的。”谢南雁打马在前领路,路过哪几处荒郊时,还不时出声指点哪处洼地有过夜仗,谁家山野有过围剿,话意平淡得同促膝谈天一般。他一身玄甲临行前刚擦过,在天光下一闪一烁地泛着乌沉的坚硬冷光。 “想是因为打仗,道上没有客商,连寻常鸟兽也不曾见到多少。”华清远收了收马缰,将马笼头朝右一撇,随着谢南雁的马一同拐进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去。 谢南雁虽说是一介武夫,可到底是从雁门关一路摸爬滚打出来的,思虑的东西极为缜密周到,三人一路无事,走得十分轻便。 听得这一句话,谢南雁在前头轻笑一声,道:“从前是怕极了叛军,现如今那些个强盗匪类同蝗虫似的,少不得天天往官道旁边蹲守,如此世风日下,谁还敢拿命来做生意?至于野兽嘛,”他们策马穿过一片矮小的灌树丛,风里传来水草的腥气与流水汩汩流淌的声音,“白日里出来跑的野兽,多半被捕得差不多,而夜里出来的,多半是饿极吃人的。” 华清远听得脊背发凉,这几日亏得跟谢南雁一道,他们也没再多什么无妄之灾。实际三人多少都带着轻重不一的伤,并不太适合赶路。三匹马前后走至一条轻浅河溪边,他们又各自将马放到河边饮水,谢南雁将鞍鞯边的马草袋子挂在马颈上,将马喂了,方扛着陌刀盾牌,回华清远与樊真的身边歇息。 华清远掏了腰间盛水的竹筒来喝上几口,又极为顺手地将沉甸甸的竹筒递到樊真手上。谢南雁边儿上瞧着,不屑一顾地切了声,看着不远处几匹马凑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甩着尾鬃,唉声叹气道:“若我的小云儿还在,现在也该同它们一般活泼可爱。” 华清远与樊真相视一眼,默契地没接这话茬。 三人默然地坐了一阵,谢南雁两掌捧着下颔,痴昧地看了一会儿远处的马匹,一阵长风吹过,将水岸边的芦苇吹得伏向一侧,柔软雪白的云堆渐渐遮住了明媚的日头,在草地上投出大片阴影,他见日色有了西移的迹象,道:“我们得赶紧走了,否则大约来不及赶到下一座县城去。” 于是他们复又在山野小道上迂回地走,四下僻静无人,风声穿过周围木枝,如泣如诉,马蹄子踏在略微湿润的泥壤上,声音轻小沉闷。 一阵风歇,林间的叶声鸟声忽然安寂下来,这静谧来得突兀奇怪,华清远眼见着带路的谢南雁悄无声息地将手掌按在陌刀的柄上紧了紧,心下不由得也添了数分防备。 马匹又朝前行了一段路,一直同华清远并驾齐驱的樊真忽朝后轻轻扯了扯马缰,将马悄悄停了下来,他看着眼前新叶萌芽的一大片林木遮遮掩掩的阴影,压低声音道:“有人。” 这头谢南雁与华清远也听见了木丛后传来的低声絮语,那处约莫三五个人,尖细沙哑的人声交错混杂,人影幢幢,与树影交相重叠摇晃,看来平添几分诡秘可怖。华清远本以为是匿在林中的强盗匪类,可他侧耳听了几句人声,只觉得那只是些普通过往行商。 “粮食够是不够……可还剩多少?还可以买多少……” “得了吧,平哥儿,瞎操什么心,可够我们在这儿转一圈,再回到洛阳去啦……” “您看这流民遍地走的样子,生意可要比往年好做得多了,保准儿赚个盆满钵满的。” 谢南雁显然也听见这些话,回头看了看樊真与华清远,耸耸肩,一副“这厢便是拿命换钱”的无奈鄙夷神色,一夹马腹,不再管树丛后的人声了。华清远本想跟着走,然而在路过那树影的一弹指里,他似是听见那些粗哑男声中还混着些呜呜嘤嘤的奇怪声音,他疑惑地又停下来,那些交谈的窃窃私语却已然止歇了,华清远唯恐暴露行踪,只得抓紧跟上前头走得远了的人,这奇怪之处很快便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天总不遂人愿,走出林子不到半个时辰,平地忽然狂风骤起,天际云翳骤生,雷声滚滚,一片金鼓铮鸣,银蛇交缠之状。阵前战鼓一般的响雷有一声没一声,将马儿吓得惊魂未定,此时再急行怕是要出危险,将雨未雨之时,三人只好思忖着周遭有无山村野店之类可供投宿之处,谢南雁在前牵着马,骂骂咧咧道:“打了仗、见了血之后,可真是地邪!变天像翻脸!” “左右天色也将晚了,找个村庄之类的地方借宿一宿罢。”华清远瞧成片沉重的云开始缓慢挪移堆积,还是明亮的午后天色,顿然变成了天阴鬼哭的凄凉晚景,他紧紧勒住缰绳,前段岔了力道的手腕子一酸,他疼得一个皱眉。 然而这疼痛仿若提醒他似的,他转过头问樊真道:“还好?” 樊真点点头,他的马倒是撑得住,在一片惊雷之下也只是焦躁不安地喷了几个响鼻,连马蹄子也不刨,倒有些临阵不乱的风度。他们顶着风走了一阵,只见天际之中仿佛砚开浓墨一方,愈加昏黑。 “前头有个小村,且先避一避罢!这马吓得要命,再不躲起来便要跑啦!”谢南雁眼利似鹰,不多时便指着前头一个如豆的昏黄小点喊道,人极目看过去,才发现那发光的黄点儿像是从哪个窗口里泄露出来的灯光,忽明忽暗地照亮了一所低矮的民居,希希零零的居所连成一小片,成了一座风雨飘摇之下的孤村。 未及三人来到村居中,雨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 村是一座荒芜的村,不少的屋舍已然荒废,屋漏顶掀,人去楼空,离离的衰草长在石磨与马厩边,他们站在那孤零零亮着灯黄的舍门前,只见门柱边贴着招魂的白纸,在风里飒飒响动,如同飘摇的灵幔。 叩开那扇柴门时,华清远最先看到一双明澈透亮的眸子,如同旷远晴夜里的两颗疏星,他定睛一瞧,看见昏暗天色掩映之下,一个身量小巧的女人缩在一件厚重的蓑衣里,手中提着一盏风烛残年里的灯,黯淡的光偶尔会照亮她一角苍白瘦削的下颔尖子。 “几位是——”女人将灯举高,上下看了三人的装扮眉目,眼光落在他们周身所佩刀剑之上,见他们不像寻常草莽,有个人甚至披坚执锐,倒像是军营里来的人,女人忽然面露胆怯之色,却仍旧勉强维持着谈笑若定,她的声音一扬:“军爷们可是过路投宿的?” “正是。”不等华清远开口,谢南雁便一步上前,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揖,玄甲碰撞,发出清脆明亮的金铁之声。 女人的面色在晦暗不清的风雨里显得忽闪忽烁,又听她躬下身。开口劝道:“我家客舍不够,灾年也没有什么吃食,屋漏床湿,您们看,要不然——”女人的声音温柔轻小,如同三月烟障一般模模糊糊的。 只听得屋舍内响起一个粗哑低沉的男声,穿过密密麻麻的雨幕,声音有些颤抖不定:“菟娘,就请他们进来罢!雨这样大!” 女人的表情一僵,攥着蓑衣束带的指节发着青白,她还欲阻拦,又听屋里飘过来另一个苍老女声:“菟娘!请他们进来罢!这雨要下一夜!”话毕,女人不情不愿地让开身,将三人引进小院内,破落的马厩似乎许久未用,水槽中的水已然干透了,将马安顿好后,几人随着那名叫菟娘的女子一同,走入了屋舍内。 屋内站着两个老人,都是殷勤热情、慈眉善目的模样,只是由于饥饿,他们面色蜡黄,形容消瘦,眼窝带着深青色深深凹陷下去,然而热切的目光却始终放在三人身上。见有人来,他们忙不迭招呼着送茶端水,张罗客舍。与寻常热心人家并没有什么两样,三人没向这家人讨吃食,纷纷表示干粮足以饱腹。 菟娘提灯将他们送到客舍内,一路上再没说一句话,华清远不知为何,目色总不时地看着这眉清目秀的女人,即便是乡野的土气打扮,她依旧与周遭格格不入。 她似乎也察觉到华清远的目光,却也不像寻常女子那般避嫌似的躲开,只忧心忡忡地转眼看了看他,华清远一愣,却见她极轻微地摇摇头,将灯台点上,水壶放将在案头,才转头消失在一片模糊不清的风雨里。 客舍干燥温暖,门扉一掩,屋外的风雨声便微不可闻。华清远将行囊卸下,转眼看了看樊真的脸色,忽明忽暗的灯光之下,万花的面色不是太好,先前在医署不曾尽日奔波,倒看不大出他的身体状况,可如今风雨兼程,之前又受过伤,已然觉出他的体力不如前的端倪了。 “早点歇息罢,我替你把药给换了。”华清远看着心疼,心里又难免滞涩,从旁人的三言两语里他隐约知道樊真要到睢阳去找个人,或许是个他从不知道的旧识,华清远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够让樊真这样不惜身体地一路找寻,然而每每只要这么想,心中的焦躁不安便会丛丛叠叠地涌上来,如同响彻的风雨之声般聒噪不停。 夜雨确然断断续续下了一晚,华清远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向来不大做梦,这夜却梦得地覆天翻,梦中风声大作,狂乱嚣张,目前的黑暗逐渐晕开、褪去,化作黯淡的雪色,他原以为自己一夜飞度关山,回到华山顶上那三清境地去了,可视线逐渐清晰,他却没有看到熟悉的两仪门与巍峨的三清殿。 他看见一片无声地、朝远处迁延拓展的雪原,远方漫起的迷蒙雾气里巍巍立着一棵枝脉虬结的巨大老树,更远的群岭不再苍翠一片,青山不老,为雪白头。他环目四顾,终于认出身后一片宁谧湖水中立着的医舍,白雪皑皑里的落星湖如同一枚沉眠的眼睛。这里是万花谷——可他怎会看见雪中的万花谷呢?青岩一向四季如春,微雨不雪,呼啸的风越过重岩叠嶂,早便成了惠风和畅,又怎会吹这样萧条凄紧的霜风? 他彻彻底底清醒了,这是一场梦寐。 可他却在这场梦里徘徊踯躅了很久,心中不知缺了什么,夹杂着雪片子的风一路空空荡荡地响进他的心底,他仿佛是在找谁,仿佛又是在等谁,可天与云与水仍旧沉寂着,渐渐上下一白。风停了,四下如同灯烛吹熄一般,缓缓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华清远醒了。 耳边人的吐息平静均匀,环在腰上的手臂也实沉有力,让他顿然有了落入实地的感觉。华清远在榻上躺了一阵,一场惊梦后只觉口干舌燥,喉头涩涩然钝痛着,他想下榻找些水喝。轻手轻脚地摸下来,一提水壶,便发现那壶里根本半滴水也没有。 他方才眼见着菟娘将水壶放在桌案上的。华清远又朝外走了几步,只见谢南雁靠在门外,那柄陌刀靠在门边,在冷雨不歇的夜中散发着清幽的寒气。见华清远过来,他顿了一会儿,道:“值夜是在军中就有的习惯了。” 这话说完,谢南雁又挑眉撇了撇嘴,开了个玩笑:“同你挤一张床,十个玉石俱焚我都不够吃的。” 华清远被他这句调笑弄得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角,抱着水壶想去井边汲些水来。 更深露重,檐下雨声纷纷扰扰,雨点在他的肩头印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他正将井边的木桶提起来,却听得院外的矮墙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人声,声音被极力压得很低,华清远隐隐约约认了出来那两个苍老的老声与温温吞吞的女声。 “就按原来我说的,把药加在他们饮的水里……明儿天黑了,再偷偷……”话说得遮遮掩掩,带着老年人哼哼哧哧的气声。 “父亲!”温柔的女声声调一扬,似乎是在阻止老人接着说下去,“不能再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啦!若是相公知道,定然拼死也要反对的。再说,再说他们可是……” “那就多加些!那药不是寻常东西……刘平说,就算是武人……吃了也得功力尽失……” “你还有脸面提我的儿?”忽穿进一声严厉苍老的呵斥,“若非你一直鼓动他到前线打仗,我们家怎会落得这样水米不进的悲惨境地!没将你卖了换米,已经是看在我儿在天之灵的份上!这事情若你不做,赶明儿拿自己多换两斗小米来,我就当没了你这个媳妇!” 矮墙下头静默了一阵,响起了几声极为微弱的呜咽与嘤嘤哭泣。远处破败的村舍里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鸡鸣,墙后那三人似乎因为打鸣的鸡而纷纷醒了神,一阵细细碎碎的错乱脚步声响起来,周遭又重新陷入了夜尽天明前的沉寂。 华清远的腕子猝不及防被握住,他朝后踉跄一步,险些因着突如其来的失离感而叫出声来,也只这一动,他才发觉自己手中还攥着汲水的空桶,肩膀已然彻底被夜雨打湿。他一转眼,对上暗影里一双冷冽的眼睛,像是即将出鞘的两把锐利匕首。 阴影中只听得谢南雁冷笑一声,道:“华小道长,你可全听见了,他们都想做些什么。都说野兽熊豕贪婪残忍,蛇蝎毒物冷血无情,可此般种种,又何能及得人心之万一。” 第十一章 盛夏的远天万里无云,那样的清透碧蓝的颜色,像极了胡姬酒肆里那些泛着小麦色光泽的细弱手臂上,一串串垂挂着、碰撞着的水晶瑟瑟,随着令人目眩神迷的胡旋舞交相辉映碰撞着,响出透亮沁心的声音来。 他的思绪飘得老远老远,穿过堆拥的华贵琉璃瓦,穿过时兴的满街飘荡的烟水色罗裙,西市的乾和葡萄酒装在高脚夜光杯里,酒香像平康坊里被红绡绿翡簇拥的女人,温声软语地纠缠着他的衣袂,一点一点被他带向远方。高大魁梧、皮肤黧黑的昆仑奴牵着肌腱精健的大宛良马,在金碧辉煌的通衢上与他擦肩而过。 一派盛世平安。 他忽然皱了皱眉,无边的欣喜若狂与心驰神往之后,他的心底竟无可控制地涌上一种令人作呕的厌烦倦怠。 视线又慢悠悠地回到天蓝下一望无际的花海去,纷繁的花香有种交错混杂的香甜气息,但却不会叫人腻味。挂在窗上的一副竹篾子被他高高地悬在梁头,好让明媚的天光可以透进沉闷的室内,室内嗡嗡扰扰,回荡着低沉的反复读诵之声。 案头的书随意打开着,任凭深夏的风将书页又翻又卷。卷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是繁冗复杂的医理,他将手肘撑在案上,面侧懒洋洋地靠着手背,没有半点睡意,他却将眼睛闭上了。他感到这日复一日的生活的乏味无趣,可师门中人却有着无数双跃跃欲试的明亮眼睛,等着营救未来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何其……自以为是。他在心中冷淡地想着。 那日入杏林门下的誓言他记得不是很真切,只清楚在了解那话的大意之后,他嗤之以鼻。他没有半分作为医者的自觉,救人于水火之间,可惜谁又能让自己一世太平呢?可他不得不在万花谷容身,也并不想辜负救他一命的人的殷切希望,于是他得过且过地看着青岩的流云周流四季,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私情而研习医术。 “阿真、阿真!”刻意压低的呼唤声音忽然打从窗牗后传过来,少年人的声音带着脆生生的清澈明快,却因着压低而有些瓮里翁气,他听见这个声音,立刻便睁开了眼,声音极为真切地响在耳边:“我还当你是在温书,没想到是在瞌睡!” “我没有。”樊真不耐烦地蹙眉,唇边的笑却是抿也抿不住,他刚要出言狡辩,却见得面前的书册早已被风吹到最后一页,发黄的留白刺眼夺目,窗边的人噗嗤一声轻轻笑将开来,樊真面皮一烫。 “你既觉得无聊,不想读书,那就出来跟我走走罢!此番我与师兄顺道过来,正有好多话要同你讲。”那少年人大大咧咧,像是没见他面颊轻薄地一阵浮红似的,一个劲地撺掇樊真逃了午课出来溜达。“快出来,府里好多新鲜事情,想着你无聊得紧,我一并跟你说,别光愣着坐,也不看书,快出来!” 少年人的话音刚落,便觉得面侧一阵清劲的风闪掠而过,连衣袂翻扬的声音也轻小得没有踪迹,万花比他矮半个头,但轻功却使得极好,辗转腾挪间,已然稳稳当当地翻出窗口,立若青松地站在他的面前,只见樊真注目他一会儿,笑了:“方云白,才几个月不见你,枪也已经换了一把啦!” 方云白嘿嘿地也笑了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连带着他银色发冠上缝着的两个红色团球一抖一抖的,平添几分憨实的可爱来,“我们营里的校尉说我习武认真,特地奖给我的。只是那枪缨没系紧,被我甩丢了。” 樊真一瞧他后背那杆枪光溜溜的枪头,腹诽着方云白的没轻没重。两人低着身子穿过课舍一排排低低的窗户,沿着落星湖的湖岸走到花海边缘,齐腰深的花草堆里传出几声麋鹿的惊叫,还有一句连着一句的兴奋谈天。 “……比起练枪,我似乎还是喜欢射箭,阿真,你明白那感觉吗,先是凝神聚气,好像天地只有你和靶子,然后一点寒芒嗖地飞出去!正中靶心,嗨呀,那种感觉别提有多快活了,师父说没见过几个能像我使箭使得这样好的人。”方云白一边拨开面前的花草枝茎,面上因为过于急切的语速与激动难平的心绪而带着一点儿红,眼中的光亮得就似此时的盛夏骄阳。 樊真拢着袖子在他的旁侧静静地听,听着那些与他毫不相关的热血贲张的话,习武之人与兵戈铁马打交道的生活同他日日沉浸在医书药材中的生活形成了强烈而鲜明的比对,他向往,但却不愿意体会,生怕心中很快便会产生如同在长安一般的厌倦怠惰之情。 “云白,”他们拨开无际无边的花丛,停在水草丰茂的湖滩边歇息,湖边饮水的鹿抬起毛茸茸的棕褐色脖颈,警觉地朝两人在的地方看来,樊真听着方云白在天策府里的见闻,闲闲地看着水光映出了云影,他开口问道:“你这样的辛苦练武,是为的什么呢?” 方云白似是被这一问问住了,歪着头想了一阵,老实巴交道:“当时誓词是这么说的:‘一入天策,苟利国家,不图富贵’,我辛苦练武,大概是希望其他人都能够太太平平的,就不用征丁、不用集兵,其他人就不必跟我一样吃苦。” 樊真沉默半晌,平如镜鉴的水里早已没了云絮的影子,“……可是你自己呢?” “我?”方云白一愣,面上逐渐浮上了迷惑惘然的神色,就仿佛他回答这些话时从未想过自己的体会,仿佛他真的心怀天下,仿佛只是两语三言的誓词已经变成牢不可破的枷锁,安静一阵,少年人向他轻快地一笑,眸色如若晨星般清亮,“我不知道,能走多远走多远罢。” 行路迟迟,转眼间春去秋来,云舒花谢,苍黄变化,不知已过多少时日。 春日的雨倒是有盛夏豪雨的气度,夜雨滴铃,天明时忽转成了疾风骤雨,客舍顶一层层铺着的茅草被吹得簌簌作响,今日似乎还是走不得的,三人在室内对坐一阵,谢南雁抱怨一阵天公浑瞎了眼,事到如今只得见招拆招。 话音方落,便听得一阵有节律的克制礼貌的敲门声,将门一开,正是身披蓑笠的菟娘,怀里紧紧护着一只盖着油布的热气腾腾的竹篮。 “寒舍鄙陋,匀不出什么吃食来,妇人贫贱,也没有巧手做出美味的羹汤。三位军爷若是不见怪……”案上放齐碗筷,一盅野菜杂粮的粥饭与半碟腊味散发着清香与油香交织的气味,饶是知晓他们图谋不轨,可这炊煮得极精细的农家肉菜却依旧引得人馋虫大动。菟娘挽着粗褐短衣的袖子,露出一截蜡黄的粗糙手臂,满目诚恳。 华清远目色紧张地看了一眼谢南雁,只见军人神色如常,只是眼中绵里藏针,带着难以察觉的冷静淡定,转眼再看樊真,依然也是面不改色,手端在袖笼里,眉眼微垂,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这样看来,反而是他自己有点儿心浮气躁,华清远左右不知该和菟娘说些什么,直觉告诉他不该与面前的柔弱女子立时翻脸,即便她居心叵测,抓贼也讲求一个有理有据,更何况是他们那些隐匿在暗夜里的不良企图。 “那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忽听樊真温声道了一句,四平八稳的,一如寻常。 他翻手执箸,极为自然顺畅地吃将起来。华清远一声惊呼即刻便要脱口而出,却硬生生被谢南雁一个眼神逼停,只见得谢南雁两肩一松,也放松神色拿起筷子,从容不迫地吃起来。华清远看得心下一阵怀疑惊惧,他用余光小心翼翼朝菟娘面上瞧,却发觉姑娘也是一脸诧异,挽着篮子的手腕不住地抖索着。 华清远始终留了个心眼,没去碰案上饭食,菟娘呆立着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强忍着心潮翻涌,低声说了两句微不可闻的话,转头出了屋舍。女人刚走出屋门,华清远便吓得倏然起立,张皇无措地看着案边两人气定神闲地吃着东西。 樊真放下筷子,风轻云淡地道了句:“吃罢,她什么都没往里放。” “姑娘家家,不想心还挺软。”谢南雁叹息一声,对着惊魂未定的华清远露出个没有太多感情的笑,“华小道长,坐罢,别辜负她一片美意。” 这顿饭吃得华清远味同嚼蜡,分明比一路而来的干粮果腹或是在医署里愈加寒酸的粗茶淡饭都要丰盛得多,可却仍旧吃得索然无味。他心中隐隐觉得这样不好,可匆匆扒拉两口之后便再无食欲,即便知道里头没有蹊跷,但潜意识里的抗拒却如疽附骨,无法摆脱。 时近正午,雨水却仍旧没有歇停的迹象,三人用过那顿饭食,又沉默地看着屋外使人心腔压抑的乌沉天色。屋外有窸窸窣窣的人声,石井边打水的木桶噗通一声掉进了深不见底的井里,发出了带有悠悠回音的响动。一声清脆的碎响打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间响起,院里传来一阵责难声。 “你瞎了眼啦!茶壶子打破了,煮甚么茶水给客人!茶汤全泼了!”一声高亢粗哑的女音,似乎是这家中的老妇,话语里带着仓忙无措,甚至还有些恼羞成怒。又听她接着咒骂道:“这茶壶摔了,把你当出去都不够换的!” 屋内,谢南雁听得这句话,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笑,嘟囔道:“区区一个茶壶,用得着犯这样大的火?怕是壶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鬼怪,一并泼了,小姑娘所作所为,当真大快人心。” 华清远听得呆愣了去,只觉得那个声音温柔,眉目清秀的女人竟能有这样硬气的一面。 可正当他这样想,门扉却又被敲开了。华清远上前去开的门,却见菟娘依旧站在门外,却未曾披过蓑衣斗笠,一身浅褐色的粗麻衣装被暴雨打成湿湿嗒嗒的深色,脸面两侧的湿发拈在她颧骨突出的颊侧,华清远方发现她的眼窝带着深青色凹陷下去,神色更是憔悴疲惫不堪。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粗糙破旧的水壶。 “这是茶水,小妇不方便进去。”菟娘抖着苍白的嘴唇道,女人瘦弱的身板后是滔天的雨幕,与客舍相对的正厅檐下,隐隐约约又两个晃动不止的人形。华清远看得心里发凉,他伸手接过那口滚烫的壶,又见那柔弱妇人朝他毫无声息地笑了笑,那笑容莫名有些凄恻。 菟娘欲言又止,终究摇了摇头,道:“您们,请好自为之罢。” 她低身行了个礼,抬头看了一眼华清远,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华清远被她眼眸里明亮得过于灼人的眸光惊得一顿,那眼中仿佛坠入了一颗恒定发光的星子,丝毫没有农家妇女眼中的麻木愚昧,倒像是即将出征的奋不顾身的将士。 她仿佛感受到华清远的目光,只垂下眼,淡淡道:“再会。” 滂沱大雨一直下到午后,方才开始减弱势头,苟延残喘地愈下愈小,三人拾掇好行装,牵了马厩里的马,菟娘在临行前将三匹高头大马喂得肚腹浑圆。一如她当日站在夜幕里打开门,站在贴着招魂白纸的门柱边,静静目送他们远去。 她送的那一壶茶,终究还是半点东西也没有放。 华清远与樊真并驾齐驱,紧紧挨着,待出了那一座烟雨凄迷的荒村,他方深叹一口气道:“那位小娘子,究竟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肯违背公婆的意思一意孤行地放我们走呢?”言至此处,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天地苍茫,雨幕厚重,已然看不到荒草里的村舍,更辨不清来时的方向,“将人放走了,他们又该怎么生活呢……” 樊真听得这话,却没有接,只道:“他们自有自己的活法,若是活不下去,也没有办法。”话意僵冷无情,倒显得极为漠然残酷,仿佛诸般种种并非自己经历,而是戏折外的观众漫不经心的一句唏嘘,过眼便忘。 华清远被他的语气刺得有些不快,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接着说:“她将人放走,自己又当如何,若是真的被卖了出去换粮食,也算是舍身救人……” “就为我们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樊真语气一扬,反问的话脱口而出,这话像是戳探到他不为人所知的隐痛,连同语言锋芒里都带上了一层薄冷的冰凌子,“何其可笑。早一点晚一点,即便不是我们,她也当为自己所谓的的大公无私付出代价。” 这话说得太过决断冷情,华清远被噎得险些拉不住缰绳,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寒气渗人,樊真极少极少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句意听来,难免是让人失望的自私阴冷。华清远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停下话题,一言不发地一夹马腹,跟上了自顾自走得有些远的谢南雁。 这路上的雨倒是越来越小,因着接近了城市,三人又策马上了官道,往来人声虽少,但不至于前几日一般杳无音讯,但过往行人多半与他们相背而行,想是向西逃荒去的。 樊真跟在最后,刚刚喂饱的健马蹄步轻快,走得一阵快似一阵,可他那胸腔中的心子仿佛也随着马蹄声而跳得愈加飞快,离开那村落约莫一个时辰,眼见着高大的城墙在铅灰色的雨云里露出高耸的一角,他忽然将马缰向后一拉,马匹嘶叫一声停下来,他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无法控制的心悸甚至敲打出连绵细密的痛感。 万花忽然调转马头,马镫一踩,大力一夹马腹,骏马似乎知道它即将在精力旺盛之时来一场拔蹄狂奔,跃跃欲试地长鸣一声,朝他们的来路奔跑回去。 华清远听得身后的动静,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转眼只看见一人一马飞快消失的背影,只见扬起的一方黑色衣角,他下意识转身欲追,却听得谢南雁在前不疾不徐地喊了声:“慢着。” 英武逼人的玄甲军人懒洋洋地侧过脸面来,面上带着疏淡的笑意:“总有一些事情,得他自己去找答案,你说是不?华小道长?” 他又瞧了瞧华清远实在放不下心来的焦急面色,慢慢悠悠接着道:“你若是担心,我便跟上去瞧一瞧。你好生在前边的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天黑之前我将他送回来,这可好?”见华清远迟疑一阵,终于点头应允,谢南雁方将马头调转,敦促着马匹向后走,马儿小跑着,溅起一地潮湿的泥点。 毕竟是快马加鞭,一路飞驰。很快樊真便又回到了那一座荒村,焦急的马蹄将地面一片又一片湿润的枯萎荒草踩得片片倒伏,带着土木腥气的潮湿气流将他束成一股的低低的发扬起来,飞溅的泥水溅在衣摆,他却置若罔闻。 他不知道自己这般急切缘由为何,也太过疑惑自心间蔓延而上的不安忧虑究竟所为何事,仿佛愈加接近那座没有希望的城池,他便愈加焦躁,就连平日里从不会说的重话,他一径也同华清远说了,策马一路狂奔之后,他拉着马缰慢慢将马勒停,由于突然的剧烈颠簸,他只觉得两胯腿根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痛,连带着肩头一阵温凉,他愣了一会儿,发觉伤口有迸裂的迹象。 分明舍生取义这样的词汇他从未看得起过,但在一个刹那里,他从华清远的话里,从对于那个村中女人的回忆里,想到了更加遥不可及的曾经,那个在青岩的天光云影里笑着对他说“苟利国家,不图富贵”的人,几乎是他这样久以来每一个好的坏的梦寐里必然会出现的人,他困死其中,明知虚伪,却不愿醒来。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他们究竟在想什么,才能将自己的身命如此轻贱不吝地寄托给所谓国家,寄托给所谓大义?樊真不明白,他从未明白过。 他翻身下马,被周身忽然唤醒的疼痛不适激得几欲寸步难行,他站在原地歇了一阵,嘴里发出喃喃的自嘲:“看这一副残躯损体,不知还能经住多少折腾。”他看着天际的烟云随风聚聚合合,发出一声幽幽叹息:“今日乱离俱是梦……若真的只是大梦一场,那该多好。” 樊真牵着马,走到那所民居的墙根边儿上,却听得转角旮旯处响起不高不低一阵讨价还价的声音:“五升小米,不能够再多啦!您想想,一个有夫之妇,肯定是掉价的哇,不清不白的,也不好出手啊。” “平哥儿,平哥儿,您倒是想一想啊,这姑娘才跟我的儿办完喜事,第二天我儿便被抓去充军打仗啦!他们哪儿能——哪儿能呢?”打从拐角遥遥望过去,只见三五人拉着辆牛车,正眉飞色舞地对着面前那一家人说着什么,声音粗哑尖利,端着商人特有的狡诈腔调。 “呸呸呸,您看看您。这样罢,一口价,不多不少五升半!这世道,您在这就算家财万贯,没粮就是没粮,拿多少金银可都换不来,您要是答应,就回去拾掇拾掇,赶紧将人换过来。我们哥儿几个赶早还得回洛阳去呢。” 两端的人忽然便都沉寂了一阵,只听得破空一阵撕心裂肺的啼哭,是那家的老妇人咿呀一下痛哭流涕起来,她哭得粗声哑气,几欲站不住脚:“没想到到了最后,居然还要靠卖媳妇来活命,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这啼哭使得周遭的人一时间噤若寒蝉,模模糊糊看不清牛车上的人的面目表情,然而樊真却能够想象他们的习以为常。他遥遥看着,却连半分出手相助的意思也没有,他从来不会无端为自身招来灾祸,此时却无法如同往常一般心如死灰地静静观看。 他瞧着面前场景,心中如同凹陷般空落落跌下去一块,一时间连有人近身也无所察觉,他被一声轻柔的呼唤吓得浑身一悚,表情却如同冬日坚冰一般丝毫未动,只见菟娘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面前,只唤:“先生。” 女人的面容上泪水纵横,自己被当做货品在亲人商人口中被讨价还价,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可她却将抽噎尽数堵在口中,低声道:“先生怎又回来了呢?是否忘记了什么东西?别过去了罢,小妇帮你回去拿便是了。” 樊真张了张口,却发现心中思绪杂乱,理不出一句顺畅的话来,最终只得言:“不……没事。”话中是极少见的茫然无措。 菟娘上下端详樊真一番,目光锐利似雪,唇边带笑地摇摇头,已然通明面前人的心事,她只道:“这流离乱世,先生改变不了什么,先生心里也清楚。” “你不像是寻常农家的女子。”樊真一愣,终是在菟娘的注目下说出了心中所思,这女人给他的第一印象便不同寻常村妇,眼中一闪而过的慧黠清澈毫不疑虑,甚至有些大家闺秀的气质,与他许多的师妹师姐有神似之处。 “身份地位的高低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分,贫富种种,不过是菟丝附女萝罢了。”此番谈吐一出,即便不是明眼人,也该看出这女人身份的不同寻常,“先生是个好心肠的人,回来是想问菟娘些问题的罢?” “……”樊真看着菟娘澄明的双眼,她很是清瘦,仿佛平地里一阵大风便能将她吹得站立不稳。樊真嗫嚅一下唇角,终究开口问道:“你将我们放了,你自己怎么办?难道便甘愿将自己……将自己卖到人贩手里么?” 菟娘歪歪脑袋,露出轻轻巧巧一个笑来:“我怎么办?不甘心,我当然不甘心。”她顿首沉吟一会儿,只说:“可我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罢。” “可是、可是你完全可以离开——” 菟娘面目上温柔似水的笑意从未停歇,“我想过离开,可牵绊太多,过往太多,终归挪不动步子。可我如今这样走,也算是另一个意味上的离去罢,只望我不要困于美好与忧愁的回忆中才好。” 女人的豁达明理让人咋舌,回答竟与多年前在花海中的那个问题如出一辙,轻柔动听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悲伤,被一层浅淡的笑意的纱罩住,时隐时现。“先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下既然黑暗,前路或许光明,许多人和事,都是能够被改变的。” 远处的哭声渐弱,呼唤菟娘的声音迭起,女人朝后一望,顾盼的风姿在一颦一笑里尽数显现,可却只是徒增花凋叶残的惋惜而已。她应当是个很美丽的人,却甘愿在一座山村里忍饥挨饿,饱受欺凌——她究竟在想什么呢? 粗衣短褐的女人步步走远,樊真站在原地,依旧抬眼看着面前一幕幕如灯走马的悲欢。 立了一阵,村舍的门前已然没有人影,他牵过马,回身朝村口走去。手掌在马缰上攥得紧紧的,粗麻的纹路嵌进手掌,勒出酸麻的疼痛。一阵疲倦从头至脚,如同倾盆大雨,难以抗拒地兜头朝他浇来。先前的心悸又卷土重来,一阵快似一阵,捶打出尖锐的疼痛感觉,自心腔朝外鼓噪扩散不住。 握着马缰的苍白的手虚脱无力地一松,似乎又如同一尾搁浅濒死的鱼,挣扎着朝上虚虚一抓,但却什么也没有握到。 在这个刹那里,他的眼前难以自抑地一花,天地倒置,万籁俱寂。吸入胸腔的带着湿气的空气如同一簇锐利的箭矢,当胸而穿,引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突兀沉重的痛苦几乎令人五感顿失,心子的每一下跳动都仿佛将那处空气撕开的箭伤扯开揉碎,他疼得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疼痛带来了铺天盖地的光与影,风声、水声、树声、鸟声,时刻不停地奔流而去,发出轰隆隆的震彻脑海的回音,眼前时而是青岩的花光月影,时而是邙山下的残阳似血,最终那些纷繁的景色停滞在一片通天彻地的苍白中,他迟钝地感到面上有些微的凉,似乎是天际里卷吹而来的雪屑子粘在脸上,转眼便化却了。 那苍白原是月光落在雪地上的反光,雪光染着清冷的意思,模糊不清的视线里逐渐映出深浅不一的阴影来,一声两声清越的剑鸣盖过那些山川河流的纷响,在他的心间牵扯出更为凄厉悠长的疼痛。 他记得那一两句的击铗而歌,歌声穿过幽冷的月光。在他的印象里,那人在的地方,似乎总是有月光,那是冷清出尘,可又无端寂寞的。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植孤生松,敛翩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华清远,竟也曾为他唱过这样意味深长的歌诗吗……既然身心向此处,定然永不相违弃。 千载不相违,好一个千载不相违。 飞雪落尽,天地岑寂。他带笑的面上都是水,不知是雪是泪。 周遭一片黑暗,无际无边。 第十二章 他顿然失却的感觉慢慢回来了,只是眼前还阴暗得很,他看不清周遭的物色。 心胸的地方已然没了疼痛的感觉,而是迟钝地麻木着,潮湿的腥气逐渐换进肺腑中,扑通扑通的心子搏动的声音愈来愈强。接踵而来的是掌心穴位处传来的酸麻痛觉,他虚弱地抽了一口气,逐渐有了知觉的四肢百骸贴紧地面,开始无可抑止地颤抖痉挛起来。 “你说你身体还不错,鬼话讲给阎王老爷听还差不多。”见他有了动静,迷蒙不清的黑暗里传来一声带着喘息的责备,樊真听得这声音,反应半晌才模糊迟疑地辨认出身边的人是谢南雁,不知缘何,他忽就松了口气。 “……咳、咳咳,”突兀的放松使他一下子岔了气,满面冷汗地低低呛咳起来,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他看见了一幕破烂屋顶,缺口的茅草间摇曳的蛛网在冷寂的月光里透着若有若无的一丝寒光,他张了张嘴,只觉唇上干涩,顿时便裂开血口,“南雁,我很抱歉。” 谢南雁听得这句话,立时愣住了,他太习惯与樊真你来我往地说些损话,而今被直呼名讳,那话中又带着樊真并不该有的虚弱气息,话甫一出口,便带着断断续续的不知所措:“你、你莫要跟我抱歉——我是说,你这是怎么了?从前在广武城,我哪里晓得过你还得过这种重病?你……” “我……”樊真将谢南雁的话头截断,目光空洞呆滞地停留在屋顶的破口上,过了一会儿,他云淡风轻道:“我命不久矣。”好似在评价另一人的生死。 “放屁!”谢南雁闻言,劈头便骂了句,语句里带着刻薄的怒意:“你这种人,最不配说的就是命不久矣!别当我不知道你那档子破烂事情,要不是见你挂着军医的名头贪生怕死,危险的活一概不接,我还不会知道原来你同从前的我一般自私自利。好哇,现在你倒是开窍了?知道混吃等死了?” 这些话连珠炮一般,响在漏风的破屋底下,樊真一径听进心里,却只是痛苦地抿着唇角笑。谢南雁恨不得朝他的俊脸上掴一巴掌,却听万花又开口,语意无奈至极:“生死这样的事,哪里由得来人强说起落,况且——我愿意为之尽力保全性命的人……大约已经不在了。” 谢南雁仿佛被人忽然扼住喉咙,似乎在思忖着樊真的话意,静了一阵,他问道:“可是,华小道长呢,你是怎么看他的?” 樊真没有出声,周围寂得出奇,直到谢南雁以为他又昏了过去,有些慌神想要唤他,樊真才堪堪出口:“你不要把我有病这件事,同他说罢。”谢南雁的吐息一紧,似是要反驳,樊真又补:“算是我求你,别同他讲。” 谢南雁在月亮照不见的黑暗里低哼一声,因为怒极,声音浑然冷了下来:“他若是知道,或你若是死了,我可分毫都不会再管。” “……多谢。”樊真早就熟稔谢南雁的性子,知道对方虽然生气,却已是应承。 谢南雁在黑暗里站起身来,一身玄甲发出一叠清脆锐利的响声,他漠然而讥讽地道一句:“我不想看你一颗真心迷惘无定,最后付诸东流的样子。那太惨。好言相劝一句,你可别自己害了自己!” 樊真没有回应,又原地盘坐起来,调息一阵匀顺气道,不适感觉被强压下去,满腔心跳不再快若鼓擂,却是如同死水惊澜,每一下极缓又极重。他的口中有点儿腥甜,满身冷汗早被夜风吹凉,时不时便冷得将人惊出一身颤栗,直叫人抖个不住。 一路上月色清明,野旷天低,上下都沐浴在皎洁凄迷的银光中。樊真看得十分恍惚,方才病发时带着疼痛的官感里,这样冷寂的月光与月下雪里华清远清冽的弹剑声音给他恍若昨日的鲜活感觉。 一些模糊的回忆涌上他的脑海,他记得不清楚,那一日他是怎样去到映雪湖的——兴许是华清远约的他去?又或者他恰巧在那处的军营做事情?而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行至湖畔,只见映雪湖暖雾缭绕,熏得人满面湿润,昏昏欲睡。云翳中的满月逐渐卸下灰黑的衣罩,月光照亮雪光,雪光映入湖光,湖光又明亮了月光。天地间充斥着不尽相同却一样温柔清冽的白色。 他被水雾迷住视线,温暖的水汽逐渐在眼睫聚成莹莹烁烁的水珠子,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听见风中传来的第一声铮亮的剑鸣,不是拔剑出鞘的声音,倒像是敲扣着剑铗的铮鸣。他向前走了几步,绕过挂满冰凌的雪松,半遮半掩的映雪湖带着清新脱俗的雪气,如同美人出浴般铺展在他的面前。 当时的华小道长,便是坐在湖边一块黛色青石上,一身白若新雪的道袍铺垂石间,飘逸衣带随风轻扬,柔暖水雾浑然地将他浸住。一柄清光四射的佩剑折射着月光与湖光,似乎劈碎樊真眼前愈加迷离的雾气。 他头一回看清楚华清远的面貌——轮廓因着雾气有点儿模糊,却因为模糊而产生一种带着缥缈距离的出尘,水气略微沾湿的鬓发丝丝缕缕,如同最为细致的勾线,一笔一笔落在白宣之上。那双乌黑眸子因着全神贯注,静静悄悄低垂着,睫毛上不知何时已然结了一层霜晶,如同密匝匝的丛草上覆上的一层轻盈浮雪。 樊真只记得,在那一刻里他心下一寂,直错了半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弹剑而歌的唱诗里,分明是华清远带着怯意的告白。可他却直到现在才先知后觉地有了思量。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下一抽一动,竟有些悔。 两人赶回先前到达的那座城时,子夜已过。 城中的荒凉在樊真的意料之内,这一路上户门洞开,像是无数大张的兽嘴,吐息着人去楼空的严寒。马蹄偶尔会被街衢边的荒草丛绊停,细细低头一看,是一把冻得没了血肉的白骨,被马蹄掀得一抛,隐进更深的黑暗里。 两人费了一些周章方找到了邸店住处,门敲了半晌方有伙计出来开。看得两人的装扮,那睡意惺忪的伙计浑身一个抖索激灵朝后瑟缩一下,又歪歪脑袋,若有所思道:“你们之前有个道长也来了,说是夜里见到一个玄衣的,”他眼珠子滴溜一转,“和一个穿着黑铠的军爷,就招呼你们去客舍。想来就是你们罢?” 谢南雁点头应道:“不错。” 伙计恍然,殷勤引着两人到楼上的客舍去。这空城的邸店中来客希零,房间中空空荡荡,有一股扬尘飞灰的气息。樊真只见得行头堆在榻上,华清远人却不在。他唤住一旁端茶送水的伙计,道:“方才的那位道长呢?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不曾?” “噢!”动作焦急麻利的伙计应了声,“我知道。当时他在这开了房间,便等在楼下。楼下有个剑客,正和人争着王四家闹鬼的事情呢!后来说得不清不楚,便拉那小道长去讲道理了!估摸着这时候还在王家那儿。” 樊真皱了皱眉,他知道华清远不喜欢他人将纯阳宫的身份净当作观看风水堪舆的算命老道,纯阳子虽敬畏道法,却不讳鬼神。此番过去,多半是被卷进麻烦事情中,一时心软半推半就地便走了。樊真几乎没有迟疑,开口问了伙计那王宅方位,一再与谢南雁强调他的病症不会再三发作,才独自一人掌灯出了邸店去。 他虽面色不改,心中却仍然盘桓着谢南雁的那句质问,问他自己究竟怎样看华清远。他总觉得自己当初答应华清远相好的事情,是因着与方云白的矛盾太过,他觉得烦躁不止,只想要将注意力转开而已。 可惜他如今进退两难,早该放下的藕断丝连,需要把握的却不吝疏离。 谢南雁说得不错,这一颗真心迷惘无定,甚至终要付诸东流。 他被这样绝望的想法扯得生生顿住了急行的步子,面前静僻巷子的尽头隐隐约约照出一团鹅黄色暖光,想来便是那王宅的所向,嗡嗡鸣鸣的人声击碎静寂的月光。樊真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悄没声息地走近了那昏昧火光的来处。 “这宅子阴气重,又挨着城外乱葬岗,您知道战乱死人,天候一暖,风向一吹,便将那鬼火吹了进来。可这火实际上也没什么,不过如同磷粉燃烧一般,我在纯阳宫修习炼丹术,这样的磷火见过不下十次。想来不是鬼魅。”院里传来隐隐的沙哑的疲倦声音,透过门扉半掩的缝儿瞧过去,只见几个人影隐隐约约站在院中。 “您可以不相信我,可别不相信我这小师侄的话哇。”另一把轻浮非常的清朗嗓音响起来,樊真一怔,方要敲上门扉的手下意识一缩,目光忍不住朝门开的一线罅隙里钻。只见得那声音的主人也是个带剑的主儿,站姿却远没有华清远那样自然而然的挺拔峭立,而是有些散漫的歪扭。那人挨着华清远站,距离有些近。 再细看,何止是近,已然是近无可近。 华清远性子虽说随和温柔,可总归有自己的一套底线,与他相识这样久,除却自己,樊真就没见过他与谁挨得这样近过。可华清远却是浑然不知的样子,微微仰首瞧着那剑客,模糊不清的侧脸上带过一丝笑意。不知是灯火或是春气,远远看去,这氛围竟有些暧昧不清。 那家家主站在旁侧搓着手,面上的疑惑一点点扫空,他感叹道:“嗨呀呀。这火实在唬人,此番真是谢谢两位道长了,急景凋年,没什么好东西当酬谢。窖里两坛好酒,便作报答了!请一定收下。” 那剑客爽快大笑着收下,一把将酒坛子塞进了华清远怀中,华清远不大爱喝酒,此时却也笑着接过去了。灯下的笑意浓得化不开,比阳春三月的熏风还要暖上几分,分明这样的笑容樊真看得更多,如今见着了,心底不知怎么又有些别扭难受。 “多谢王先生的礼物,也多谢师叔了。”华清远彬彬有礼地朝家主道了谢,轻声道:“夜已深了,我还得赶回邸店去等朋友。便先告辞。” 只听那爽朗声音又道:“不用谢我!我与你好歹也是手把手教过剑的交情,只可惜你对天道剑势没多少意思,一心只想学那北冥剑诀。可惜啦,可惜啦。”言毕,那人伸出手臂,掌心在华清远的发顶亲昵地蹭了蹭。 几乎是突然而然,明明周遭无风,然而门却砰地合上了,华清远回过头,只来得及看见门边闪掠而过的一半衣角。他的手下意识按在腰间剑柄上,却又迟疑地放下了。怀里的酒坛愈发沉重,一只手臂抱不够,几欲要掉在地上了。 华清远转眼,发觉他那小师叔早便与王家家主聊成一片,在一旁勾肩搭背地,玩笑话说得乐不可支。阔别多年,他那师叔的性子没怎么变化,还是一副轻浪妄世的模样。当年他在清规森严的纯阳宫里,便同异端一般叫许多人侧目,如今不在纯阳宫里,那江湖习气倒是与这飘摇乱世浑然天成。 人生何处不相逢。华清远还在与旧日师门重逢的欣喜里,虽说已经告别,却忍不住又在原地耽搁一阵,直到月光悄无声息地转过了院里窗牗后,时辰已晚才令他想起自己还在等人,忙不迭与那两人告辞,踩着枯草冻骨,踏着冰冷月光,一路紧赶慢赶,踩着纯阳那逍遥游的轻功步法,夜风在他的耳边擦响,锐利如金石相碰。风中有一缕浸透泥封的浓烈酒香。 他回到邸店,问过伙计,才知道谢南雁与樊真早些时候便回来了,华清远方松一口气,抱着酒坛子,轻手轻脚地往客房去。近得那客居,他听见屋里传来人声交谈,正松口气要揭开门扉,却听得里头那寥寥几句的氛围似乎不大对头。 “再走三两日便到了,但我听说那地方并不太平,虽然已经收复,但有人却看见狼牙军的流兵在附近安营扎寨。如今你要去,说不定会遇到危险,你到底有没有事啊?怎的从刚才就开始心不在焉地发呆?” “我在想回去的事。南雁,我别无所求,只求你……你千万送清远离开。” “啧啧,现在会心疼了?现在会后悔了?听你的意思,你是要去找个重要的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淡笑声,带着十足十的挑衅意味,“我且不知什么人能让你赴汤蹈火,又有什么人能让你带着华小道长赴汤蹈火,他知道这回事吗?” 回答忽然一迟疑,旋即被虚浮轻飘地脱出口:“不知。不知更好罢。” “冒昧问一句,”横冲直撞的突兀冷声并没有冒昧的谦意,“你的事情我有所听闻,你的态度我也从来看在眼里,既然如此,你对华小道长又是否真心?若有谁能令你将命赔上去,孰轻孰重,你有没有想过?” 室内一片沉吟的安静,忽便有声音答:“真心曾有,不过十之二三。” 那声音像是从梦里传来一般,华清远听得有些糊糊涂涂,好一阵子才回过味来。可是收了神,心中又只剩下这句话。他反复嚼了三两遍——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真是假?若是假话,为什么又同谢南雁说?过去曾有,现在可无? 猛然炸开的繁复思绪顿然将他所有久别重逢的欣喜都吞没无踪,华清远下意识要将门页打开,却又生生压下。许多日子以来的貌合神离似乎都如同尘埃一般即将落定,那一种若有若无的疏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不愿相信,若是一句话能够将他这一载多的情深义重完全否定,这感情未免太过经不起摧折。在深夜中喧嚣往复不止的思绪顿然一静。一阵夜中冷风吹进他的心底,冰凉的怒意带着风声愈升愈高,这怒气里间或还带着些微不可感的悲哀,却连华清远自己都不清楚。 他揣着的十分真心,到头来,原只能换得那人的三两分?只是三两分而已? 华清远不敢想,更不敢确定。 第十三章 小的时候,他曾在莲花峰遇见一只奄奄一息的华山梅鹿,一圈粉红色的血晶花一样开在小动物的身侧。那双眼睛里含着温泉一般的水色,可待他靠近时,那鹿却拼死想要站起来逃走,一双血淋淋的蹄子在寒冷的雪光里泛着冻伤的青黑色。 他和师姐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上去要抱那头梅花鹿,然而动物垂死时的气力极大,拼死的惊惧挣动溅了两人一身深深浅浅的血点,若非自己坚持,师姐许就不会将它救回。他们一路颇费周折,终于是将那头梅鹿养进柴房里。 打从一入纯阳宫,华清远的师门上下便是一派融洽景象,任凭旁人说纯阳宫的弟子如何如何高傲淡漠、不食烟火,可他的师兄师姐从来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温柔如水。他记不太清楚来华山之前的事情,然而他不在意,只因那师门对他来说就如同家一般。 他日日下了早晚习课便往柴房里钻,像是待人一般照顾那头梅鹿,师姐担心那鹿会到处乱跑,裂了伤口,便将它拴在门边。奇也怪哉,那鹿每每都不认识人似的,先是要拼死拼活地挣扎一番,精疲力竭后再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朝门外一片苍茫的白雪看。 过了好些日子,大寒夜里静谧的满月逐渐盈亏成一弯含霜吴钩,那只梅鹿的腿伤也好了八九分,这一头鹿实际上生得非常好看,皮毛上雪点一般的花色白得分明,鹿角只生出了嫩嫩茸茸的一截,两颗黑眼睛是浸了水的玄玉,汪汪地瞧着人看。 华清远小时便习惯十足十地待人好,也习惯了自己倾心以待,师门全心以迎,总觉得自己只要尽力尽心,许多事情终是能由得自己所愿。孩提时候他的玩心重,看到师伯师叔们豢养着仙鹿当作坐骑,自个儿也想将那头鹿留下来,于是依旧将它拴着,仍旧一心一意地待它。 直至一天,他发觉那梅鹿望着柴扉外的天云俱白,目光中浑是渴求的意思,像是他自己被关在丹房中,日日对着滚热的丹炉煽风点火,有一日丹房的门扉忽然一开,他看见屋外的雪色时,油然而生的渴望。 他忽然觉得失落与自责,若是这样将那鹿关起来,想来这样的苦闷同他成日被关着异曲同工,于是他挑了个晴雪明亮的日子,牵着那头鹿,想将它放走。 那时他才与那头鹿齐身高,过高的道冠时常摇摇欲坠,他一个人将那头鹿牵出天街时,那双目炯炯的小动物忽然焦躁不安起来,直拽着他朝前跑。后来似是感受到脖颈上的束缚牵引,它发出了呦呦的痛苦低叫,那鹿在柴房里从来不鸣不啼,这急躁疼痛的叫声顿然将华清远吓在原地。却忘记手上还拉着那根绳结,那鹿横竖一看挣脱不开,四蹄惊起,后蹄不偏不倚踢到了他的胸口,他只觉喉头一甜,手劲一松,仰面倒在旁侧的浮雪里。 那梅鹿踏雪奔逃,在雪地里留下一串细小蹄印,一线绳子被拉曳在风中,扬得很高。 胸前似是压了一块烙铁,和着心跳扑扑跳动起来,其实并不是很痛,但他的脑海里却如同眼前飞散的雪沫一般的白。他不知在雪地里躺了多久,师兄师姐担心得一路来找时,才看见他冻得面颊通红,满脸是泪,一挂冰珠子垂在眼睫边,啪嗒啪嗒地碎在雪里。 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那泪水究竟是出于惊惧与疼痛的伤口,还是付出而无所得的失落。他失望于那梅鹿弃他而去,又愤怒于它的恩将仇报,最后这些感情劫灰落地,变成一种深深的无力与委屈,莫名其妙便长久地记于心中。 之后那样多的年月里,他每每见到华山的梅鹿,总是心怀怯意、避之不及,他无法控制自己这如同洁癖一般的下意识的行举。 他的师姐安慰他,说祸兮福之所倚,事情总会变好的。他从来觉得人性本善,可是,他看见母亲恳求的善意被拒之门外,妻子正直的善意被商贾买卖,然而这毕竟是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他虽然印象深刻,虽然怜悯叹息,却难有切身体会之感。 听到室内那番话后,他并未回房歇息,只是抱着怀中一坛酒,漫无目的地绕进了邸店庭后的一处游廊去,庭中草蔓无人修剪,生得恣肆张狂,在月下宛若覆雪一般。 他将酒坛子放在身边,坐在游廊底下,望着面前一地雪白愣神。天候已经暖热,却因为月华清辉而显得冷清。照映得他的心也莫名地冷起来。 在四下静寂的暮春长夜里,他听见春虫鸣啼,听见风吹过枯荣交杂的草叶时发出的婆娑声响,一缕微幽的酒香顺着夜风带进他脑海中的空白里。 华清远沉默一阵,伸手将酒坛泥封揭开,解下系在腰间的竹筒,其里余着的水在通透明澈的月下划出一道闪亮的弯弧。 酒水滚进喉头——寻常百姓酿的浊酒,还稍带着一些粮米的甜味,华清远不大饮酒,也不明白师叔所说烈酒如刀,刮伤咽喉的感觉,只觉得这微甜后辛辣的刺激,似乎能令一腔子鼓噪不住的思绪稍稍平息,能使他想起更为温和的时光。 平淡如水的酒意,如同杏花村中七弯八折流向远方的潺湲流水,他坐在桥边等着师门的人,轻浅的水流映出他的影子,宽袍大袖一时间没有拢好,落进水里,被牵扯着向远处流,打碎了远处一水桥影人影。 视线有些模糊,杏花的香气吃进嘴里,有点儿发涩的甜。他看见河溪边的水车连筒开始缓缓舀起水,顺着轮轴徐徐转动着,发出嘎吱声响。河岸边传来一声马嘶,一匹枣红色的马伸头在水车下饮水。溪水旁有大丛嫩绿鹅黄的芦苇,在春风中瑟瑟地相碰。 水车边有一方供人打水用的小坞,湿润光滑的木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人,乍一看去,只觉那人浑身上下的颜色,同棋盘一般黑白分明,那头长发好似上了漆蜡的乌檀,在温暖的天光下泛着一弧柔和的光泽,极黑的发间束着极白的银饰发带,雪白的襟线外是比夤夜还要深重的沉黑外袍,鲜明夺人,触目惊心。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这人的面目,便被这与杏花三月格格不入的刺目颜色引了注意去。 看他腰间一挂毫笔,大约是万花门人。那人将靴袜置在一旁,裤脚三两下地卷,双腿浸在阳春的清溪里。似乎遭过一顿风尘仆仆,他微微闭着眼睛,脸面稍稍侧着,转向饮马的那一处水岸。 春日熏风吹过,吹来满树杏花与满天云影。 一股燥热自心腔绵延而起,他睁开眼睛,目前依旧是一片支离破碎的月色,却模糊得像是那一片回忆中的杏花天影。华清远迟疑着揉了揉眼睛,握在手里的竹筒子不知道已是第几次喝空,他探手要去酒坛子里舀,虚虚探去好几次却连半点酒液也没能舀到,倒是捞起了一整坛烦躁不耐,这样的感觉十分奇怪,意识仿佛极端模糊,而又极端清晰。 他松开手,竹器落在坛底一层薄酒上,发出拖泥带水的回响。 华清远的手便这样贴在酒坛边沿上,酸软无力地置放着。他觉得风吹在身上很冷,但吐息间渗出的酒意却很热,这感觉使人毛骨悚然,脊骨处一节一节攀上来的热流险些要蒸出一背热汗,可本该带着温软意思的春风却时不时令他冷得浑身打颤。 也不知这样浑浑噩噩地坐了多久,他只觉靠在酒坛边上的手掌被握了握,很快又松开了,有人在他身侧道:“喝这样多的酒做什么?你从来不喜欢饮酒,一时间这样喝,明日还怎样赶路?” 华清远将这句话听得极为清楚,分明只是个寻常忧心体己的话,从他听来却刺耳非常,他闭眼以气音笑了几声,问道:“一路上见了这些事情,想来乱世之间无一人得以善终,都拼着命要保全自己。而你,不论生死地赶,是要去会谁?” “我说过的,”听到这句带着半昏半明的醉意的问话,颇有些突然而然和不知所以的意思,樊真心里本就有些莫名其妙而又极为别扭的怒意,加诸与谢南雁来回往返地回答,到了此处劈头又被问了这样一句话,于他只觉一阵不耐烦,“也只是故人而已。” “故人?是怎样的故人能让你放下当下所有事情义无反顾地去?为你写‘所愿惟君而已’的那人?是不是……”这句话还未说完,也不知是话中内容还是话意中十成的冷意,塌在坛边的手倏忽被一股大力握住,华清远浑身一悚,后知后觉地感到他这话说重了。 ——可是说重了又如何呢?如此说下去,如果有释怀的余地,即便两清了,那又如何呢?说不定自己还能因此更为轻松一些—— 他还来不及自顾自想这样多的东西,便感到视线突然一晃,天倾地覆,他的后脑传来一股钻心剜骨的刺痛,华清远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朦胧一时明晰一时的视线猛然清晰起来,由酒意带出的愤懑也成倍地清楚明晓起来,他下意识便要挣开钳在腕子上的蛮力,可对方使的力气也出奇的大,几近要将他的腕骨捏碎了去。 “放、放开!”华清远疼得痛呼出声,现如今他乾坤倒错,仰面被按在游廊下粗粝的木地上,有尖锐的木刺刮蹭着他的后颈,和着两手腕子上的剧痛一起,令他烦不胜烦。 至于他的双唇都因着置气而苍白地颤抖起来,压在他身上那人背对一地月色,晦暗不定的面色只能让华清远觉得焦躁不安。这样昏昧不清的隐瞒实在太令人窝火了。 冷不防樊真带着一层霜气的话响起来:“你既看见了,心里想必清楚得很。何必再来问我?” 这话锋太过冷锐尖利,突兀干脆得叫人难以置信。华清远顿了好一阵子,竭力将神智理清,不让心底那一簇即将爆发的怒火越燃越高,他压下愤怒的震颤,凛声又道:“你要是有什么苦衷,现在说不迟……现在说不迟。” “哈哈哈……华小道长,”不想这话如刺逆鳞,惹得樊真一阵似笑非笑,像是一道恶寒裹挟着醉酒的燥热一直从华清远的脊背爬到神台去,激得他牙齿打战,“都到了如此地步,你还要为人找想吗?你怎么配这么说?我又怎么配回答你。我无话可说。” “好一个无话可说!”华清远终于忍无可忍,不管腕间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连佩剑也用不到,剑诀在心中几近疯狂地转寰几个来回,硬生生使出了一式八卦洞玄,那暴起的八卦玄气打自掌心如同两柄紫电青霜,直劈得按在他腕子上的那双手剧震,直脱力松了开去。华清远气急上头,腰间佩剑比他的思想更快。 几乎是一个腾挪间,他操着剑鞘便用了七成力气捅向樊真肩头去,对方显然不曾想他会忽然如此激动,顿然被这阵猛力掀得向后翻去——华清远毫不含糊,欺身上去将方才那身位转了个个儿,挥拳便是要打。 他想起在杏花村里的初逢,他看得两眼发直,想起他心心念念如何接近这个人,腰间的佩玉还留着,君子赠玉怀袖的寓意曾经让他欣喜得彻夜难眠,他的千里迢迢,他的小心翼翼,他的心怀惴惴,他的惊喜若狂,这一载有余的喜怒哀乐,居然一直与这个人联结在一起! 可他一颗赤心最后换回来的,居然只是一句无话可说?居然只是一句无话可说?! 如同石沉入水,高悬于他头顶的斧铡终于落下。 他的一味退让,他的委曲求全,到头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对方能够倾心相待,为了彼此能够长长久久。心中沸腾的白焰甚至于要迁怒于那个素未谋面的方校尉,然而到了一半却又被他生生截断了,愤怒忽然便成了无力的自我揶揄,以及难以抑止的不甘之心。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有时候即使付出一切,即使熬干真心,所得却也未必尽如人意。 可这真是太令人怀疑了,也太令人失望了。 华清远攥得紧紧的拳头悬在半空,绷攥得死紧死紧,腕上青筋毕露。 “我问你,你只需说是非。我问罢,绝不纠缠。”竟是因为气急,他的话里第一次有了如冰如霜的刃锋,吐字极为清晰平稳,每一字都如同玉碎琼盘,。 “开初答应我的表意,是否只是一时兴起?” 樊真再不看华清远的眼睛,目光飘飘忽忽,不知随着月色去了,还是随着风声远了。 “是。” ——他想起在映雪湖的那一片雪色里,他从未觉得这样热过,他开初并没有注意到樊真走近,只紧张地盘坐在那块青石上,心腔乱跳地练习着那首魏晋歌诗。 道法无边,千载周行。这样沦落在凡尘俗埃里的感情本就无挂无牵,他又何苦强求。 何苦强求? “此后对我的种种应承回答,是否唯有两三分出自真心?” 此番樊真却是沉默良久,大抵是为了他发觉与谢南雁的对话而感到惊异,亦或是这事情被拆穿了而尴尬局促,万花嗫嚅了好一阵子,终于沉下声答:“是。”尾调的颤抖简直只能用支离破碎来形容。 一字雷霆千钧也不过如此,华清远脑中轰然一响,那些已然没有什么心力分辨话中真伪,实拳落定,却是砸到樊真面侧的地面,木刺扎进皮肤,牵扯出细微撕裂的刺痛,他张口直骂,话里已然是连文雅都不顾的惶急:“你他妈把我当成什么了?!” 没曾想樊真似乎真的将这气急败坏的质问仔细思考了一番,面无表情答道:“容我打个比方罢,日日对着一个并不喜欢的事物,待得久了,自然便产生了感情。”那话说得慢慢腾腾,似乎是要让华清远故意听得明白,末了万花冷笑一声,那笑里极尽不屑刻薄之能事,“何其可笑,何其讽刺。” 这一句恶毒淡漠的话硬生生将华清远所有的愤怒堵在喉头,单调困顿的音节颤抖地塞在他的嘴中。甫一听见,他的思绪便开始浑然地躲避着理解那话的意思,一如野原鼠兔尖叫着躲避空中鹰隼,即使东奔西顾,却仍旧一览无余地徒劳而奔。 如果能够的话,他是如此殷切地希望这只是一场盛醉过后的万里长梦。 他依然在纯阳宫百无聊赖地守着自己的三清地,每一日习书练剑修道,做他不谙世事的世外道子,再不管软红千丈,也不管一见钟情。白雪拂尘一挽,紫金葫芦一挂,去追他那乘奔御风的物外一境,无欲无求的超然一心。 那该多好、那该多好! 不知是酒意,还是情切,他的眼眶湿润地发热,可却凝不出任何一点泪水。过往的许多事情似乎极为迅速地蒙尘积灰,连华清远自己都不晓得,他面上的神情冰冷地覆霜凝固,而又如同坚冰破裂一般,露出一张一切如常的温然面具。 他有些摇晃地站起身,不清楚酒酣耳热是否一被胸怀怨愤的冷而彻底熄灭。 华清远看向邸店矮墙外的远天,沉默寂然的月色不知什么时候化进天边隐约翻起的鱼肚白里,他站了一阵,只听街道上的人声愈来愈大,间或有跌跌撞撞、匆匆忙忙的凌乱步音,华清远立在原地,晕晕乎乎地听了许久,方听见墙外有人大喊大叫,似乎要唤醒整座尚在黑夜里沉睡的城池。 “强盗!土匪!狼牙兵来啦!跑哇!快跑哇!要围住城啦!” 语无伦次、不分先后的惊慌大叫,比破晓的鸡鸣还要勤快且惊心动魄,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摔破锅碗的惊惧声,在短短几个刹那里,将华清远拉回了这处烽火乱世。 战乱远未结束,人心不再似旧。 且让这彤云初翻的日升照尽他的来路,照断那些半卷香帘、一厢情愿的旧梦罢! 第十四章 天快明了,一线薄亮的血红日色毫无征兆地撕开穹顶,染红了翻白的天色,那一天绯红朝霞,好似战将浴血而来。脚下的乱草与柔软的泥壤在瑟瑟地抖,只因巨大的奔逃呐喊声音越过墙围,这座行将颓圮的小城镇似是提前醒觉,甚至连破晓的鸡鸣还未起第一声,顿时便乱做了一团乱麻。惊碎所有晚间的彻夜难眠与各怀心事。 华清远只听得面前砰然一声震响,他惊得后退一步,半截雪亮的剑已经勾了出来,却见谢南雁擎盾提刀立在身前,似是直接自楼上客房腾跃而下,他目色锋利地在华清远与樊真之间一刺,一脸了然,却冷肃脸色并未提及。只怒道:“城防的人可不都是一群胆小如鼠的废物么!史贼反复无常,诈降迟早要叛!河南道诸县,难不成还要再次落入敌手!”那话中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不管你两人要朝哪里去,”谢南雁面上浑然没有往常嬉皮笑脸的轻快,眉头锁成一结焦躁,“先出城。这地方不安全,出城之后,你们向北的向北,朝南的朝南——”他话音方落,只见得一道玄色影子如同奔逃的鹰隼,迅捷地点过墙头,掠入哭天喊地的街衢去了。 谢南雁不屑一顾地撇撇嘴,嘟嘟囔囔道一句:“当真是个敢做不敢当的莽夫!叫他送死去,就这样的随随便便。” “华小道长,我们走罢。我送你出城,你赶快回洛阳去。”谢南雁这句话说得干干巴巴的,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樊真离开的方向,又道:“我必须赶紧回军中去了,此般情境,我疑心前线已经出了大变故……”他匆匆走至马厩边上,将行囊别在马鞍上,一边大声说:“赶紧走!赶紧走!” 他将马缰扔进华清远手里,华清远握了握手中粗糙的粗绳,方才还在怦怦乱跳的心如今似是成了死灰一抔,仅有的清醒冷静告诉他自己正身处危急境地,他的心底甚至还有些绝望的兴奋,他亟需这样一场混乱来冲散方才过于沉重问答所带来的冲击。 马匹一路抵着墙根奔行,沿途到处都是狂奔的百姓,朝霞如火如荼,诡谲无比地落在每一个拖家带口、神色惶恐的人身上,华清远总是看得很清楚的——他们的眉目,他们肮脏的服着与淳朴的面貌,横流的涕泗与打着冷颤的双颊,他总能认真地、怜悯地看清楚。 ——可是他无能为力,就像是这一段崩溃决堤的感情一般,他无能为力。 城门处烟尘滚滚,在马蹄扬起的尘埃底下,华清远看见了全身插满铁箭的、血污和着灰尘黏附在脸面上的兵卒尸体,谢南雁策马在他身边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胡子!定是后半夜的时候缒城进来的!昨夜的月亮还这样大,他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谢南雁将马鞭高高一扬,回头喝道:“跟紧了!”一声响亮的鞭笞,马匹长嘶一声,高高昂起前蹄,宛若一支乌漆箭簇,极快地射向城外。华清远急忙打马跟上,穿过喧杂黑暗的城门,他被城外沐浴在血色朝阳下的情景惊得险些攥不住缰绳。 虽说这只是狼牙流兵,却已然很成一片规模,胡人生性凶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样的传言华清远听过不少,但若非亲眼所见,他还不至于如此吃惊。 城外的奔逃的百姓、溃败的士兵、杀声震天的胡兵混成一团,尘土飞扬里偶尔看见一弧寒亮的闪光,是胡刀弯月一般的刃,一扬一甩,常常带出噗嗤喷涌出来的一线血红。而不论是百姓或是兵卒,那些长刀一律砍杀了事,毫不犹疑。地上不久便堆满了成片的人尸,温热的鲜血在清晨的霜气里带着滚烫的白雾,和着血腥一并钻进人的鼻腔里。 那胡兵似乎注意到他们前后两匹马以惊雷之势从城中破了出来,顿时喊杀喊打的胡语粗暴地响成一片,只见得在前头开路的谢南雁一声怒吼,只消单手便将那沉重盾牌掷出,玄铁盾影扯出一片寒光飞溅,掀得那几个率先阻在前路的散兵四下飞去,一时间错骨分筋,卧在地上再站不起来,只得嗷嗷痛叫不止。 谢南雁瞅准了那染血的盾陷在地上,左脚一蹬马镫子,几近半个身体朝旁侧斜去,竟是将要堕马的样子——还未等华清远惊得出声提醒,只见他已经提起那面玄铁大盾,又安安稳稳乘于马上了。 当年谢南雁只是苍云冲锋营里一名寻常兵卒,甚至于在此之前,他只是广武城门的守卫,可他接战时全神贯注而又气贯长虹的势头,却根本不像是一名普通兵士,那样的沉稳老练,华清远只在太原守备军的那几名身经百战的大将面上见过。 “保全你自己!”谢南雁抖下他那柄一人高的陌刀,朝他大喊一句。 华清远早便拿剑出鞘,五方行尽与三才化生迫得那流兵暂时近不得身,马匹走得飞快,将周遭的日影拉得极长,甚至于已然变得虚幻模糊,纵马狂奔的颠簸起伏令华清远逐渐心跳如擂,却又只是空洞麻木地,一下下搏动着。 周遭那些狰狞凶恶的面孔,嘴巴极慢极慢地一张一合,他听不到声音,只能听见灌进耳孔里的风声如同盛夏惊雷,他的剑诀一出,便招招式式用着十成十的内力,渐渐引得手腕子一阵轻微抽搐,但他却置若罔闻。 华清远一夜未眠,又经饮酒,精力其实早便不够用,如今只是强撑,眼见周围跟着的人愈来愈多,层层叠叠渐渐形成一圈重围,他的心也越来越冷,不知缘何,他的心底里竟还有些自暴自弃的快感,他虽知道这样的情感太过消极,但却无法阻止它如火添油般越涨越高。 眼前人越来越多,终究有蛮子咬住了盾飞陌刀的劈砍,以及四周剑气的流窜,提刀冲到了华清远马前,那满是鲜血的胡刀看准马腹一铲,却因着马蹄飞动没有砍进,前端弯曲的刀刃绊住了马掌,扯下一块血肉模糊的蹄子来。 马匹痛嘶一声,马身剧颤,华清远心下一沉,直叫不好。那马痛失方向,开始胡乱腾跃飞蹬起来,而便是这个空隙间,又是一把胡刀递过来,生生砍在高头大马的马股上,华清远只来得及一个瑶台枕鹤的小轻功翻出鞍鞯,却已等不及原地拈决,下落气场,便觉得身周金戈铁兵刺响,带出一阵阵嚯啦啦的风声。 他翻手提剑朝面堂一挡,金石相擦的声音令人齿楚不已,一串火花响亮地擦在华清远的眼前,刀剑离他的脸面不过分毫,一把刀刃挡罢,周围立即围递上数把长刃。 华清远将牙咬得死紧,脚边划出一式梯云纵的前势,立时又剑诀一念,顿时身周剑影留痕,剑气捭阖纵横,漫天纷飞,顿然将那近身的几人震得口吐鲜血。为他争得半分落下生太极的时机,然而这招六合独尊使罢,他心口一滞,喉头顿时涌入一阵腥甜,他知觉内力将尽,一招一式已开始震及心脉。却已听得稍远前方一声震碎心魄的长喝。周围的狼牙散兵似是被这声暴喝震住,一时间不敢动作,华清远提剑在旁,与他们无声对峙着。 然这对峙也只是一刹那的事情,那十数狼牙兵忽如同闻风而动的蚁兽,齐齐朝着另一方向看去,华清远见势,立刻朝前翻起一脚,作势要踢进眼前那彪形大汉胸口,那胡兵才回了神,赶紧提刀作护势,却不想华清远只是借力,实打实踩着刀刃腾跃而起,一个蹑云逐月与战阵拉远,衣袂飘扬,响作一片。 可也正是他拔地而起的这一瞬间,华清远方发觉那一众狼牙流兵都走看什么——原不止他与谢南雁二人冲了出来,胡兵还围着另一人。他方才虽是气极又恨极,可如今一番奔波再瞧见樊真,他的心间还是如同缺角一般漏下一拍,动也不得。 他两人原是离得这样近吗,华清远一个踉跄落地,就地打了个滚,躲开上前的那兵士递来的刀风,一掌实打实拍进他的胸口,那狼牙兵直朝后被横推而去,他脱了胡搅蛮缠的战局,却被万花再次分了神。 他不想看,却又忍不住将视线朝那处移——他舍得吗,自然舍不得,三言两语的怒火如果能够平息他这么久以来的心之所向,那自己也未免太过绝情,但是他知道他该离开,也该放下。 可是当他看见樊真一身狼狈,满面鲜血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将步子往那处走。执剑的手早已经开始簌簌发颤。心底总有个恶毒且阴暗的想法,想要看看这人负情薄义之后的恶果,可下意识里却无法对那人身处险境而坐视不管。 他眼见着四面八方奔袭而来的凝着鲜血的刀尖朝樊真捅去,剑诀转得却比思想还快,纯阳决下的气场套路,他一向使得最好,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落过这个气场——几乎是同一瞬间,因着内力耗尽而经脉逆行的疼痛顺着飘散的剑气涌进四肢百骸,那化生剑势甫一出手,只见一道黑色剑影打自那柄朴质无纹的佩剑剑身,如雷电聚合般一凝,带着摧天折地的混元气劲,直将那些紧逼而来的狼牙兵士震退而去! 玄剑化生势,正是纯阳决下的镇山河气场。 在气场恰恰好凝成的一瞬间,周遭喧扰震天的景色似乎都平息下来,一切物事的运行变得极为缓慢,一口腥甜灌满了华清远的口腔与鼻腔,他的视线骤然模糊下去,却在清晰的那一刻里,与万花的目光相遇了。分明隔着这样多的人,可他就是知道樊真正在瞧他,那眼中的悲喜混杂,渐渐收束成一股,深如井泉。 在山河气场凝成的最后一瞬,樊真以一式太阴,从那圈坚不可摧的罡气中抽身而退,扬长而去。 华清远其实早就知道,知道他所被隐瞒的实在太多,但大抵不是欺瞒。然而只有这一刻,他咽不下满嘴血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突破重围离开,他一个人呆立原地,看着那方三尺镇山河真气散尽,手足无措。 奇怪的是,他最先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疲倦。比任何一次风尘仆仆,比任何一次意乱情迷,比任何一次生离死别之后,都还要更加疲倦。 他明明知道那个人不会等他,他从一开始就明白的。 我能散尽一身罡气护你一时太平,而你却连踏进来的机会都不曾给过我。到了最后,画地为牢的是我自己,困于过去的又是谁?!所谓至交,所谓恋慕,真是太过沉重了! 他觉得好笑。 血沿着嘴角流下来,抖抖索索的,却是因为华清远在笑,那个笑极为古怪,像是极度开怀,又像是极度痛苦,扑哧哧地,喷了一地的血沫子。他身形不稳,摇晃着将佩剑插进泥壤里,扶着剑身半跪而下。抬起眼来时,天边的红云似是吃尽了这焦土上浸着的无边鲜血一般,越发红透,眼前那些狼牙军士见竟能令那人跑了去,纷纷转头来寻罪魁祸首。 看着如此人间惨景,华清远的心里竟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想活下去,活着,虽然痛苦,但至少能够脱离这些年的一厢情愿,脱离这些年依靠步步退让才能够乞求到的那三两分真心。唯有活下来,才能用尽力气去告别这段年少无知。 他要活下去,绝对不会放弃。 第十五章 疼。 好疼。 五脏俱裂,肺腑俱伤的疼。 华清远有知觉的时候,天好像已经黑了。他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松一般,肋下一阵嘎吱乱响。自己仿佛一尾濒临死亡的游鱼,在剧烈不断地上下震颤着,胸口肋下、腰背两胯齐齐传过来的疼痛像是要将他全身剥骨抽筋、吃拆入腹一般,痛得他甚至想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哑着声音发出痛苦的呻吟,意识随着铺天盖地的疼痛渐渐回来了,夜风刮在面上,发出丝溜丝溜的风声。视线模模糊糊,直至看见飞速移动着的青黑色土石,响亮的马蹄声带着马匹呼哧呼哧的喘息。这才令他反应过来,他方才失去意识的时候,一直俯身挂在一匹快速奔逃的马匹上,马鞍粗粝的皮革摩擦着他的面颊,引出一点迟钝的麻痒。 是谢南雁最后将他甩在的马上,自己却跳马持盾,引敌而去。放他突出重围,算是救他一命,他欠苍云好大一个人情。 林间的草木枝叶刮蹭在他的指尖,剧烈的颠簸晃动使他的疼痛得不到分毫消解,他依旧只能半喘半喊地发出声音,以缓和内外兼伤带来的痛楚。失血过多带来火烧火燎的渴意,对此他没有分毫办法,只得期盼着那马儿快些到安全的地方,好让他将这口气缓上来。 这一段不长的路里,他的神思愈来愈清晰,却免不了恍惚。 他也曾经,乘着飞驰的高头骏马,穿过春深的杏花村,桃红柳绿、莺啼千里,杏花的气味是涩然的清甜;马蹄踏过村口的石桥,盛夏的芦苇荡子里浮着大朵深碧莲叶,一片挨一片,一层叠一层,是不是有谁在他耳后吟着“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 那马儿终于精疲力竭,华清远只觉一股潮气带着水草的鲜腥扑了满面,他勉强将眼皮抬起来,两手朝着马颈处胡乱摸索探寻着,想将马缰拉过来,不想那马似是累极,咴儿咴儿叫了几声,边将四蹄跪了下来,跪在了河岸的青青水草边儿上。 华清远那颠簸悬空了好几个时辰的四肢,终于落到实地。他还在马背上喘了好一阵,才积攒起力气翻身摔到河岸边儿上,春风一过而遍生河野的荠麦被他压得朝旁侧倒伏而去,水气似乎带着无边的诱惑,促使他也跪在水草丛边,本能地伏低身体去喝水。 等他意识到这动作的不雅狼狈简直与牛马无异时,却已是不要命地喝了好一阵,口鼻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淡。华清远自嘲地笑笑,摸了腰间竹筒来,将里头浓郁的酒气一点点洗干净,将那些风花雪月的情愫也一点点洗濯干净了。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不曾想我也有这样狼狈的一天哪。” 他翻了个身,倒在一片苇草上,倒也不至于被湿泞的河泥沾污了衣服——可那衣服也早脏了,不是泥土便是血块,要不是他身上带着伤,也想好好洗一洗。华清远的眸子开开合合,却觉得每次看到的景象都不一样。 暮色四合,深蓝的天幕阔极。 华清远闭上眼,慢慢地调息内力。方才那一下镇山河,险些让他筋脉倒行、挫伤心肺,亏得最后谢南雁强推他一掌,且骂了他一句,华清远记不大清是“混账”还是“糊涂”了,可他不也是混账糊涂惯了,如今才会落得一身血淋淋的新伤么? 天快黑了,这河岸边儿上又潮又湿,左右林深一片,他满身血腥,怎样都会招些闻风而动的野兽。华清远在苇丛里躺上一阵,周身还是痛得要命,他突围之时,肩臂与后腰各被捅了一刀,当时手快将穴道封了,此刻那伤口中的血随着经脉渐渐运行而慢慢涌了出来,还得赶紧将伤口包扎上。一时间千头万绪,都是危急事情,华清远摇晃着起身,瞧了瞧马匹上绑着的行囊,摸了好半天,将打火的燧石找了出来。 篝火点上的时候,天已然彻底地黑了。 一小簇营火在下风处徐徐地烧,华清远抖着手将上身的衣物一件一件剥开,伤口处的血迹已经和衣服干成一块,他又得一点一点用水将血迹化开,忙忙慌慌地折腾半天,在火边热化了的金疮药膏按在伤处,那地方已然疼得麻木。他又将外袍干净衣边撕了,当作绷带囫囵一裹,事情桩桩件件做完,他只觉得累得心力交瘁,难以动弹。 有一日一夜没能好好休息了罢…… 他将营火拨弄得旺一些,温暖的焰光令他如同跳进一泓温泉里,困意温柔而深沉地拥住他的四肢百骸,华清远几个呵欠拦不住,眼皮子越发睁不开了。 无风无月的夜里,火堆烧得缓慢恒定,一时半会儿应是烧不完的。华清远整一日下来累得什么都不愿意想,那灵台浑像是被挖空一般,空空荡荡,连半点风声也没有。他倒是喜欢这样神思放空的感觉,火星子在他的面前噼噼啪啪一响,将他的袍袖烧燎出几粒芝麻大小的黑点儿。 华清远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活在似梦非梦里。 眼前那深蓝的天幕很阔,时间又似回了傍晚,天空渐渐走到深夜,穹苍都暗下来了,星子一颗又一颗,竟很快出齐了。他在似梦非梦的境地里呆呆地看,后来他意识到,这七星北斗,其实是纯阳宫的夏夜里,坐在太极广场的正中才能够看到的黄道列宿。他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铺天遮地的迷惘,仿佛自己是这万千星子中的一员,虽然亦与其他星辰一般活生生地发着光,却不论怎样运行,都再没有相遇的可能。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 华清远突然无比思念起那华山之巅,千堆雪上的那座巍峨宫宇,虽说终年飞雪严寒,可在他的心里,纯阳宫从来是熏风如醉,春暖花开的。 夜半时分他被冷醒,满眼还是梦中那幕光色流荡的远天。 浑身上下哆嗦得厉害,伤患处更疼了。薪火烧得只剩下一堆忽明忽暗的热炭,在一片死寂中朝外冒着细细碎碎的火星子。华清远蹙着眉头闭上眼,弓起腰背,朝里蜷了蜷。体内一阵恶寒与燥热交替,这大约是生病的前兆。耳边马匹均匀的呼吸声还在,林中透来蛰虫悉悉索索的鸣啼。华清远的心略松了些,将破烂袍子拉到颈边,想着歇一阵再去添火。 不想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将过去了,再次惊醒时,他只觉大地又在上下震颤,华清远吓得一个冰冷激灵,险些要从地上弹起来,却因着伤口撕心裂肺的疼痛未能遂愿,他闷哼一声,一时间起不来身。 却听得树林外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与马蹄声,那粗野不堪的喊叫令华清远听得不是太真切,他屏息凝神,侧耳听上一阵,忽然面色大变,死死咬紧牙关,如同紧紧贴着崖壁,生怕遭天敌发觉的岩羊一般,连半口气也不敢出。 高举火炬的狼牙蛮兵步履沉重地转过巷角,灯黄照亮的一角青石街砖迅速黯淡下去,脚步声同灯光火光一般渐行渐远,那团晕光即将彻底消散的一刹那,沾满尘土的街砖忽啪嗒啪嗒响出几声黏稠的滴水声音。没有边际的黑暗里传来一两声极力克制着的压抑喘息。 樊真紧紧贴在墙根旁,却因着力竭,胸口一阵阻滞,喉头一片腥甜,一口血终于是喷在了地面上,心口仍旧砰咚乱跳,拉扯拖曳出麻木的痛楚,这疼痛他已经习惯了,他有记忆以来,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但是很快就能摆脱它了,很快了。 “城日危,卒……日稀。云白,你等我……你……等我。”他朝着没有边际的黑暗喃喃道,喟叹般的话里有凄恻的笑意,“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无端漫散的话语消失在寂夜无边中,可他不明白,这声抱歉究竟是对谁说的,是对或许已经魂归泉下的方云白说的,还是对已然与他决裂的华清远说的——但无论是对谁,都太晚了,都太晚了。 “阿真,你生的到底是什么病呀?你的师父给你看病的时候,好像不大高兴的模样。” 他拉了拉方云白的手,虽说疼得两眼模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回答里有着十三四岁少年的逞强:“不是什么大病啦,你瞧我人还活蹦乱跳的,再说了,之后你还约我到天策府里看一看呢,我哪儿能这样脆弱地说走便走。你放心吧,我不会死的。” “那我若不约着你走,你会不会……就那样……” 他愣了一下,唇边的笑渐渐惨淡下去,他将手松开,把视线移至窗外接天无穷的花海去,微不可闻道:“说不定……说不定会的。” 垂下来的手又被握住了,他感觉到方云白的虎口处有一箍硬硬的茧子,摸在他的腕上,微微发着痒。他转眼,对上少年人满是担忧而又坚定不移的眸子:“你不要死。我还能带你去好多的地方,看好多的风景。你不要死。” “在找到你之前,我不会的……”樊真以手支壁,摇摇晃晃、艰难无比地地走过巷里街角。 到处都是死人,可能是挨饿受冻而死的,也可能是惨遭屠戮而亡的,他的靴尖时不时踢在僵硬的臂膀双腿上,可是心里连半点触动也没有。他隐隐约约地有了绝望的领悟,很快、很快了,他会变成这路边枯骨的一部分,疯长的蒿草从他的血肉白骨里钻出芽,开出花,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方云白曾经是他活下去的希望的源头,或者说,现在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无亲无故,只剩下一条飘摇无根的命,在师门里也总若有若无,大概只有犯了病的时候才能引起谁的注意,个性更是连他自己都有所自知的恶劣刻薄,可就是这样的他,何德何能让方云白一直陪伴在侧,支持他的希冀?又何德何能——让华清远…… 他对华清远,究竟是什么感情呢—— 墙根下的亮光令樊真骤然警觉起来,恍惚的思绪顿然云散烟消,他翻身一跃,悄无声息地上了墙头,动作轻快利索得如同苇草浮水。他匿在阴影中,眼见一前一后两个手举火把的狼牙兵在墙下相遇了,以带着口音的官话,一半声音粗哑、一半声音尖细地互相交谈着。 “这般空城,没有好吃好喝的可抢,也没有漂亮女人能睡,剩着一堆要死要活的流民,真是半点乐趣都没有哪……” “得了吧你,等再打进洛阳,你想要大鱼大肉,想要花枝招展的姑娘,不还多得去了!今夜还长着呢,好好走你的道儿,看着点路,明儿富贵荣华,有得你享受的。谁能想到东都收复以后,我们又带兵打了回去呢……嘿嘿嘿……” 那二人在墙下发出了一阵猥琐冷笑,又擦肩而过,继续巡他们的夜道去了。 樊真松口气,没有声息地从墙头滑下来,长靴踏在地上,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出,他抹干净面上结的血痂,正欲抬步离去,倏忽他的心猛烈地砰砰直撞,几乎要踊跃地跳出心腔来了,一股冷意从脊骨刺上后颈,他看着前路黯淡无光、空无一人,又猛然转过头,身后依旧是一派死气沉沉的黑暗,路边衰草窸窸窣窣地响,似有蛇鼠在里头蠢蠢爬行。 周遭静得太过不寻常了,如同电闪雷鸣前、山雨欲来时那一弹指的静寂,樊真只觉毛骨悚然,一层冷汗渐渐爬满了额头,汇成冰凉一股,划过他满是血污的面目,顺着下颔逐渐汇聚成滴。手间握着的毫笔又攥紧两分,冷汗滴在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 便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身后的暗影里突然暴起一个人形,樊真心下大惊,不知那人何时接近,步法竟如此诡秘飘忽,他尚未来得及回身,便觉那人从身后扼住他的脖颈,一手粗暴地捂住他的嘴,力劲大得简直要叫人无法喘息,樊真听见喉头一阵剧痛,咯咯作响,那大力气将他往黑暗的深处拖行。他立时以后肘猛击身后人的胁下,那人反应极快,立刻将身形一歪一闪,避开了樊真的挣扎。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飕飕凉风狠厉地擦过樊真的面颊,方才他站着的地方,竟齐齐钉上了数枚带着倒刺的铁箭!樊真被惊得甚至忘了挣扎,钳制住他的巨力一缓,他被脖颈处骤然放松的力道呛出了泪。在方才痛苦至极的窒息感觉里,他被一路拉进一条深巷里,只见那铁矢落地的地方光亮乍起,是方才那两个故作闲谈的狼牙兵。 “跑,快跑。”那人有一把沙哑低沉的嗓音,话音方落,樊真听得一阵衣袂扬空的飒爽声音,赶忙回身跟上,这变故一波三折,但他至少能够确定,这人许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他勉强拿轻功跟了一段路,这黑暗里的市井小巷,七弯八折的极是难走,也不知赶着走了多少路,他本就体力不支,如今一经追赶,气海丹田中早已空空荡荡。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整个人都麻麻木木、昏昏沉沉的,身前那人才止了步子,他一时间稳不住身形,由着惯性朝前踉跄好几步,不由双膝发软,跪在了地上,不住发着压抑隐忍的喘气,樊真方发觉他们似乎沿着整座小城狂奔了一遭,如今正在颓圮破败的城垛下。城墙上摆着的半只破烂灯笼里,灯火还没有全然熄灭,借着这点昏昏沉沉的光,樊真看见了将他救下的那人。 他认得那身飘逸绝伦的纯阳宫道袍,可这人却分毫没有纯阳弟子所独有的、一眼便能认出来的清高脱尘,大敞的领口与两缕疏狂鬓发,歪歪斜斜的站姿与唇边轻浮浪荡的一个笑,都使得那人浑然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玩世不恭。 他挑眉迎上樊真警惕怀疑的眸光,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稽首,自报家门道:“贫道此番有礼了,柳杯酒,长安人氏。” 第十六章 “贫道此番有礼了,柳杯酒,长安人氏。” “……你是纯阳宫的人?”樊真倚靠着城垛墙沿慢慢站起来,横竖却觉得眼前那人奇怪,像是在哪里见过,名姓又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他并不喜欢面前这道人,不仅仅是因为他轻佻放浪的行举,更是因着他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面,在摇曳黯淡的光下多了这几分深不可测。 柳杯酒未曾回答他的话,只笑说:“那日躲在门后偷听偷窥的,原是你啊。轻功使得是好,但现如今也撑不了多久了罢?脸白得像纸,也没什么血气了。你怎到这里来了?又要往哪儿去?”语气熟络得紧,柳杯酒满意地看着樊真眼底闪掠过一丝讶异,歪在嘴边的笑痕更深了。 樊真终于想起来,这人是华清远的师叔。虽说是这样的辈分,但面前这人看来却毫无老态,神情里世故圆滑的老到与过分熟络,倒是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樊真没有回答他,却听他毫不在乎这毫无回应的问题,又道:“从这里出去,离睢阳也不远啦,你一直朝南走,想必是去那儿罢。我听闻当时那座城池久攻不下,其里将领死守,以螳臂区区当千乘之车,如此重镇,失守时城中竟已只剩下不足千人。虽说收复,也早便是一座荒芜死城了。” 樊真皱起眉头,这话似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这一路上听过太多睢阳之战的惨况了,如何轰轰烈烈、如何惨不忍睹,掘鼠罗雀、易子而食、弑妾而啖,人们带着猎奇而扭曲的怜悯,热切地谈着毫不相关的生死,唏嘘喟叹一阵子后,便再也记不得来龙去脉。 骨血分离、心脉摧折的死亡过后,所有乱世中的人都会哀叹战争的规模之大、死伤之重, 可谈遍谈尽之后呢——谁都不再记得了,这一座荒城,也便遗失在满天滚过的长风、卷而又舒的层云中,城中阿谁浴血奋战、为国捐躯,都不再记得了,只有凌烟阁上正在泛黄褪色的画像毫无感情地存着,那一将功成之后的大把枯骨,都不会有人再记得了。 “死城又如何,”他面无表情、语调平板道,“死城又如何,我还是会去。”语毕,他勉强躬身朝柳杯酒作了个揖,“多谢道长出手相救,此番恩情无以为报。……就此别过。” 樊真本想再说他日定报此恩,可想来也没有这样多的“他日”了。他就如同一道摇摇欲坠的桥,浸在水中的桥台已经腐坏朽败,支撑着自己接着走下去的,好像只有那一句短短的急信:请援久不至,士之将死,故所愿惟君而已。 他在原地稍作歇息,转身便要走。只听柳杯酒出言叫住了他,话中的轻佻已然收敛好几分,竟令他的话有些吞吞吐吐:“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见樊真停下脚步待他发问,柳杯酒便一时间说得急了:“你腰间带着的这支判官笔,是不是你的师父的?你是杏林门下,花间游的功夫却是他教的你,对是不对?” 樊真似是被他这串莫名其妙的话问住了,迟疑许久之后,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却见那柳杯酒看了,忽然朝后退了小半步,面上红白交错,一时很是精彩,末了只见他面目一狞,发出一声干涩古怪的冷笑。 樊真只觉面前光色一暗,烛火挑起一点幽微冷光,待得樊真反应过来要朝后退去时,脖颈却一凉,一丝滚烫的血线打从他的喉结处割出灼热的疼痛来。樊真的心猛然一顿,道人的剑实在太快,他完全辨不出这剑锋的来向。 “这不是天道剑势的落势,”樊真极力稳定心绪,咬牙切齿道,“道长,虽说披着华山的皮,但大约不是华山的人罢?” 柳杯酒那冰冷刺骨的笑容如同喉头顶着的那刃封霜长剑,声音冷森森的:“何必在意我是何门何派的人呢?今天我可以是纯阳宫的人,明天我也能够是凌雪阁的刺客。我还当他的徒弟是个怎样的人呢,不想只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哪。真是让人恨得牙根发痒。”他话音一落,却又将削铁如泥的刃锋别开了。 樊真一口滞涩的气息堵在胸前,心腔几近停跳,方才柳杯酒剑上骤然暴起的杀意叫人脊骨发冷,他甚至以为今日就要命丧于此,而似是明白自己也是将死之人,话便说得无遮无拦、直白无忌:“柳道长为何不将我杀之而后快?” “我的剑再不杀你这样的人了。”一声铿然剑鸣,柳杯酒收剑入鞘,那话说得冷漠平板,“更何况,”他一顿,目光闪烁着难以言明的情感,“你若死了,无论多少轻重,总有些人会伤心失望。” “……”樊真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却也不怒反笑,笑意中的惨淡凄恻虚虚浮浮缀在脸面上,叫人看来一览无余,他发出一声低沉喟叹,只道:“人寿短暂,想来终于愧对故交情深意切,也惭愧恩师多年照顾保护,既无法跳脱一切,但也没能做到问心无愧。这副模样,确实不值得再杀。自生自灭便罢了。” “你还真是轻贱自己的性命啊。”柳杯酒听罢,却也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仿佛这样的生死起落他已经经历许多,他将剑鞘在手中翻弄几下,夹进了臂弯里,一边踩过已然是残垣废墟的城墙,疏疏懒懒道:“小娃儿,你不是要去送死么?那我便送你一程罢,说不定到了最后,你还会哭着求我救你呢。” 樊真立在原地,看着那白色袍角如同一羽飞隼,扑进深重浓稠的黑暗里,经历过一番起伏跌宕的心子终于后知后觉地疯狂跳动起来,不知缘何,他看着那愈行愈远的雪白道袍,心底竟涌上一阵恍恍惚惚的惊惧惶恐,他并不惧怕深夜,甚至并不惧怕死亡,如今他却害怕那白影渐渐隐没消散在空廓无边的沉夜里,只得情不自禁地举步上去跟。 道路险阻漫长,黑夜沉寂无边,他举目四顾,既看不见去路,也寻不回归途。 后半夜华清远几乎全然沉浸在担惊受怕的惊恐里,那队狼牙军野兽一般狂啸呼喊着奔驰而去,战马扬蹄将林外官道踩得烟尘滚滚,清晨时分,他从林间叶下悄悄窥探过去,只见黄沙漫天,一时间叫人迷失了方向。 他被土灰呛得一阵猛咳,口中的血腥气又阴魂不散地蔓延而起,他的身体很不舒服,嗓子似乎要叫那苦涩尖锐的尘沙割出血口来,疼得说不出半句话。华清远将手背按在额心探上一探,有些发热,但并不太严重,他只觉得昏昏沉沉,仿若活在醉乡一梦里,这几日的一切都太过不真实,太过不真实了。 自他驱马离开,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路上似乎总是黄沙滚滚,胡马的铁蹄将那路和煦春景踏碎踏破,没有逃荒的流民,甚至连鸟声兽声都劫灰落地般沉寂下去,日头已经温暖得有了发热的迹象,他打马不停,身周的汗热了又冷,眼底逐渐浮上一层虚浮摇曳的苍白,随着他眼皮的眨动而激出一阵忍无可忍的脑涨头晕。 华清远不敢将马催得太快,生怕会赶上那一群如狼似虎的胡兵的脚步,如今他这般景况,实在是不能够再与他们短兵相接了。 那叛军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他一路看见那村邻四舍付之一炬,灼热的火焰在晴暖的春阳下熊熊燃烧,竟是这周遭唯一生气勃勃的物事,却令人看来如同魑魅魍魉一般张牙舞爪,华清远看着那烈火中响起噼啪炸裂的声响,竟从里头掀出一竿黑黑乎乎的东西来,定睛看去,他才勉强辨认出那是一段被烧得干枯焦瘦的人手,那股腥膻的肉味刺激得华清远胃中酸水翻腾,不住干呕起来。 他经过一座又一座荒芜萧条的城,他入世以来,看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民流离,这样的狼烟烽火,可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切身感觉到了乱世之乱,这些鲜血淋漓的病痛,这些触目惊心的死别,他也曾经历过,他再也不是看客了。 日头西行,夜气方回。 他停停顿顿走了整一日,凄凉衰微的夕阳在天际留下一线斑驳的血口,金光四射的火烧云被乌沉连绵的群山吞没殆尽,层云的阴影很快就要消散在死寂无边的夜里。残阳如血,总令他想起那一日同样可怖的朝阳,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呢?过往之事,如同山岳重隔,他已经不愿意去回味清楚了。 不会有人愚蠢到一次次将老旧瘢痕生生撕开,野兽尚且会自舐伤痕,何况是人。 马匹踏着来时的路,却要让他去到未知的以后。这样的感觉令他觉得伤感唏嘘,而越是往回走,那与来时大相径庭的千疮百孔,又令他不安恐惧,可是奔行的马蹄不知道人心惶惶,依旧我行我素,往他朝着归路上引。 华清远再抬眼时,看见陈留城门洞开,满目荒芜,尸骸曝野,看见城门箭塔上直直升入天际的烟幕仿若一幅静静的灵旗,城中一片狼藉,本就是半座空城,一经屠戮抢劫,便更加荒凉。 薄暮冥冥,乱云低垂,泼在街头的血色与无边残阳相互照应,看得人没来由的心悸不已,乱草堆里几只老鸪长鸣,如同鬼怪在啼叫痛哭这满城死气一般。华清远听到禽鸟凄惨的啊啊大叫,突然醒过了神,双手颤抖地调转马头,朝着城中的医署奔去。 马蹄声清脆响亮,在他的心中撞出接连不断、永不停歇的回响,华清远心焦不已,南下之前在城中的一切骤然鲜活起来,没有任何一次他这样的害怕,怕得浑身都在发抖。那样危急的情况,莫丹青他们一定得要逃得出去,一定要逃出去啊。 医署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他想象的满地遗骸,这地方安静得与街道上惨绝人寰的景色格格不入,却令人感到压抑无比,他从马上翻身下来,几欲站立不稳,目前模糊一阵清晰一阵,他是不是曾经站在这副门楣下,等着谁踏月而归?是不是也这样穿过哪个风清月晓的夜晚,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同他一起走? 人事萧条。 这院内无人的景象才让华清远松了口气,但越往里头走,愈加浓重的血腥气却令他那一颗心越来越冷,内院里散落着带血的胡刀与崩坼的弓弦,似乎经历过一番激烈打斗,蜿蜒连绵的血迹一直延伸到门缝半开半敞的房间内,华清远手按剑柄探身进了一间房里,余晖争先恐后落进黑暗的室内,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涌入鼻腔,屋里七横八竖地躺着几个胡兵尸体,皆是七窍流血、面目狰狞,而房间尽头的窗下,模模糊糊看得出是个万花弟子,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刀枪贯胸而进,那双眼睛甚至还没有合上,目呲欲裂地望着前方。华清远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双腿有如铅坠,连一步也踏不过去。华清远浑身抖若筛糠,最后忍不下心中的呕意,双腿一软,掩着嘴跪在地上,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呕声。 可是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他什么都办不到。 华清远扶着门框站起来,忽似想到什么一般,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又将一扇又一扇的门打开,破门而入,又失魂落魄地踩着门槛出来。直至他打开药材仓库的门,他嗅见那股带着泥腥味道的清苦药气,一切都仿似昨日,他与久别重逢的万花在这房里抵死纠缠,那些热切的吐息,那些柔软的情话,那些恣肆的快意,都随着这股气息愈加鲜活生动,愈加历历在目。 最后一丝日光随着他打开门,惨烈地落在那散落一地的药筐之间,落在房间一角一个蜷缩不动的黑色影子上,那人露出半个惨白的脸面,在黯淡的日光里显得模糊不清。华清远站在原地,似乎极其想走上前去,可又像是极其害怕,他张开口,喉头却疼痛干涩,一个个音节堵在喉头,发出鼓风一般的空响。 “丹……青、丹青姐……” 无人应答。 ——师兄你,还有华小道长,一定要安然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丹青姐……你听不听得见,你听不听得见……” 无人应答。 他一提步,腿脚却不再听使唤,一时间发软发痛,使得他几乎是摔进了那仓库里,摔到那个人的身边,他认得那一双好看的圆眼,可他不认识那直勾勾的没有生气的眼睛,他认得那一张俏皮活泼的脸面,可他不认识这张惨白泛青的面貌。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去摸莫丹青脖颈间的脉搏,却在指尖碰到姑娘皮肤的那一刻红了眼圈,他将视线朝下移,看见莫丹青胸侧一道深深的刀痕,撕开了她单薄的衣装,血迹已经干了。她已经死去多时了。 华清远想要落泪,却发觉自己心腔捣碎撕破一般地抽痛起来,他的眼眶极热,但却落不下一滴眼泪。他从来没有想过莫丹青有一日会撒手人寰,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娇憨可爱的姑娘最终居然会落得如此下场。就像他之前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樊真分道扬镳,有一日会如此痛苦寂寞地踏上归程。 “丹青姐……连你也要、也要……”他的话说到一半,却忍不住哽住了,他忍不住俯身去虚虚抱了抱莫丹青冰冷的躯体,那身躯已然僵硬得如同石塑一般,小姑娘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支棱棱地很是扎人,“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她亲口说的,说就在这里等着,真的一步都未曾离开。她的目色一直落在门外——在看什么,她直至死,到底在等什么? 华清远不忍心再想,那是多大的遗憾,是否还会有怨恨,怨恨一别生死,阴阳茫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同困兽嘶吼一般极为压抑痛苦地叫出声来,以前他晓得,悲欢离合,原本就是人生常态,可从来没有想过,当这样的悲欢出现在他的身上时,自己究竟应该作何反应。 “……清、清远哥哥……” 耳边这声细若蚊吶的呼唤,忽然将华清远从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泥沼里生生拔出来,他惊慌失措地看着莫丹青怀中轻轻抖动一阵,露出个头发蓬乱的脑袋来,那孩子尖声尖气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满满都是受到惊吓的恐慌。 华清远一愣,旋即抖索着手臂,伸手将阿由抱了个满怀,口里不受控制地呢喃着:“还好……你还活着……还好……还活着……谢谢你……”他的声音因着生病喑哑难听,却已经激动得没有伦次。 从前他的师姐总与他说,人是能够慢慢成长的,随着时移事迁,眼界会逐渐开阔,许多的欢愉苦痛,都能够随着成长淡化,也有许多的欢愉苦痛,与成长如影随形。最终这世事万千、天意流转,终于也会化作水潦尘埃,成为风月花鸟一般的自然。 在过去的这么些年里,他从来过得四平八稳,他以为自己会随着这样平缓如水的日子而慢慢长大,可是这样久了、这样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累了,也倦了,完全不想再继续下去。 原来,这是一件这样痛苦的事情。 而成长,原来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情。 第十七章 天已经黑了很久,自樊真同那莫名其妙随行而来的柳杯酒到达睢阳城境,也过了很久。在此之前,他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自己到达这座城池时究竟带着何如心情,可真正走到了,却也没有想象中的痛苦不堪,那些咬紧牙关的固执不已,似乎随着行走的步伐越来越淡。 柳杯酒是个极其知趣的人,一路上既不多说闲话也不冷漠安静,有一搭没一搭问起的那些问题,基本上便也是江湖人萍水相逢时说的客套话,樊真有心情了便回答,其余时间一概无视了去。柳杯酒倒也是自得其乐,毫不介怀的模样。 更深露重,蛰伏在荒草野地里的春虫一声又一声怯怯地叫起来,在死寂的夜中格外响亮,樊真坐在城边女墙之上,静静看着墙下昏昏欲睡的这一座故城。 今夜月色清寒,将他面前鳞次栉比的屋舍映得粼粼发光,如同皱开一池死水。他将极目远眺的视线收回来,目色沉静地看着女墙底下同样高高矮矮的一片乱坟。 城中有一些经行客商,也有一些老弱妇孺,他早前打听了一阵,所有人不是对当时城战只闻流言,便是讳莫如深。眉飞色舞同他说的,多半是对传闻添油加醋,避开视线只言不知的,多半再也不愿回想当时情境。 “若你要知道这些死人的事情,不如就去城东乱葬岗,问那些死人罢!”他被一个花甲老妇气急败坏地拄拐撵出屋门时,徘徊无定的心终于找到了个去处,却也仿佛叫他提前向那九泉路上走一般,他觉得好笑,笑自己明知故问,笑自己事到如今还是不相信方云白死了。 他之后又特地去官衙求了当日收拾尸骨时的名录,坐在灯下仔仔细细翻了几个时辰,也看了好几遍那个熟悉的名字。 可是他的心里没有半点波澜——他早就知道了,明明早就知道,但却不愿意相信。一如他小时明明早便知道母亲不会回来,却依旧苦苦守候,并不是心怀希望,而是一旦放弃,便再也不知继续生活的意义。 他在墙头坐了一会儿,不多时,只觉身侧一阵清劲的衣袂翻卷之风,柳杯酒纵上墙头,一张脸面在月下泛着醉态的嫣红,他的袖子里还藏着半小坛酒水,发出阵阵涌动不止的缠绵酒香,见得樊真一言不发地坐着,柳杯酒权衡一阵,将酒坛子递给他,道:“酒,喝是不喝?” 樊真没有说话,却接过了他的酒水。那酒闻着极香,入口却是酸苦无比,一大口呛得他咳嗽不止,柳杯酒在他身畔发出了豪气恣意的大笑。 “这酒据说已经藏了许多年,前些日子却不知被哪个顽劣东西打开,却未及时喝完,才过了几日,就已经变味了!不过酒虫活动起来叫人难受,苦酒便苦酒罢,也颇得一种穷困潦倒借酒浇愁的情境来。”柳杯酒脸上挂着张扬不羁的笑自圆其说道,也仰头去看那挂月亮。 樊真却破天荒地回了他这句话,话中有点儿自嘲的笑意:“倘若酒真的能够浇愁,那这庙堂江湖,哪里会有这样多纷乱纠葛,人生在世,也哪里会有这样多的烦恼忧愁。醉里一梦,聊以自慰都不够,更不必令愁绪消散无踪了。” 可他这般说辞,却还是攥着坛子,就着嘴里的苦味,又喝下一口。 “哎呀呀,”柳杯酒见他言不由衷的行止,笑声打破了墙下坟茔重重叠叠的阴森冷气,“我着实觉得很有趣,我那小师侄究竟看上你哪点,这么死心塌地、穷追不舍。他那个人,看起来温柔,满心却是疏懒惯了,他是个面热心淡的人。” 樊真没有说话,却忍不住仔细听柳杯酒谈华清远的事情,对方似乎看穿他的兴致,又继续说道:“不过他也确实讨人喜欢,我被那群朽骨头赶出纯阳宫这样久,师门上下也唯有他一个人愿意再喊我一声师叔啦。” 见着樊真脸色,柳杯酒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话锋骤然一低,“我还不曾见过他这样费尽心思去喜爱哪个人。不过也好,叫他知道这普天之下不是人人待他全心全意,也好敛一敛他的个性。这酒,你要是光拿在手上,就别怪我将它抢回来。” 他作势要抢樊真手上那半壶酒,却见万花手腕一转,很是灵巧地避了开去,柳杯酒耸一耸肩,纵身跳下了城墙,乱坟堆里传来几声沉闷的狗吠,几条肮脏的野狗从杂草枯树间一闪而过。 樊真看着手中的酒,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将酒壶稍稍倾斜过来,浑浊的酒液在壶沿打转,然而他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终究将那苦酒全然饮入腹中。过了不知多久,他跳下墙头,却只觉得神思愈加醒觉。 他站在原地,迷茫的感觉又回来了。 樊真的目前一片黑暗。 他辨不清如今到底是盛夏,还是暮春。夜风先是极冷,尔后又慢慢回温,身周开始有这样一丝半点的暖意,仿佛置身于熏风和煦的春日午后,连鼻尖也能够嗅到一股柔柔软软的杏花清香,他有些痴昧地弯起唇角,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他看到陈旧温暖的曾经,杏花的香气浸润在云层里,他挽起那个人潮湿的细而又长的头发,满手湿湿凉凉,汾水的支流泠泠淙淙,卷着雪白的花瓣和皂荚的浮沫,渐渐越流越远。 四季周流,他感受到季夏的暑气,闷热躁动的风打从远天席卷而来,他忽然被这样灼热炙人的热风割得后颈火辣辣地疼,细细密密的汗水在额侧汇成一股,流进他的眼睛里,叫眼眶要命地刺痛起来,视线模糊了。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他好像看见盛夏当阳里被高温蒸得扭曲变形的城池,高大而又伟岸,竭尽全力地阻挡着酷暑,四周的一切像是要被热流烧化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城门边蓊蓊郁郁的灌丛树木里,也静静地站着一群红眼黑羽的乌鸦,也像他一般,双眼里带着冷冷的渴求,看着面前的城墙。 风带来一阵嚯啦啦的乱响,城头的残旗在铺天盖地的日光下掀不起一星半点的气势来,只有满目困顿凋敝的衰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那一轮苍白又炽热的日轮依旧明亮着,周围的长天开始渐渐暗淡下来,灼烫的圆盘冷作冰冷的月玦。 沉重得叫人无法喘息的云翳缓慢无比地遮盖而去,他发现他依旧僵硬地站着,面前黑暗深重,他伸出手,虚虚探了探面前厚重的沉黑,他的指尖触到高大城墙粗糙扎人的石砖外壁,激出一点儿带着麻痒的刺痛。 那细微的刺痛似乎顺着他的指腹,刺入心脉之中,他的心口诡秘地停跳一瞬,旋即沉重地击出令人站立不稳的剧痛来,可是他还是立着,这砭骨蚀肌的疼痛似乎是一种麻木的瘾病,令他平白生出一种迷幻荒唐的错觉来。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他的眼底渐渐漫出一阵刺目夺人的雪白,皱着眉头辨认许久,他才认识出那是刀光剑影交错成网时暴起的一刹那,他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寂寥白色之下浮动的模糊影子,耳畔传来不甚清楚的厮杀呐喊,似乎全然都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一入天策,苟利国家,不图富贵。”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你呢,你害不害怕,害不害怕?”樊真停顿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辨认出这歇斯底里的喃喃自语,这样嘶哑阴沉的无端质问,原是自己发出来的。那串嘶哑狰狞的冷笑,好似也是自己发出来的。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他不想相信自己触摸的城墙内,隔着方云白绝望无边、困顿潦倒的曾经,那个银甲红翎的军士哪,在他的回忆里活着的模样,永远都是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的俊朗,永远都是少年意气,打马扬鞭的畅快。 也是方云白说的,为了国家付出性命,他在所不惜。 “你是有多愚蠢,也是有多糊涂,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他依旧对着那城墙自言自语,浑身情状居然有些疯疯癫癫。他与方云白两人,似乎从相识起便已经是异道殊途,他贪生怕死,所有事情只能想到自己,而方云白总是路见不平,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拔刀相助,惹一身伤痕累累。甚至于他们之间随着年龄愈加尖锐的矛盾冲突,也便只是这私与无私的一念之间。 长风杳杳,鸟语花香的时节,他牵着方云白的手,教他唱《铙歌十八曲》里的《战城南》,唱枯骨无人拾,孤魂无人引。他想告诉他在战场上好歹保全自己,好歹稍纵地自私自利一次,可是方云白有听过吗?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热血上头的少年提枪擎剑,做着苟利国家,不图富贵的美梦。 “是你活该、是你活该,弹尽粮绝、困死孤城,都是你自找的。”他的话语突然变得极为切齿,像是怀着极大的怨愤,又像是隐忍极大的痛楚。他任凭那真真假假的回忆泛滥决堤,像是一个决意醉死的酒客,“方云白,你的一腔赤胆忠心,终究是被毁了。你总算信了罢,我之前劝你的话,你总算信了罢。”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疼痛使得他的目色发昏,脑海里空荡荡地回响着那首歌诗,风突然停了,滚烫的暑气消散一空,冷清的月光如同一柄寒霜长刃,将浓稠云盖刺出一线雪亮小口。 明晃晃地落在城楼墙根,樊真簌簌地发起抖来,却看见月光投下的模糊白影,如同那人银冠上冷幽的反光,箭簇一般刺进他的眸中。 “我到前线去了,再过一个时辰就点兵出发。” 方云白没有点灯烛,他背对着室外一地积水空明的月色,一身银亮铠甲散发着冷淡的光气,樊真看不清那人的神色,心中的怒气却一下子被天策不咸不淡的语调点燃了,他下意识地反唇相讥:“怎么每次前赴后继送死的差事,都是你做得最积极?说到底,你还是在气我有碍你的‘生死大义’,对不对?” “我没有。”光线实在太暗,樊真分辨不出方云白的神色究竟有没有因为他的话语而有所松动,他只是听见对方干硬但利落地将话回了,周遭尴尬无比地静了一阵,只听方云白扬声又道:“阿真,这些年来我一直将你当做最好的知己,最好的兄弟,你自己的心里怎样想的,我不知道。可是,连你自己都明白,你执念于我,倒不如说是在执念那段没有忧虑的昨日。”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一腔心事被戳破的感觉一点也不叫人好受,反而让人有一种曝于白日的尴尬恼怒,可当此时,他往日里那一口尖酸刻薄的伶俐口舌,统统都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来,方云白虽说大大咧咧,可这样的事情,怎就会看得如此通透清楚。 “阿真。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那段快乐欢欣,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一时间被堵得哑口无言,月光寒凉地落进他因由吃惊而微微缩起的瞳孔中,话已挑明,坦荡而又直白,但是他除却惶惑惊慌的沉默,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方云白模糊的面上似乎显出了一抹笑意,宁谧的夜中传来他温和的一声低笑。 “你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人等着与你相遇。别总是囿于当下,你还能走很远呢。” 年轻军人的言语间从未这样带着温柔劝说的话锋,还有真心全意的由衷,当年拉着他的手与他穿过重重花海的人已然长大了,可他依旧对那青青子衿、笑语晏晏的时光念念不忘,时间竟然已经过去这样久了吗? 他的心中突然一空,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许多事情已经不能阻止地奔流而去,唯有他依然站在原地。身周一片黑暗,月光被厚重的云层紧紧遮住,方云白转身离去了,没有步音。他什么也看不见,想要开口大声呼唤,却发现两颚的唇齿像是被紧紧粘连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政,暮不夜归!” 方云白再也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有泣血文书、边关急信,只有夜雪独听、懊悔无边。月光随着风与云时隐时现,凄迷而皎洁,他痴痴地看着那寥寥月色,冷寂的夜中只剩下一声长叹:“你在的地方,夜里似乎总都有月光。然而也总是寒冷又疏离。” 世事无常,兴尽悲来。那一别后的许多日月里,他怀抱一腔冰冷的怨怼愤懑,得过且过、我行我素地活着,可是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个时候,华清远就像是这无孔不入的温柔的月光,带着最单纯的、他最嗤之以鼻的善意,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心悦君兮,对他说千载不相违。可是谁又知道他到底在贪恋着什么?他对华清远,是否也只是对着求不得的情爱的一点弥补追忆? ——不是的、不是的。 樊真被这样的想法惊得朝后踉跄着倒退两步,他觉得迷惘,但却是下意识地立刻否决了内心突然而然的想法,可是他说不来原因。 华清远与方云白一点都不似,纯阳子的性格温善得简直到了随波逐流的地步,在此之前,他从未对自己有过激烈过分的行举,就算他带着两分漫不经心的烦躁答应华清远的表白,那人也从来不作腻味的纠缠。他从未想象过自己同方云白若是在一起,未来将是何如,但他却清楚无比地明白,他同华清远一起,那日复一日将会是个什么模样。 对他,真的只有两三分的心吗?如果不是,那究竟是几分,或许更少,或许更多? 他不知道。这疑惑叫他从无边纷乱的回忆泥潭里脱身而出,他如今极为清楚冷静地明白了,无论是方云白还是华清远,无论是过去的,亦或是眼前的,都已经离他而去了。他的面前只有这一座浸没在无边永夜里的安静死城。 心中翕动不安的踯躅迷惑,忽然便化作一股铺天盖地的悲怆怅然,冷幽的光映进他的瞳眸里,照出那双眼里的虚无空洞,就如同已死之人般。他低下身,紧紧地捂住口中溢出来的血腥与酒气交错的气味和猛烈的呛咳,可他咳着咳着,却是发出一阵古怪凄凉的笑,每一声都令他心如刀绞,笑声流荡在静夜之中,听来格外瘆人。 他垂下手臂,将双手笼进空荡荡的袖笼里,飒沓的风将他的长发与广袖吹得破碎而支离,切碎了落在城墙上的大片月光。 他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将那酒留下来,樊真的面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话中却极痛极悲,每一字都似要咬出血来:“清明扫洒,理应先敬你一杯酒。可我没有酒,甚至也不知你究竟魂归何处。你不要怪我……你也不要怪我。” 他的低语喃喃很快湮没在臆想里带着死气与暑气的风里,可他又觉得冷,冷得两股战战,冷得全身发抖,冷得他不住想起映雪湖的月光,想起华清远身上如同雪气一般冰冷清冽的气息,想起那一夜里,也是这样寒入骨髓的月光,华清远满目悲戚的神光,叫他冷得无法动作,无法分辩。 浓重的云翳在沉重的远天里梭巡一遭,月亮很快沉入黑甜。 周遭渐入一片黑暗,那座巨大而压抑的荒城,在一瞬间里似乎长成万丈千仞,朝着四面八方紧紧推压而来,叫人无法喘息。 第十八章 温暖的春日随着华清远回程的脚步慢慢流逝,暑气的势头已经愈加狂妄,他知道他快回到目的地了,只因一路上的流民渐渐地多了,从四面八方禹禹而来,汇成步履蹒跚的一股黯淡人流,人们一言不发、神情麻木地朝没有边际的远处步行而去。 野旷天低,他牵着那匹勤勤恳恳跟了他许久的瘦马,阿由乖巧地在马上坐着,日头照得孩子有些头昏,细细密密的热汗不多时便爬满了他的脖颈,可孩子懂事得叫人咋舌,即便是要热得中了暑气,却也硬是一声不吭地受着。 马匹的脚程比身后那些拖家带口、拉拉扯扯的流民快得多,华清远习武的底子好歹受得住长途奔波的消耗,但是连他自己都有所觉察,自己的身体正随着这一段辛劳旅途而飞快衰弱下去,有时候他感觉不到那几处刀伤的痛楚,只觉浑身浸没在令人难以喘息的热浪里,全身都是麻木的;可有时候伤口又叫人疼得冷汗直冒,一步都挪不动。 反反复复的伤势与病势令他不时要停下来歇息。只是他的心中好歹不再那样绝望,只因阿由还活着,他至少要将那孩子送到安全的去处,一旦有这样的指望,他便一心扑了上去,再也不愿意将时间放在回想往事与神伤过去上面了。 “热?对不对?”没走多久,华清远便察觉到阿由的汗出如浆,他将马缰朝旁侧拉了一些,领着马儿七弯八拐地,钻进官道旁的深林中去,他看着阿由在马上拼命摇头,无可奈何地将唇角扯了一扯,勉勉强强做出个笑来,轻声道:“不会耽误的,没有关系。” 阿由低下头,觉得很是愧疚。 绿树浓阴送来一阵清凉潮湿的风,他脖颈上淋淋漓漓的汗水一点一滴被吹得透凉去了,马匹踏着优哉游哉的小碎步子,直走到一处河岸边,水苇已经生成了青翠欲滴的深绿颜色,蓊蓊郁郁地没过了瘦马的蹄掌,随着牵马人的步子簌簌摇动着。他看着华清远拽着马缰的消瘦背影,胸口渐渐涌上一种没来由的酸苦,他虽说年纪还小,不谙世事,但却仍然心思机敏地察觉到华清远相比从前的些许不同。 他说不出是哪里古怪、哪里奇异,分明华清远还是这样的温和,但却不知少了些什么。阿由也看得出来,这一次南行,华清远大概是经历了一些可怕事情,才落得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憔悴样子。 马儿踩着轻盈的步子,沿着那静静流淌的小河,穿过密密匝匝的深林,水道渐渐蜿蜒曲折起来,树林也渐渐稀疏空旷起来。 河流在林子的尽头拐作一道柔婉多情的圆弧,宛如一条浅碧束带,挽起层林之后亭亭一座城池。 日气回暖,城郊蔓草离离,满目都是触目惊心的鲜活碧绿。华清远停在接近城门的河岸边,轻手轻脚将阿由抱下马背,便放马饮水去了。那河岸苇草掩映里,又已经长了好几朵翠色欲滴、大若脸盆的荷叶,虽然没有盛夏那般肥厚,移作他用也已经足够。 华清远想了想,便低身将靴子脱了,裤腿挽了,下河去割了两朵荷叶来,河水清凉舒适,冰凉柔软得像是一匹丝缎,安安静静地抚慰着一日行旅的劳累疲倦。华清远的心不由自主地松动一阵,他回身将那两朵沾满河水的荷叶递给在岸边静静站着的阿由,哑声道:“你拿它来遮遮太阳,便不会这样难受了。” 阿由小声道着谢谢,只接过了一朵,却执意要华清远去撑另一朵,华清远望一望那扇翠绿叶子下的孩子,仿若从大片树叶中偷偷朝外窥探的幼小鸟雀,他忍不住笑了。拎着叶片深深浅浅地从河中走上岸,招呼着阿由到岸边坐一坐,歇一歇。 孩子依赖地团在他的怀里,一手还抓着荷叶凹凸不平的柄子,那一日脱离险境后,华清远并没有再问阿由,他们走后医署里都发生了什么。而是一言不发地、红着眼睛将莫丹青葬了,连坟也来不及封。奇怪的是,那时候他虽说悲戚之极,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他的嗓子不大好了,加诸心情沉重,一路上没说太多话,此时便觉得心下愧疚,他伸手摸摸阿由的发顶,轻声道:“再向西,大概不久便要到洛阳地界,到时候你是跟着我,还是说我将你托到认识的人家去照看?” 阿由听罢,愣了一阵,才细声细气地回答:“若我要是添了麻烦……便将我托给别家,也、也没有事……”话尾里分明是不情不愿的惶急。 华清远叹了一声,以手背在孩子瘦削的脸面上轻轻拍了拍,“你跟着我罢。” 阿由点头嗯了一声,依然静静陪在华清远身边。待过了一阵,那水岸边逐渐有了过往群人的声音,三两个面色暗黄的农妇提着水桶在不远处汲水,华清远能够看见她们满手的裂口粗茧,这些人佝偻着腰背走远了;不久后又行来几个赶牛的老人,慢慢吞吞、粗粗重重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了过来。 “又要打仗啦……又要打仗啦。” “真是造孽啊……军饷粮草定又要交一拨了,可我们吃什么呢?老天爷不长眼哪,也不会给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一条生路……家里破落房子刚修起来不久,怕是又要被一把火烧没啦。我们吃什么呢?怎么活命哪……” “先别嚷嚷!官衙在放赈灾米呢,听说城门口早晚都会施粥,这地方,也算是好的了,算是好的了……从前我来的那个地方,官衙县令们都跑啦,哪里还管得着我们的死活?可算是好的啦,还剩了一头牛。” “你的妻女呢?莫不是先跑了罢?” “死啦……逃荒的路上,都死啦……不是饿死,就是被胡人打死的,剩我一人一牛来,真是叫人见笑啊,真是叫人见笑啊。” 襟领被扯了一扯,华清远方回过神来,阿由抬着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正看着他,孩子的嘴张了张,似乎不知道怎样开口,华清远耐心地等他组织语言,却听得脆生生的稚嫩声音问道:“清远哥哥,阿真哥哥他,是不是同你在路上失散了呢?” 华清远已然听到这个问题,神色还是温温和和的,但却像是费力咀嚼许久那话意,一时间半句话都答不出来。阿由不知道他两人在短短时间里便已经分道扬镳,往后的年岁里或许将永远形同陌路,樊真曾经救了阿由一命,可他该怎样跟阿由说,难不成说那人只是个薄情寡义的骗子?是个这样久以来将他视作替代的无耻小人? 顿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将话说得清晰无比:“是,我与他失散了。” 那话里是喜还是悲,华清远已经懒得去琢磨了,他的腰背又开始疼痛起来,管他呢、管他呢。过往之事,在他的心中已然从惊讶愤怒变成荒诞可笑,失散便失散了罢,没有干系,都没有干系了。 也不知是他的神情不对头,还是那沉默太过古怪,阿由并没有接着问下去,却又听华清远嘶哑着声音补道:“这烽火乱世,总以为能够冷暖相呵,但失散流离或许就是下一刻的事情。世事浮沉,谁又会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 阿由将这话听得似懂非懂,却见华清远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纯阳子直起身来,将身上的草屑灰埃都掸干净,这衣服他在路上浆洗过几次,上头破破烂烂的刀口已经变成了一抹淡淡的绯红,勉强保持着三四分的体面。 他打了个唿哨,将在河边闲走的马匹唤了回来,边拉起阿由的手,与他一同向围绕在生机勃勃绿意里的那座小城走去,阿由手上的荷叶一晃儿一晃儿的,如同撑开一把清凉的小伞。 城门口闹闹哄哄的挤着一大群人,隔着很远便能闻到一股极为古怪的味道,浓厚黏稠的米香里带着一股酸腐的难闻气味,走近一瞧,方看见那地方挤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乞丐,跳脚耸肩地争着要到队列的前头去,那队伍之前白烟弥漫,华清远再看那些人手上捧着的形形色色的海碗,顿时便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了。 他生怕阿由被乱乱糟糟的打粥的人流冲没了,便躬身将他抱起来,才发现那孩子的目光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粥锅,发出了轻微的吞咽唾沫的声音,华清远勉力穿过那一片咕噜噜的饥饿肠鸣,一时间摩肩接踵,各种味道混杂成叫人作呕的一股,险些叫人挤得喘不过气来了。大费周章穿越人海,华清远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与阿由又被蹭了一身泥印尘土,连那马儿都不耐烦地喷着响鼻以示抗议,施粥棚前的景况乱作一锅粥,他回头一看,却在那些沸反盈天的贫苦乞儿中看到了格格不入的一个人。 那人一身寻常的短褐麻衣,右手攥着一本小折子,上头的字迹密密麻麻,如同蚊蚁爬动一般随着翻动模模糊糊,他却在那又挤又搡的人群里找到了个安静稳定的位置,一个人全神贯注磕着那小册子上的内容。 他的手上没有拿碗,他那双手——白莹莹的如同一捧雪,肌理细腻又好看,与周遭那一只只枯黄黧黑的手截然不同,那按在书页上的指头结着淡黄色的茧子。他露出个侧脸来,同样皙白的下颔尖子与黑若点漆的眼眸在群人里尤为突出。 华清远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却冷不防打自身后被重重撞了一遭,那人急切得连看他都未曾看一眼,嘴里囫囵道了一句“对不住,急事情,对不住”,便匆匆忙忙扎进了人堆里,华清远瞧见推挤他的人一脸哭丧,挤在那捧册人的边儿上,不住拍着大腿,“杨参军,杨参军!你怎么在这里哪!叫我找得好苦!徐司马方才大发雷霆,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够开仓放米,您这、这不但放了米,还搭了施粥棚,这是公然忤逆他的意思啊!” 捧册的人不咸不淡地看着下属眼圈发红的急相,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手中掌着的书册合上,满脸认真不苟的神色,一字一顿道:“徐司马府中的米都放霉了,粗陋之食,给这一些‘贱民’饱餐一顿,又有什么值得发怒的呢?” 风声大作,尖锐而沉重地压迫着他的鼓膜,周遭的景象逐渐明晰起来,晴昼海中绵延不绝的各样花香,成为藏在风里仅有的一丝柔媚。落星湖的医舍蒙昧不清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看见医舍前规规矩矩摆着一条长案,上头依照顺次摆齐几样物什,似是要叫他们宣誓之后来择其一,以表心意的。 他的师父站在案前,低头看着那三样物事,面上的表情不甚清晰。 樊真看着师父那一头衰白的长发被简简单单束成了不高不低的马尾,他的面目明明还很是年轻,看来不过三十上下,但却已经年少白头。惹得一张清俊秀丽的眉目都染上了衰老的先兆,总是隐隐约约透着些许疲惫的沧桑。 樊真站在他的面前,低头看着案板上的三样物事,药锄、桃子与刀,最能够表明自己心意的东西是什么?他并不清楚,樊真没有权衡太久,便将那短小的钝刀选了出来。那墨衣白发的万花医者充满鼓励地看着他的眼睛,等待他的理由。 却见樊真垂下眼想了想,终于慢慢道:“若我以后医术得成,能救天下人,但却毫无防身之术,那即便妙手回春,但还是救不了自己。生命至为珍重,我这一把刀,是用来杀人的。”语调平伏,仿若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不想他的师父听后一顿,却毫不惊讶,竟说:“很好,所谓心怀天下,首先要心怀自己。洁身自好的人,总是能够多走一段路。”瞧他的脸色,倒是十分的不好看。 樊真低头去看那手中的刀匕,忽然便有些出神。风悠悠停歇,他的眼睛一瞬又一瞬,忽便惊恐万分地张大了,那短小匕首上忽然便沾满了殷红血迹,在刀槽上涓涓汇作一股,啪嗒啪嗒地滴在他的靴尖上。 他面前的长案没了影踪,却由一具僵硬尸体所代替,他辨不清楚那尸身究竟是何人,却害怕得几欲流泪,这双曾经写过方子、施过针灸的手,现如今染满鲜血,那强烈的血腥味如疽附骨,令他恶心得就地蹲下身,不住干呕起来。心腔的疼痛感觉骤然而起,席卷一切,他的目前一阵通天彻地的昏黑,周遭便只剩下了纯粹的疼痛。 似是将他撕成两半,又在那两半上反复啮咬折磨,最后生生撕开撕碎,浑身都要散成齑粉了,可是过于纯粹强烈的痛苦如同万蛊噬心,他虚无地张着嘴,却喊不出半个字来,他觉得自己简直是要痛死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可想,若是死亡能够结束这般痛楚,那倒不如死了算了,他被折磨了这么多年,也该油尽灯枯,也该撒手人寰了。 寻常的痛苦,到了一定时间总会让人麻木,可是他的痛苦,却持续不断,每一次都无比毒辣,痛得他如同一叶枯败的江海浮舟,被滔天巨浪反复摧折捶打,永无宁日。 他想这就该是他的报应了,活该他的轻浮不定,活该他的漫不经心。也不知熬了多久,那痛楚才渐渐沉默着减退下去,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仿佛要立刻戳穿心腔奔逃而出,劫后余生的恐慌令他不敢再模糊意识,落入另一个疼痛里。 耳边逐渐由远至近传来交谈人声,他居然渐渐听得清楚了,那嗓音喑哑,带着疲劳的低沉:“他的心脉原就脆弱不堪,那陈年毒疾时常发作,没有死已经是万幸。逆脉倒冲,内力消散,也是意料之中。借此拔了毒症,或许是因祸得福。可惜我这一身花间游的功夫,传的唯一一人,却可能再也没机会使用了。” 一双冰冷的手落在他的面上,极轻极轻地抚了抚,“一别经年,可你却是这样的狼狈。孽徒,何时才能够让我安下心来,过一个安稳余生呢。” 第十九章 夜风吹落暮春夜里天幕上希希零零的星子,卷过荒凉远野里一片密密猛猛的忽闪灯火,将那些军帐顶上的旗帜吹得扑喇喇乱滚,发出连成一片的残乱纷响。屯营医帐的帷帘刷地一声被掀开,里头暖黄的光色一团团涌现出来,一条玄色人影闪出了帐子,那一点半点的灯光尚未完全消散,将那人满头枯白染上一层干枯衰颓的暗黄颜色。 他甫一出门,便听得旁侧角落里响起个短促而响亮的呼唤:“落言!” 沈落言一顿身,将手中端着的铜盆朝上拎了拎,没有响应这一声热络急切的呼唤,却是站在了原地。帐子里透出的一点灯黄柔和地照亮他的半张脸面,将他眼角几条细小的纹络照得一明一暗。他容色平和地看着柳杯酒抱着剑,三步并作两步忙慌慌地走到自己面前,剑客的笑容比那千帐灯火还要明快。 不远处传来金柝打更的鸣响,沈落言端盆朝前走了几步,柳杯酒也便哼哧哼哧跟在他的身后,眼见他将黄铜盆子中盛着的污血倒掉,万花冷冷地乜了他一眼,满面霜寒,全然是责怪,“你先前唬我徒弟喝了酒,对是不对?” “我不知道他有病哪!”柳杯酒见沈落言好说歹说愿意搭理他了,便死皮赖脸地凑了上去,急切地解释着,似乎极是害怕被沈落言误解,“我若是知道他生了这样重的病,又怎么会劝他喝酒呢?我只是见他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有什么是比喝酒更加好的排解忧伤的方式呢?” “起开,别挡着我的道了。”沈落言对他的花言巧语不作理会,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朝旁挪了一步,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柳杯酒一见到他,便是这样一副死乞白赖的模样。 他现在满心错乱如麻,与柳杯酒的阔别重逢是一遭,樊真重疾缠身又是另一遭,这两桩事情无论哪一件,单提出来都能叫他烦恼忧虑许久,偏生柳杯酒又似不愿给他安静日子过那般,那副模样,别说是个道子了,说是城头泼了皮的丐帮弟子还差不多。 见沈落言面无表情地就要同他擦肩而过,柳杯酒对此毫无办法,一时间焦急得有了口不择言的意思:“等一下、等一下,我把你的徒弟救了,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怎么说走就走了。落言!时间已经过去这样久了,你还是在怪我?” 沈落言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柳杯酒眼尖,看到万花那狭长浓丽的眉梢带着好几分威胁意思地一挑,心下便大叫不好,他与沈落言算来已经认识多年,曾经又是亲密得过了寻常友人的关系,他什么时候要发怒,柳杯酒一概知道得清清楚楚。 “怪你?我怎么会怪你?”沈落言打从喉头带着冷意笑了一声,“我这满头白发,这跪烂了的双膝,这满师门的流言蜚语,没有一个不是我自找的。我怎么会怪你。柳道长,你将我的徒弟救回来,我很感谢,如你所说,时间已经过去这样久了,我早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你不要这样说,当年这许多事情——”柳杯酒听得心下一阵难捱的绞痛,自觉如今的急于解释也不是好办法,只得悻悻收了声,见沈落言也不理他,径自返回医帐里,方幽幽叹了口气,解下腰间挂的一坠酒葫芦,拔了芯子,开始喝起闷酒来。 沈落言掀开遮风的帐帘,室内的灯焰暗了一些,似乎已经烧到底了,一股一股带着引人咳呛的气味的乳白色烟气随着帐子的掀开、风的滚滚而入,顿然烟消云散了。风带来了守夜巡兵单调的打更声音,还有这样一两缕战马的呜呜嘶叫,听来分外凄冷。他将铜盆放下,盆底蹭在地面上,发出了清脆的刮擦声音。 “阿真。”沈落言开口叫了一声,榻上却没有回复,他直起身抬眼来瞧,方发觉樊真半坐半躺,靠在床头的几个软枕上,头微微低垂着,那灯黄下带着琥珀般柔亮光泽的长头发一束一束地垂落在他的肩侧,过长的一些滑到了他交叠在膝盖上的手背处,随着那一阵带着沉闷暑气的夜风而轻轻飘动着。樊真的双手底下压着本书卷,之前似是还在看的,现在人却已经睡着了。 沈落言走近了一些,看见那书册原是本页脚打卷泛黄的医书。 沈落言一愣,心底却翻涌出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五味杂陈来,他没有告诉樊真内力尽散、经脉错乱的事情,可这样的景况,樊真自己却似已然明白了什么一般。沈落言有些莫名慌张,轻轻悄悄伸手去将那册医书抽了出来,想令樊真平躺下来好好睡。不想他将手臂穿过樊真胁下,想令他躺下的时候,他那平素里总是一张冷面的徒儿,却不知是被梦魇着了还是怎样,浑身忽便细细簌簌地颤抖起来,沈落言彻底慌了神去,一时间竟然连满腹医理都翻动不出来,只是慌慌张张地去将樊真要歪倒的身躯抱住了。 樊真的下颏无力地垂在他的肩窝上,鬓角贴在他的颈边,有些湿冷的汗意。沈落言赶忙伸手去摸他的脉搏,却听得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在喃喃些什么,灼烫的吐息带着不甚清楚的低语呢喃,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沈落言的耳边。 “不要……走……不、不要走……” 惶惑的、惊恐的、软弱的呼唤,沈落言从来没有听过,在他的印象里,不论是学习医术亦或是学习百花拂穴的手法,樊真一向没有对谁示过弱,他甚至从没有见过那孩子哭泣悲伤的模样,他的年少早成甚至到了叫人担心的地步。可现如今他的这副模样,当真大失常态,沈落言心下一阵抽痛,伸手安慰地拍了拍樊真的后背。 “不要……走……你们怎么、怎么都是……这般……” 沈落言听得心疼得要命,也不知从别后他的爱徒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落得今天这一副可怜样子,他虽清楚依照樊真的性子,再由少年心性在上头添油加醋,在这偌大江湖中挫折碰壁几乎是必须的事情,多多打磨几年,便会过得一帆风顺了。可他全然无法想象,这碰壁的代价竟如此高昂。 “没事,没事的。我在,啊,我在的。”他又将手臂收紧一些,哄劝孩子一般地说着劝慰的话,可樊真却还是抖抖索索,说着一些神志不清的絮语,沈落言的手指轻轻没进樊真乌檀一般光滑柔软的发间,温柔地上下捋顺。拥抱软化了那如临寒风的颤抖,樊真终于是渐渐不动了,但依旧带着急促的喘息。 他在迷蒙昏昧中说的话伴着沉重鼻音,而到了最后,所有的话语却都成了两个战栗不止的字音。 “清、清远……清……远……” 沈落言有些诧异,他并不知道樊真口中昏乱说着的究竟是人名,还是些其他物事,颈侧忽然湿湿凉凉的,沈落言伸手一抹,方发现是几道水渍,低头细看,才发觉樊真那死灰一般的白寥寥的面容上,紧紧阖着的一双眼睛的睫毛,正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泪水正积聚在那带着憔悴暗青色的眼角处,随着眼皮的颤动,那些饱满的水珠子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无声地流了樊真满面。 “糖糕,吃不吃?” 阿由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明亮眼睛,看着眼前人手心里端放着一只拆开的油纸包,纸头里叠放着三两块白花花的糕点,热气腾腾地散发着甜腻诱人的气味,他咽了咽口水,抱紧了手中打着蔫儿的荷叶,低下了头,带着忍痛割爱、视死如归的气力,狠狠地摇了摇脑袋。 “怎么,你怕我害你不成?其他孩子都在吃呢。没有事情的。”温柔清澈的声音仿若是有着无边的诱惑,阿由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着围绕在那人身边,猢狲一般开心得上蹿下跳的乞儿们,他们将脏兮兮、油腻腻的小手囫囵在下裳揉了揉,便纷纷抓了那人的糕点来吃。一时间嬉笑怒骂的声音快活地响成一片。 阿由心下顿然摇摇欲坠起来,这样香甜的花糕点心,他还从没有吃过。只是方才他的清远哥哥说要在原地好好等着,他不久便回来,可是他前脚刚走,那发糖糕的人便走过来了。阿由低着头,视线晃晃悠悠落在那人青灰色的布靴子上,那鞋子很旧,但是很干净,被刷洗得微微卷着口,边缘发着青白的颜色。 “你如果担心,我就咬一小口,你瞧瞧我出事没有,再接过去。”那个人依旧耐心无比地劝导着他,阿由见那人伸手掰了一小点儿,放进了嘴里,米香伴着白糖的香气,一下子引得他一阵咕噜咕噜的肠鸣,阿由顿然觉得不好意思,满脸羞赧地涨得通红。 那个人生得一张好看眉目,举手投足间和善温柔的感觉与华清远有过之而无不及,阿由迟疑了一阵,方想伸手接过那包糖糕,却听得身后一气呼唤的声音:“阿由、阿由!”他一下子如同被蚊虫蛰咬一般缩起了手,想也没想地背身跑开了。 “怎么?方才那人是谁?在做什么?”华清远看着不远处站着的人,那人觉察到他警惕的目光,却只是微微一笑,将手上的糕点扒拉一阵,全放给周围欢蹦乱跳的孩子了。他的手肘下夹着一只发白的蓝色包袱,却着一身亮缎的官服,一副州官打扮,但却和一大群上蹿下跳的乞儿混在一起,乍一看极为格格不入。 “这个哥哥,想给我糖糕吃。”阿由答得老实巴交,伸手牵上了华清远递过来的手,这周围哪有地方卖什么糕点,时逢战乱,粮米极为金贵,那东西怕是自家里做的。若是放在从前,华清远定然觉得那人一腔热情,好心好意,可现如今跃入心头的第一反应,却只是怀疑他是否居心叵测。 他没将这变化放在心上,只是拉着阿由的手,边沿着衢道,去寻这安宁小城中的邸店了。 虽说这城镇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宁谧里,但山雨欲来的满城大风却已经呼啸而至。邸店门前人声鼎沸,喧杂一片。 华清远走入院中,只见十来人围在马厩前,分作两股,拔高声音互相争吵着,如同两堆剑拔弩张的野鹜,华清远皱了皱眉头,微微侧过身,护住了身边的阿由。 “早就便知道你将家中良马藏在了这个地方,冒充江湖来客的马匹以躲避征收,这马当时是官府为你们家购置的,如今前线亟需战马,怎能不将它们充公?”这场景引得人群一阵窃窃私语,只见一名官吏样子的人边尖细着声音高声道,一边走到马厩边上,牵过一匹不安地刨动前蹄的高头大马,转头便是要走。 此时围观人群里突然暴起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儿,连声惊叫着,竟一把扯住了骏马的尾鬃,人群中嘘声一片,那官吏一见此况,也并不领情,扯着马缰往相反的方向走。那老人发了狠劲,竟叫那马一时间吃痛,惊慌失措地大声嘶鸣起来,扬起的后蹄险些当胸撞在老人心口。 “滚开!滚开!你这不要命的老骨头!”旁侧立时走来几名带刀侍从,拿着刀鞘狠力去捣老人家的手肘,想叫他放开。不想那老头子又像是吃了死劲,横眉倒竖,牙关紧攥,一张精瘦老脸憋成紫红,硬是将单薄身段朝后死死倾着,那马匹痛不可支,简直是要发了疯,四蹄飞扬,长嘶阵阵,周遭的人哗啦一声散开,却没有谁胆敢上前,倒是将华清远挤到了靠前的位置。 “你敢和官府作对?!还要不要命啦!”为首牵马的官吏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老鼠,尖声大叫起来,却还是死死扯着马缰,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却苦了夹在两人中间的、疼得满眼通红的马匹,“我叫你放手!我叫你放手!快点,将马尾割了,快点!” 只是那马匹实在癫狂,已经神志不清,上下跳动挣扎着,将一前一后那两人拽得仿若狂风中浮沉的风筝,听到这声喝令,周遭侍从纷纷抽刀出鞘,左右群人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只见得那几名侍从围着马匹团团转,举着寒光闪闪的长刀,却一时间不知往哪儿砍。那官吏也像是被扯昏了头,竟喊:“你们倒是下刀子啊,砍死区区一个贱民,不算得什么的!” 周遭那些许人仿佛是被明晃晃的刀光唬住了,又没有人真的想同官府作对,个个噤若寒蝉,不敢上前,眼睁睁看着那左右劈砍的刀子三两下划破了老人的衣服,不少人吓得捂住双眼,生怕一睁眼,眼前那人便成个骇人的血窟窿。 华清远被这阵仗惊得朝后退了一步,却见那没轻没重的一柄长刀子,扬起一阵冷冽刻骨的刀风,便要将老头儿的手肘活生生砍断了去! 人群中一片大呼小叫,却闻一声响亮的金铁相击之声,那把长刀活脱脱从那侍从的手掌里震得飞旋出去,铮然插在马槽之上,瑟瑟抖出一阵连绵不断的令人齿楚的嗡鸣声音。 那侍从怪叫一声,浑身一软,朝一旁扑将在地,吃了满嘴尘灰。他扑扑腾腾地挣扎一番,却见眼前一角黑色靴尖,虽说久经磨损,可上头卷云银纹却还在暗沉地放着收敛的光。灰头土脸的侍从抬起眼睛,只见得华清远一身稍显破旧却干净得没有半点尘埃的道袍衣角,辨不清他面上神色几何,一柄似是浸过雪霜的剑明晃晃横在那侍从面侧,忽便将他吓得嗷嗷大叫起来。 华清远利落地收剑入鞘,心下才松口气,便又猛地提起来。 周遭那些个形形色色的人,一时间都停下了动作语言,数十道毫不避忌的目光直向他身上扎,叫他觉得尴尬无比。官吏与老头都同时松开了手,身形不稳地双双跌落在地。那马儿一下子失了凭依,便是撒开蹄子,直朝着邸店外狂奔而去。 四周又静了一阵,华清远垂下眼睛,只想要遁了身形,不曾想外头却传来阵骚动,不知是谁在门外气势汹汹大喊一声:“这是谁家的马!这般冲撞了杨参军!里头是怎么回事?” 这声音一起,华清远便看见方才还坐在地上骂骂咧咧揉着膝盖的官吏,猛然一个鲤鱼打挺,自地上弹了起来,那不停恶毒诅咒着的凶相以令人叹为观止的速度变作了一张委屈哭丧的脸面,还未等那摔倒在地的老头儿缓过神来,他便一叠声地朝外头哭喊道:“雪意!雪意!你倒是进来看看,给我评个公道罢!这年头,想当个为民为国的官,可真是难啊!” 华清远的眼角跳了跳,且不知这出荒唐闹剧,还要演到几时。 第二十章 “你!你!还有你!趁乱生事,以下犯上!抓起来!通通都抓起来!” 华清远看着险险点在自己鼻尖上的手指尖儿,心中暗叫不好,出门在外,又逢乱世,本应是少惹麻烦为妙,何况他还带着阿由。方才不知搭错那根筋络,出手将那老叟救了。如今这众目睽睽之下,身侧又有官府的人,左右是跑不掉了,只得回身匆匆对阿由交代一句,令他好生在邸店里等着,他过几个时辰便回来。 他跟着那几个侍从走出邸店去,却总觉得颈侧一阵不适的刺意,转头一看,方见那杨参军一直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那人的相貌乍看清秀儒雅,可上翘的眼尾带着点狭长的风流意思,将那淡然文气活活败去好几分,反而多了些慧黠机伶的感觉。 实际上在稍早之前,杨雪意便已经注意到华清远了,既然是个生分脸孔,又腰佩武器,行止间比起寻常江湖人士还多了几分清高脱尘,横竖看来是纯阳门下的弟子,只是他形单影只,还带着个孩子,离群之鸟一般,又叫他暗自怀疑华清远的身份来。 杨雪意那同僚在前头趾高气昂地走着,拉了他们一段不远不近的路。杨雪意不着痕迹地伸出手去,搀住了身边那老人颤颤巍巍的肩臂,老者感激涕零,掩嘴边咳边道:“杨参军,多日不见,小民却闯下此等祸事,真是……咳、咳,对不住呐。” “没有的事,反倒是我,这几日也闯了些祸。这参军一职,怕是当不长久了。您别见笑。” 杨雪意不以为然地一笑,语气如若过往无痕的春风那般,带着日常闲谈一般的悠游豁达,“您家中酿的好酒,怕是难以再送进我的宅邸中了。” 华清远心下听得有些讶异,他还未曾见过哪个官员与贱民们保持着这样友好的关系,那老叟听得杨雪意这样说,连连摇着头,嘎声道:“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哪,小民垂垂老矣,一条贱命不值一提,可你不一样哇,年纪轻轻,还早得很。” “承您吉言。”杨雪意微微一笑,抬眼忽便同华清远四目相对,那人眼里盈满显而易见的惊异,同时也有一些敬佩的柔和,瞧得杨雪意有点儿惭愧。 这邸店离衙门并不远,一行人不久便到那门外,却见大门紧阖,一对门丁持杖立在门侧,见是那官员一来,上下看了一遭,目光却死盯在杨雪意身上。 为首的官员急急匆匆,扯开破落嗓门先报道:“王敬有事要报!这几人,方才私藏官马,持械斗殴,幸得杨参军秉公持正,如今将他们生擒问罪!不知徐司马可在?”话说得振振有词,将那无理取闹的事态藏得一干二净,又似带着些谄媚阿谀的意思。 不想那对门丁却只冷淡应声,一前一后走近,竟是左右猛然将杨雪意的两臂死死辖住,一旁的王敬与他的侍从们顿然被这变故吓得目瞪口呆,瞧着杨雪意如同一羽被逮到的鸽子那般,被掐着双翼提溜去囚狱的方向,一时间只得满面迷茫地主张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你们,先将这几人也赶到牢里去,先关起来再说!我、我去禀告徐司马……” 华清远便被这样莫名其妙地赶来赶去,心中早已经风声鹤唳,来来回回盘算着有无脱身之机,但又只能够走一步算一步,他得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可看来他如今已然彻底被卷入这件麻烦事情里,一时半会儿可能脱不开身。此刻他最为担心的却非自己,而是阿由一人能否好好等在邸店里,若是他回不去,又是否能够照顾好自己。 这一路而来,时间不长,可他却仿佛走过一条绵延万里的坎坷路途,他总算知道,旅途奔波的风尘仆仆并不算什么,心中的风尘仆仆才最是累极。可他自与樊真分头而行之后,那颗心子仿佛要永远高悬,令他时时紧张得如履薄冰,彻夜难眠。 这牢房阴冷肮脏,散发着一股经年不绝的酸霉气味,所幸那铺展在地上的稻草又厚又实,但也遮掩不住虫鼠窸窸窣窣爬行流窜的响声,杨雪意比他稍早一些被推将进来,华清远瞧见他被搡得连头冠都坠了下来,披头散发,看上去极狼狈,但却依然从容不迫,他盘腿坐在一丛蓬松的茅草上,手中展着本册子。 见华清远过来,他又抬起眼睛,善意地笑了一笑。 “明日我找个缘由,将你送出去。对不住你一片好意,出手相助,最后却遭了牢狱之灾。”杨雪意拍了拍身侧的稻草席,示意华清远先坐下,他的嗓音很是清润温和,语调不紧不慢,叫人听着格外舒服。 华清远将早些时候见到他时的戒备收了收,只因他先前看杨雪意的作为,觉得面前人并非心口不一、穷凶极恶之辈。 他坐在杨雪意身侧,离得近了,方嗅到一股浅浅淡淡的药气,他有点惊讶,可是这样的惊讶也只是昙花一现,便迅速黯淡为一阵如坠深渊的失神,是了,这一股药气,跟樊真身上的气味,有这样一两分的像,只不过要更柔软清甜一些。 他因此想得入神,又因此一下子回神,只觉这样的神游方外对杨雪意太过不尊重。况且、况且他不能够再想过往之人,只一消想,那一些甘之如饴的回忆便裹挟着血肉模糊的刀风,反反复复地使他的伤口愈合而又崩裂,痛苦之极。 心绪杂乱之间,他看见杨雪意手中打开的册子,上头那密密匝匝的字迹,他终于是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本琴谱。他从前原是不精声律的,但与樊真待久了,加诸他原来又有些兴趣,一来二去便也懂了好些乐理知识。他偷眼看了一页,面色却略一变,讶声道:“你是……长歌门下的人?” 杨雪意知趣地点点头,将册子合上,低声问:“何以见得?” “风雷引秘谱,这是长歌门的名物。”华清远虽说不愿想起,但那阀门一经打开,那回忆便如潮水涌动,势不可挡。只因樊真实在与他聊得太多,两人感情最浓时,是能够彻夜秉烛长谈不息的。 很多时候他撑不过,却依旧眼色朦胧地趴在案上听樊真说话,直到天色熹微,灯花难剪。谈话的最后,常常是他困得人事不省,囫囵一歪便倒在樊真怀里,将睡未睡里,他能感觉到湿湿凉凉的轻吻落在他的额间鬓角,落在他失水干裂的双唇上。那阵似有似无的药气,他总是很喜欢的。 华清远的心一绞,吐息骤然一停。才觉杨雪意已经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好久,那目光仍旧是平静而和善,如同两泓稳定的水鉴,华清远脸面一烫,心如乱麻。却听杨雪意又道:“你受伤了?对是不对?” “这……前些日子,确然受了些伤。”华清远低下头,避开了杨雪意的目光。 “我这有药,他们没乐意搜走。若是你不介意,我帮你换一换药。你的伤势不好,疼痛虽说有一阵没一阵,却怕是要伤筋动骨。”杨雪意的话中蕴着关切之意,但是这样的关心却极为彬彬有礼,以至于有一种恰如其分的疏离。 话说得并不热络,似乎华清远同意也成,拒绝也无伤大雅,但是这样的态度却正好到了最容易令人接受的程度。 华清远道了一声谢,便看见杨雪意从袖中扯出一只袖袋来,翻翻捡捡取出几个瓶瓶罐罐,华清远问:“你这是……习过医术?” “略通一二。”杨雪意答得简单,没有多做赘述的意思。但他那上药的手法却娴熟得很,若说没有行过医术,还真是讲不过去。开初华清远揭开纱布缠带,便听得杨雪意轻轻吸了一口凉气,“这样的金创,没有一时半会好不了。你还似成日劳动身体的模样,时日一久,会落下病根的。” 华清远苦笑一声,且不知他后背的伤口是有多骇人。 他听见药瓶子打开的细微脆响,一股浓烈的药油气味扑鼻而来,险些叫他呛住了。只是那油膏擦在伤患处,并没有太大太刺激的痛楚,反而细细痒痒,折腾得人浑身难受。 华清远想要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了,便又开口问道:“你是因何被关来此处的?” “说来惭愧,”杨雪意似乎模糊地低笑了声,“前些日子,我私下开仓放米,今日又设粥棚,触了徐司马的大忌,他不将我折腾一番,是不会罢休的。此番应是罢职了……不过也好,我早就不想再待下去了。”杨雪意一顿,手上动作也停下来了,“只是不太甘心。” 两人又静了一阵,肌肤与纱带磨蹭的声音窸窸窣窣响成一片,这干净利落的手法使得两人并没有过多接触。但杨雪意那一双手,确实是用以弹拨琴弦的修长细腻。只是听闻长歌门下人人风雅无双,满腹才情。却不想也有这般困居一隅,青衫落拓的人在。 “道长,”华清远感受到纱布一圈一圈缠绕收束的紧实力道,只听杨雪意轻轻叹了一声,道:“别看我如今这般,曾经也是榜下辍行,曲江流饮的少年郎君,做着扬名立万的春风一梦,可如今,终究只能够摧眉折腰,以事权贵,还真是不甘心哪。” 夜阑风静,屯营里却吵闹非凡。只因前军夜战,前线陆陆续续退下不少伤兵,医营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帐中哭喊呻吟此起彼伏,尘土硝烟的气味混杂在满地血痕里,军中药材人手短缺,时况紧急,又逢帐外雷鸣阵阵,风啸电闪,竟是有要落暴雨的势头。 沈落言跟着这支在河南道守备洛阳的军队行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军队消息灵通,只道那两京收复时投降朝廷的史贼,而今竟有复叛之意。此处离东都尚有一段距离,然而却已是风雨飘摇。沈落言满心满意地想着要将樊真送回洛阳,不料天候急变,战事蜂起,搅得他进退两难,一阵心焦。 沈落言的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修习歧黄之术的时间也不长,医术却是大成,战乱灾年,理所当然便入世行医,他已经不认得这一片曾经熟悉的江湖,却已经痛下决心,一心赴救,不再作任何功夫形迹之心。 可是他这教了许多年的爱徒,他那相好了许多年的旧识,没有一个不是让人操心的,年纪越大,牵绊也就越多,再不能同从前那般潇潇洒洒,倒是越发的婆婆妈妈。他越想越恨,下针的力道越发大起来,叫榻上躺着的那军士“啊哟啊哟”大声喊叫起来。 “沈先生今日,怎地这样的凶?”因着平易近人,医术高超,军营里的人多半都认识沈落言,那疼得呲牙咧嘴的军士还抽出空来调侃了他一回。沈落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针越发干净利落了,直叫那人连话都说不利索。 “阿真,帮我一把。”他头也不回地扬声道,将穴位指明,针筒一递。但站在他身侧的樊真却没有接过去,沈落言面色一凝,又将手收了回来。面不改色道:“你去那一处帮忙罢,早些回去。用不着等我了。” 他这一夜忙碌,便是好几个时辰。待得事情终了,周遭渐入平静,他方在自己的居所门前遇见了樊真。清晨微冷的风将沈落言那一身未干透的热汗吹得透凉,惹得他抖出个刁钻激灵。樊真垂着眼,袖口一折一卷,露出截骨肉匀亭的小臂,瞧上去怪冷的。沈落言皱了皱眉头,冷声道:“还不快回屋里待着?在这里吹什么冷风。” “师父……我……”樊真听得他这句话,方先知后觉地抬起头来,话一出口,却抖个不停,沈落言却像是未听得他这声呼唤那般,径自朝房中走去,樊真低声接着又道:“师父……我做不到。” “从前在万花谷都学过,哪有什么做不到。你如今这般,”话锋一顿,沈落言还是没忍心将话说得过于决绝,“罢了。我且问你,你这病原非这般严重,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见樊真不应答,将下唇咬得没有血色,像极了小时候受罚时的倔强样子。“你不必如此讳莫如深,你不说,我也能够问清楚。” 朝露湿而冷,沈落言朝前走了两步,终究还是痛不下心来,将自己的外袍解了,又回身去披在樊真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樊真已然比他要高挑一些了,沈落言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够替他将衣带系好。 可是在他的印象中,樊真似乎还是那个沉默寡言,又有些执拗倔强的孩子,小小的软绵绵的手掌由他牵着,在樊真的身上,他看到从前自己的影子。 樊真的面色因由他这一句话而松动起来,唇角轻微地嗫嚅着,衣带在他的眼底环绕成结,随着系紧发出利落的擦响,他有千言万语,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只知道那千言万语,每出一字,都是对他先前所作所为的质问嘲讽。 这些日子他活得精神恍惚,夜气方回的时候,他躺在榻上,总有那样的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来,又能够往何处去。他还在此处做什么呢?若不在此处,他又能够往哪里去呢? 他即便撑着病痛睡着了,却永远做着噩梦,影影幢幢,全是过往之事、过往之人,睡下时是午夜,睡醒了依旧还是午夜,他便枯坐着。心绪慢慢清楚起来,他是为着见方云白一面,所以来到了这里,可是方云白死了,他又该往哪里去? 冷寂的月色遥映着烛光,他听着月落乌啼,看着斜光到晓,漫长而虚无的回忆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匹滚着蓝边的白绢,朝上缓缓滚动着,成了瑞鹤祥云纹络的腰带,一垂粗粗糙糙的道符一摇一曳。那背影站在黑夜的尽头,正对着熹微的天光,似乎离樊真很近,但不论他怎样向前,却始终遥遥无期。 他定定睁着眼站了许久,熬得两眼通红,却还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早已明白自己那一身引以为傲的花间游功夫,已经随着这一场大病不复存在,不仅仅是那本就脆弱的气血,更有些什么至为重要的东西,渐渐离他而去。他向来不屑于行医救人,向来厌恶那济世悬壶,可是最后竟只剩下这些鄙夷厌恶,还长久地伴随着他。 樊真的目力越发模糊不清,身体僵硬无力,这样的疲乏或许会陪着他一辈子。沈落言站在他的面前,流露出难以自持的悲戚之色,樊真却是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沈落言的面前,喉头仿佛被千刀万剐,割得他嗓音沙哑:“师父,徒儿……错了。” “徒儿——错了!” 他愧对许多人,却直至失去,方觉得失落、方觉得寂寞。这一声错了,他早该说了。 在他的无数个梦境中,莫丹青还是个娇声娇气的小姑娘,眼里时常揣着两个泪包,死死地拽着他的袖角不放,他却不耐烦地走在前头,走在一望无边的晴昼海里,脚步一快,小姑娘踉踉跄跄地跟不上,嗳呀一声跌了跤,攥在他衣角上的那只手忽然松开了。他自顾自朝前走了许久,待到想起要回过头,身后却没有半个人影。 他骤然慌张起来,回身照着原路奔跑着,却不知跑了多久,一路上并没有莫丹青的影子。他的面上有一些微冷的湿意,脚边也开始打滑,那云霞一般的花海逐渐消退,铺天盖地的雪屑子纷吹而来,天云山水,都是白色的。 松烟入水般,他的面前渐渐出现一剪黑色的影子,在这雪白的天地间尤为突兀。那马上的人银盔红翎,意气风发。可他只是看了一眼,便与那在雪落无声中静静立着的方云白擦肩而过。当他意识到他又这样失去了一个人,那漫天的大雪却已经掩埋了世间一切。他的双腿迟钝,却无意识地朝前迈动,肝胆欲裂,却依旧支使着他苟延残喘。他从昼奔向夜,凄清的月光惨淡地亮起来,惊碎他的万里长梦。 樊真闭上眼睛,两眼的痛楚立刻翻覆上来,可是他的眼眶是干燥的,连半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他颤动着嘴唇,喃喃道:“师父……徒儿觉得迷茫……徒儿觉得迷茫。” 他要如何走下去,他该不该走下去。曾经视作唯一念想的人,已经不在了,无比珍重他的人,大概也已经心灰意冷。他回首过往,情何以堪,举目向前,不见方向。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第二十一章 那一日之后,樊真的身体很快便衰弱下去,寻常风寒的症状,已经能够令他卧病在床,终日昏昏沉沉。沈落言日日来瞧,日日紧锁眉头、不发一言地出去,樊真很清楚,他的师父还在生他的气,气他不顾惜身命,气他一意孤行,也气他不顾他人感受,径自造成了这般严重后果来。一种冷冽的悔意如同这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在他的心中难以阻挡地滋生疯长,以至于无论现下如何白云苍狗,他依旧度日如年。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害怕做那一些陈旧故梦,害怕见那一些已逝故人。鸡鸣报晓,天色欲明,可是这与黑夜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神思游离,呆坐在榻上,似乎很是深沉地在思量些什么,又似乎总是头脑一片空白,仅仅清楚的,便只有那铺天盖地的后悔——但是他已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愧悔什么,对谁愧悔,他没有力气消想下去。 有一日,沈落言照例来瞧他,见他依旧披头散发,满面死灰一般的苍白,原是极深邃的眼眸已经有凹陷下去的趋势,黑洞洞没有半点神光,乍看十分骇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才会将一个人打击至此——樊真什么都没有同他说,他也什么都没有问。但总有些事情,若是叫它烂在肚里,只会发酵成伤人性命的毒药,沈落言空有一身拔毒生肌的岐黄术,此时却也是回天乏术、束手无策。 他朝前走得很近了,步音也十分清楚明晰。但樊真却直至他走到榻边,才迟钝无比地小幅度转了转脸面,见到是他,才喑哑声音喊一句“师父”。沈落言伸出手去,轻轻将他凌乱垂在鬓边的长发挽到肩后去,好让他看起来精神一些。可是那原本浓密柔亮的头发已然因着主人的虚弱变得干枯毛燥,甚至已经掺杂了几缕刺目无比的灰白。 这些或大或小的变化,沈落言一直是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心底压抑着郁闷的怒火无从发泄,只能够一再将话说得温柔关切,他握住樊真垂在榻沿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掌心捏了捏,道:“阿真,再等几日,屯营里点兵完毕,我便同你一起回洛阳去。回去之前,我另到荥阳去,找一个行医的旧识,叫他好好瞧一瞧你的病。” 樊真似乎将他那话缓慢地听了又听、认了又认,方极轻极轻地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沈落言叹了口气,手心中的那只手骨节瘦削,冰冷不已,摸起来硌手得很。“阿真,我给你开一些安神助眠的药罢,你有多久没有好好歇息了?” 樊真没有说话,将唇角抿作一道单薄细线,无声地摇摇头。 “这也不愿,那也不肯。我该拿你如何是好。”沈落言无可奈何,行医多年,他遇到的棘手病患数不胜数,可换作他心爱的徒弟如此,他便连半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他心下想着要在今日的汤药中偷混一些宁神的药材,又思虑着天候逐渐热了,得将屋里的病气散一散。只觉自己本就一头白发,如今又要因此再添许多。 他又在帐子里同樊真聊了些军中趣事,也不指望樊真能听进去多少,但总希望好歹将他积郁的心结消磨些许。至于柳杯酒站在门帘边装模作样地干咳两声,他不疾不徐的话音才一顿,微微侧过脸去看那吊儿郎当倚在门边的道子。 一刻钟后,沈落言面无表情地出了营帐,外头大雨滂沱,飞溅而起的泥点子不一会儿便溅满了他的靴统,“唰”地一声,一撑竹骨素色的油伞开在他的头顶,密密猛猛的雨点砸在伞纸上,发出清悦的啪嗒声,他看着身侧为他撑起油伞的柳杯酒,扬声问:“你这又是怎的?” “没怎么。”柳杯酒见沈落言也不如往常那般对他避之不及,便露出个开朗爽气的笑来,单纯得像是个尝到甜头的孩子,“你一定非常想知道,自己的乖乖徒儿因何变成这个模样,好说歹说,我也知道一些缘由。” “那你还不早些同我说?”沈落言剜了柳杯酒一眼,道长的笑没有往日那般轻佻浪荡,倒真的像是知道几分缘故那般,他眼看着柳杯酒露出个计谋得逞的怪笑来,心中那一股子火气又蹭然朝上涨,他冷下声道:“这般时候,还想着要戏弄我?” “我哪儿敢哪。”柳杯酒耸耸肩,将伞沿朝着沈落言的方向再倾了倾,一串连续不止的水珠子珠玉坠地一般,成了一幕烁烁发亮的雨帘,“只不过不能白白地跟你说罢了,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气了我这么多年,总要有些交代的罢。” “交代?好。”沈落言习惯性地挑起眉尖,却也是笑了,他一笑起来,那眼角颇见沧桑的细小纹路便温柔地显露出来,将他的眼尾扯得有点儿下垂,可却是这样一双眼尾下垂的眸子,一染上柔柔和和的笑意,便活活生出些顾盼的多情来。“我便给你一个交代。” 沈落言伸手按住伞柄,那伞面抖抖索索落下更多的雨水来,在柳杯酒肩头留下深深浅浅的圆印,柳杯酒被那人面上暌违的由衷笑意与他身后万点空蒙的雨色晃住了眼睛,甚至忘记收敛一腔欣喜化作的明澈笑容。 沈落言不再说其他话,探手拿着略嫌粗暴的巧劲,捉住了他的下颔,柳杯酒只来得及看见眼前人那幽涧般的瞳眸里掠过一丝黄雀在后的狡黠。柳杯酒被这神光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认栽。慌慌忙忙道:“你、你别,我说、我说还不成——唔!” 为时已晚,沈落言全然不听他情急的分辨,张嘴一口便狠狠咬在他的唇上,一股泛着血气的腥甜涌进口中,柳杯酒咽了咽唾沫,铁锈气息的尖锐痛楚不一会儿就变得麻麻酥酥,他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却是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模样,任着沈落言将他唇上咬出来的血迹尽数舔掉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难看得要命。”沈落言撇了撇嘴,用手背在柳杯酒的面侧拍了拍,看着他那双满是震惊的眼睛,笑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杯酒。” 那笑容如若晴雪初融,柳杯酒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了。 “行了,路上跟我讲明白罢。”沈落言看着柳杯酒还是满面傻笑的呆愣样子,将伞柄朝上一抽,一个人径自走进泼天雨幕里去,柳杯酒“嗳呀”一声醒了神,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紧紧跟了上去。 急雨嘈嘈切切,黑云乌稠似墨,天地无光,日月失色。 “……你的徒弟,与我那师侄关系好极。不想却只有寥寥几分真心,心中却还似放着别人。我那师侄,气不过便与他分道扬镳。偏生你徒儿那心念的人,似乎早已经不在人世。他莫不是一回头,便发现孤身一人。所以大受打击,落得如今一副可怜境地。”柳杯酒在伞下同沈落言说了个七七八八,虽说简略,但好在清楚,沈落言听得连连摇头,柳杯酒又补道:“林林总总算起来,都也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钟情于何人,自己作出来的这许多事情。总归得吃一次教训才好。” “你说得倒是轻松。”沈落言将伞盖朝前拢了拢,好挡住扑面而来的雨水,这一席话说得他忧心忡忡,“这教训让他没了一身好功夫,终日神思不明,他就算舍得,我也舍不得。” “我自然知道你心疼他。但总有那一些事情,是需要追悔莫及的。唯有悔恨,才知情切。唯有错过,才知珍贵。身陷囹圄,便懂潇洒。有过放下……”柳杯酒忽停下步子,沈落言是听到这些话了的,却依然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张扬喧嚣的雨幕顿然将他浸了个结实。柳杯酒只觉那冰冷的雨水争先恐后地扑满他的口鼻,他伸手擦去面上的雨水,雨点急且密,声声嘈杂,他恐怕沈落言听不见,便朝前喊道:“有过放下,才觉此生此世都无法放下!” 不远处的那人果然将脚步停下了,却又没有声息地接着朝前走了去。可柳杯酒心中明白得很,沈落言定然还是在笑的。 天色早已黑沉,而雨声仍旧很密。牢狱中不置灯烛,周遭越发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是从那高墙上撬开的一方小小的窗格子外看去,还能看到青灰的一幕沉云,雨云中银蛇窜动,一瞬一瞬地发着遮遮掩掩的黯淡光色。 “道长,你睡了不曾?”暗处传来个轻轻悄悄的声音,华清远原本迷迷瞪瞪正打着瞌睡,可不知是一阵滚动不歇的惊雷,还是这声低而清晰的呼唤,使他似梦非梦的神思骤然清楚起来。他嗅到雨水带来的一股泥腥气,混杂着一丝半缕的腐败气息,被风囫囵送进来,渐渐驱散了室内浓烈的药味。 “没有,我、我醒了。”华清远一开口,便觉嗓音还带着含含混混的沙哑睡意,他一下又噤了声,生怕让杨雪意听出来了。但那人的反应比他快得多,直迭声道着“对不住”,声气又渐渐安谧下去,华清远背靠冰冷的壁石坐了一会儿,自觉睡意全无,又道:“外头是在落雨罢?想来也该到了立夏时节,雨水渐渐多了起来。” 杨雪意应了一声,叹道:“夜雨的声音,总扰得我睡不着觉。” 他正这般说着,便听得牢门前由远至近,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音,一点如豆的澄黄灯火逐渐从囚室的转角绕出来,莹莹烁烁照亮了来人的下颔尖子,杨雪意抬眼瞧了瞧,原是王敬带着三两狱卒过来了,杨雪意抬起眼,两点跃动的火光明亮地照进他的瞳眸里,他只点点头,平静问道:“王判司,这样晚了,来此处做什么?” 王敬神色古怪,两眼滴溜一转,余光匆匆点在身边两个虎视眈眈的狱卒身上,面色一变,哑声斥道:“你可知罪?” 黯淡萧索的灯黄炸出了两朵毕剥火花,杨雪意的目中也似亮起了两团火星子。只见他倏然起身,掸掉下裳的枯败稻草,又唰地猛然跪下,屈身拜道:“某自知越俎代庖,罪责难逃!”声色洪亮,掷地有声,与方才那文静从容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华清远听得目瞪口呆,又不住为杨雪意觉得不平悲哀。 王敬冷哼一声,转眼低声屏退了那两个狱卒,直瞧着两人越走越远,他方袍袖一扫,盘腿坐在地上,手臂往胸前一叠,骂道:“雪意啊!我的祖宗啊!你他妈这是不要命了吗?我三番五次叫你别干傻事了,我若是徐司马,不得将你捉起来结实打一顿才算好的!” “季良……”杨雪意见王敬劈头便是骂他,倒似大松一口气,他直起身,依旧双膝跪地,面上却绷不住笑意,“多谢你,你既然还能够来瞧我,想是求了不少情……” “放屁!”王敬截断他的话头,压低声音,克制着怒意,面带嫌弃地数落杨雪意:“谁替你求情了!没把你其他破事供出来算好,还想着我替你求情!嘁!别跪着扮可怜相了,起来、起来,你吃东西了不曾?” 杨雪意理所当然地道一句:“没有。”方才面上视死如归的悲戚神色全然松动脱落,他瞧着王敬没有好气地瞪着眼睛,自宽袖里摸出个油纸包儿来,粗暴地塞进了自己手中,道:“这年月没什么好东西,你自个儿不要浪费了。” 杨雪意摸得手上那两个白面馒头,回头朝瞠目结舌的华清远招了招手,要他走近一些。华清远看着杨雪意满目的慧黠,一时间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又见王敬一概也朝自己甩了个眼刀,嘟嘟囔囔说:“这家伙坏我好事……” 杨雪意不理会王敬臭着一张脸,时时刻刻都要找理由责斥他的模样,将纸包拆开,就着油纸掰了一半吃食,将剩下的全数递给了华清远。他三两下将东西利落地吃了,肃下笑意,轻声问道:“你漏夜到此处来,应该不只是送这些吃食给我的罢?” 王敬的神色一凝,显出如临大敌的持重来,他颔首道:“那是自然。你才不在多久,外头就已经乱作一团了,徐司马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可知道吗,昨日夜中大雨,围场里征来的战马,在一夜之间全叫人放了,如今半点影踪也不见!私放军马,这可是重罪啊。这事若要惊动了刺史,再层层上报过去,你我都得遭殃。” “你且先出来,将这事情查妥,赈灾的风波便过去了。”王敬在袖中摸了一阵,将牢门的钥匙翻了出来,他将灯台放在地上,风风火火要去开门,边冷眼睨了华清远一下,不耐烦道:“你也过来帮忙罢,聊胜于无。” 听闻这句话,华清远总算大出口气,他一心忧虑着阿由在外头还好不好,不知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有没有照顾好自己。他担惊受怕许久,才过了短短一日,他便焦急得度日如年,这时放他出去,便如同大赦天下一般叫人兴奋不已。 狱外风雨如晦,潇潇不歇。檐下的灯影摇曳不止,似乎随时就要熄灭。 华清远看着大雨瓢泼,墙边不安抖动着的阴影裹挟着微冷的流风,不知怎的便如虫蚁攀附一般,冷冰冰地爬上了他的后脊骨,使他生生抖出了个汗毛倒竖的恶寒来。 第二十二章 “您找杨参军?可真不是时候,他都五六日未曾来当值啦!说是替徐司马查案子去。是急事么?若是紧急,我便着人到他的家宅去知会他。您且先在城中住一阵子罢。我会差人去邸店找您的,您贵姓?” “免贵姓沈,有劳了。” 沈落言皱了皱眉头,将双手拢进袖笼中,雨后清爽沁人的和风极缓极缓地流入肺腑里,使人神清气爽。他那头枯白的头发着实显眼,使得门丁忍不得多瞧了他几眼。却觉他不似一般少白头的青年人满面衰弱,反而精神抖擞,看来像个文质彬彬的先生。 他与杨雪意相识于微山书院的书市,原是他与杨雪意同时相中了一本医书,谁都不想痛失良机,他这跨了辈分的年纪,竟也同年少气盛的年轻人一般,皮笑肉不笑地同杨雪意抬起杠来。经此一闹,两人竟然成了时有酬唱的忘年交。后来因着杨雪意出仕,互相联系便变得浅淡,但仍旧未断。杨雪意身在长歌门时,便因着在医术上很有天赋,时常被派来万花谷交流,一来二去,免不得与他熟悉。 本是想邀他诊一诊樊真的病况,顺便叙一叙多年友谊。不想撞上了他的忙时,如今只得等。 沈落言环目四顾,看着这座小城夏风盎然,满目鲜绿,但街道上却行客寥寥,即便有,也是神色匆忙,步履急切。这些地方随着叛乱又起,已经渐渐变得不安全起来,想来前线那不寻常的战事已经蔓延至此,城池上下笼罩在一股平静的惶惶不安中。大约是过于平静,静得连丝溜溜的风声,娑啦啦的叶声,也一并听得很是清楚,虫蚁一般钻进耳中,成了心底愈加慌忙的跳动。 表象越是平静安谧,底下滚动着的阴霾风暴便越是激烈可怖。 带着雨霁时清润湿气的阳光斜斜照过窗牗,水纹一般在地面落下起起伏伏的淡金影痕,如同一匹缥缈不定的上好绸子,风一掀,仿佛立时便要散了去。樊真在客舍里坐了一日,不知是因为初夏的风少了那样几丝令人混沌的春困感觉,还是离那荒城中的挣扎已经过去了好一段时日,开初的痛彻肝胆,很快就麻木难觉了。才过了多久、才过了多久呢?这一些过往便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 他困在此处,只觉闷得厉害,见日头西斜,沈落言却未回,同行的柳杯酒行踪飘忽,不知去向。他便想着先出去透一口气才好。 甫一出门,他便听得身后猛然一阵嘶哑高亢的歌声,声调凄凉婉转,乍听有如鬼哭,像是当真有人在他身后高唱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他只觉一层冰冷粟粒炸了浑身,猛然回头,身后却没什么人,只听调子七拐八弯,愈行愈远,自碧落沉进黄泉,间或有这样一阵隔一阵的哭丧,大约是哪里死了人,正过街送葬,也恰好路过邸店外的街道罢了。 樊真将桌案上空的水壶拿起来,打算下楼去添。可这挽歌响振林木、唱遏行云,他忍不住侧耳细听许久,方辨出这唱的乃是薤露行,声声悲戚如啼,反反复复绕着唱的那一句,好似是“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细细想来,倒是十分切合这萧条乱世的题。 他方走到邸店厅堂,却见这地方平没有前几日那般来客稀少、生意惨淡的模样,厅里左右三两桌,均是坐满了人,粗粗看来不过是一些寻常的行脚客商,间或一些粗布麻衣佩剑的江湖人士,这地方离洛阳近了,见得如此身份的人也实属正常。樊真匆匆扫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一眼,也不动什么窥探心思。这段时间他的精神气儿实在太差,本来就是冷淡性子,现如今更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两个伙计闲站在厅堂的角落旮旯,支着耳朵听外头余音不绝的吊歌声,掏着汗巾边抹汗边谈:“好惨,这又是谁家死了人?” “曹老头,今儿赶早不是死在牢里了么?草席囫囵一裹,便扔到城外乱葬岗去了。我起得早,什么都看了个明白咧。不想他那义子,还真是孝得很!肯得为他唱临终送行的歌,他先前可只是给爷儿们唱丧歌哩。” “千不该万不该,曹老头怎会想起私藏官马?害得我们这店也一并遭了罚,灾年难过、灾年难过哪!但愿这歌唱完便罢了,那曹小郎君,可别再干些什么蠢事出来!”见得樊真拎着水壶走过来,那两人便都噤了声,换了堆笑满面,去帮着樊真打水了。 待得拿着沉甸甸的水壶回到客舍门前,樊真站定,垂下眼睛,余光扫到身侧若隐若现的一抹暗影上,自打他出门起,这紧追不放的目光便一直追着他看,刺得他的后颈又麻又疼。饶是他已经病得昏聩胡涂,可这样没有遮拦的目光,是连普通人都要注意得到的。 “出来罢。”他将声音冷肃下来,听来有一种拒人千里的疏远,然而尚未等他垒起心防,那暗角小心翼翼的、声气颤抖的呼唤,便如同一把洒在他血淋淋伤口上的轻飘飘的盐,叫他麻木的伤口骤然揪心疼痛起来,他一阵天旋地转,抵肩靠住了门扉。 “阿真哥哥……是你吗?” 樊真浑身颤抖着转头,猝不及防便对上了一双明亮澄净的大眼睛,手中的水壶几乎拿不住了。他的嘴唇张了又张,却连一个字都没能咬出来。阿由的脸面没有多少变化,气色似乎比从前好过许多。见他转过头,那孩子一双漂亮眼睛里早便蓄满了泪水。他晓得自己要坚强,在华清远被囚进牢狱的那段时间里,他虽然害怕,可还是勉力照顾自己,强撑着度日,可不知怎的,如今一见到樊真,他那小小年纪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坚强表象,顿时泄闸溃堤。他呜咽一声,又怕樊真见到他的泪水,揉着双眼开始嘤嘤嗡嗡地哭泣起来。 低声哭了好一会儿,樊真没有安慰他,万花惯不会出声慰藉小孩子,却是抖着手将茶壶放下,以臂膀将他稳稳抱进了怀里,动作便是如同第一次见到那般,有点儿手足无措。阿由从那怀抱的衣襟里,嗅到一股不同以往的药气,令他觉得陌生。这样的陌生叫阿由鼻子一阵发酸,眼泪接连不断地掉。 樊真没有再说什么,将阿由抱回了自己的房里,将他好生放在榻上,擦掉孩子红肿的眼睑上湿淋淋的一片泪水。樊真的心中百感交集,道不明其中任何一点滋味,只得滞涩着声音问道:“你怎的一个人在此处?是丹青与你一同过来的么?” 不想阿由听得这一句问话,眼泪一时间又抖抖索索地跌了下来,他带着哭腔答道:“莫小姐姐她……已经……不在了……” 天色向晚,泛紫的天际卷云汇聚,拟作变幻万千的形态。朦胧惨淡的夕阳辉耀在草生离离的围场中,使得那些疯长的及膝高的葳蕤牧草的尖儿上,也覆盖了一层似有似无的浅淡紫金颜色。 几日前,这地方还是牛马成群的宁谧景况,而今草场因着变故一朝封闭,无人看管,极为迅速地便成了山兔野鼠寻欢作乐的营地。 华清远与杨雪意近日已经来到这个地方转了许多遭,围场轮值的相关人员已然被暂时扣押起来,正由杨雪意在府衙中的手下逐一盘查,可仍旧没有什么大的头绪。在那大雨瓢泼的雨夜,围场周边点燃的火炬被压得无法喘息,灯火黯淡,有人趁乱打开围栏,再将马匹惊吓一通,尽数放了出去——借着草长林深,又经由暴雨过后,林间叶下的蹄印根本难以找寻,更不用说按图索骥。更何况马匹失踪这样久,也已着人去找,但直至今日,却连一匹马都未能寻找回来。 “这样多的马匹,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失踪。”杨雪意策着马,与华清远并驾齐驱,马儿踩着轻快的碎步,沿着围场的边缘缓慢地走,场地大极,但却如大海捞针一般,连半点蛛丝马迹都难以觅到,“即便是落入猛兽之口,但哪来这样多的野兽,将它们吃得一匹不剩?” 华清远沉吟一会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问道:“这围场出去,可是什么地方?” “此处向东,乃是一座谷地,只因地势盘绕曲折,山谷狭长纵深,当地人都称其为‘盘蛇谷’,我记得上一年因着天候变数,一场连日暴雨将那谷地的山石冲塌,此后便不通人行。”杨雪意缓声答道,“先前我也派人去看过,那地方依旧难以通达。便没有留意。” “你派了谁去瞧的?”华清远紧了紧马缰,调转马头,朝着回城的路行去。不远处深暗的树丛中传来一声两声鹧鸪的鸣啼,显得周遭格外幽寂。 杨雪意也似听出他话里的谨慎,便颔首答道:“我差使捕快徐隍带人看的去。怎么了?你是不是怀疑……” 华清远迟疑一阵,点了点头。这放马一案看似寻常,一牵扯进去,便觉复杂模糊,他这儿一头去查看马场周遭,一头去留意相关人等。可那看巡草场的人,一概说着那一夜风雨交加,晦暗无光,雨声雷声震天动地,似乎连大地都在剧颤发抖,可当他们意识到这震颤原是马匹奔逃的声音,却已经晚了。 这好几日,能盘问到的底细,似乎都已经查明,那口风一致的人便罢了,连同老天爷也像是铁了心叫人查不出线索,满地乱草一茬一茬地冒出来,遮掩了之前所有痕迹。王敬急在心头,面上也时常不耐烦,杨雪意虽还能够沉住气,但时常蹙起来松不下的眉头,却已然暴露些许端倪。 华清远算是临时被赶上架来做这件事的,亏得杨雪意出面,偷偷令那邸店的老板娘在白日好生照顾阿由,他才敢放下心来跑东跑西。打马回城时,日头已经完全没入西山,他又与杨雪意到官府亲自查问了一番,杨雪意特地将那徐隍叫了出来。 徐隍长得一副宽阔的满月脸盘,两眼圆小如豆,但却熠熠发光,下颔留了一绺浓黑的络腮胡子,身量矮实,但却别有一副孔武有力的精炼姿态。听得杨雪意又问当时盘蛇谷中的情形,他仍旧一脸正气,粗声粗气又答:“谷口山石阻路,难以通行。打马而去,也只寥寥几步便阻了去路,路径极狭,通不得一人一马。故而我便回来了。” 杨雪意不动声色点点头,却听徐隍抱拳又道:“今日问话,有人说曾在当天酉时许,见到曹斐在围场四面周游晃荡,我已经着人去询问他了。”听得这话,杨雪意的眸色猛然一亮,却又逐渐暗淡下去,眼色里有些许痛苦的愧和悔。 华清远在一旁看在眼里,又低声问了问曹斐的来历,他原是那日抢马老叟的大儿子,是城中一致公认的孝子,虽说做着那替人送葬开路唱挽歌的活儿,却颇有建树,家室也打理得有条不紊,上下无人敢瞧不起他。杨雪意说着说着,便又重重叹息一声,垂眼道:“今天早晨我方听见狱中来人,说曹老已经撒手人寰。我本想待将这件事查明,便请示释了他的罪。如今竟然赶不上了……当真是……造化弄人。” 华清远讶异之余,心中却也暗自神伤起来,那日夺马的场景历历在目,虽说官马充公天经地义,但老叟也只是一时情切,王敬虽说专横跋扈,但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最终赔上人命,也是徒增唏嘘。华清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沉声道了“节哀”二字。 看着天色将晚,他也该回邸店去了。阿由虽说在他面前总是独立自强的模样,但内心深处还是极其害怕周遭变故的,若是没他,那孩子夜里根本睡不着觉,这心口不一的模样,又不知像极了谁。只是今夜他回房时,阿由仍然乖巧地坐在灯下,不知是在念什么书。华清远有事没事便教他读书识字,且是弥补一番孩子前今年那颠沛流离的生活。 连华清远开门进来,阿由都险些没有回过神来,华清远探头去看那孩子在做什么,却发现他连书都看倒了,不安地咬着下嘴唇,也不知在思量什么。华清远心下奇怪,伸手抚了抚阿由的发顶,温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白天叫人欺侮了么?” “清、清远哥哥……”阿由一下子回了神,转眼匆匆看了一下华清远的脸面,又有些别扭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将头垂得更低,期期艾艾道:“没、没有事……” “眼睛都哭肿了,还说没有事。”华清远轻叹一声,蹲下身来,恰巧到了能与孩子平视的高度,他轻手捏了捏阿由的脸,看着他两颗桃核一般的泪包,心下一阵愧疚难受,只道:“真是对不住……令你受了这样久的苦,待回到洛阳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由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华清远又安慰他一阵,睡前又在榻边同他讲了好一阵故事,方见孩子不安地抓着他的衣袖,皱着眉头睡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吹熄了床头的灯烛,只觉浑身上下,直至灵知神识,都追随着静默无声的黑暗而涌上一种深沉温柔的疲倦来,这几月来,他一直都在奔波劳碌,似乎连一时半刻都没有停歇过。 太累了,实在太累了。 沉入无人知晓的黑甜乡里之前,他的眼前又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片繁星浩荡的远天,华山的雪风如同一只情人的手,温柔地拂过他的眼睫面颊,化成泪水一般的一点湿润。 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太极广场中央那符阴阳鱼的石砖上,看着黄道列宿循着天轨缓缓地运行着。他忽然有一些想哭,不知是在悲戚那星辰日月的无情,还是在叹息自己过于渺小卑微,无能为力。 屋子的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了,他听见室内两道均匀的呼吸声,似乎还有一些微鼾的气息,他一直都知道,若非华清远极累,他沉眠时的呼吸从来轻轻浅浅。他在门外站了许久,进来掩上门扉时,又站了很久。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要有多久的时间支撑他走出第一步。 可是只是这悄无声息的第一步,便令他一腔心子难以自抑地剧痛起来。 至德元年的春深初夏,大约也是现在这个时节,他坐在杏花村的水车旁,抬眼看去,看见华清远坐在桥头,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杏花像新雪一样吹过来,落在那个人的肩头,落在静静流走的时光长河里,它们不断地打着旋,冒出了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明明走到榻上看华清远一眼,是极其容易的事情,左右不过四五步,可他却犹豫再三。 至德二年的夏暮初秋,高天广阔,他们沿着萧条的长城走了一日,古战场一望无垠。华清远将温暖的双手放在他的面侧,抬头轻轻地吻他的唇。仍旧白衣胜雪,仍旧眉目如画。渐渐清凉的风吹散所有阴霾,带走了他深藏在回忆中的忧愁烦恼,卷起漫天流云。 樊真站在华清远的面前,那短短两载的过往居然能这样绵长不绝,一点一滴地渗透进来,一点一滴地将他压得无法喘息。 ——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与我在一起的那些无忧无虑的回忆呢? 他模模糊糊地有些清楚了,这一句话的所指究竟在何方,在何人。 樊真俯下身,只觉浑身都在发着颤,他的手颤抖不止,借着入户的月光轻轻触到了华清远的面侧,可又突然变得稳定无比,仿佛迷途许久的行人看见天际一颗恒定启明。他的指端带着战战兢兢的意思滑了下去,那一刻甚至连吐息都已经全然停止。但是他感觉不到,他只觉心底猛地抽出一道热流,争先恐后地涌进了他的双眼,眼眶一阵忍无可忍的酸涩。 他低下头,极轻地在华清远的唇上吻了一下。 那些一日一日的回忆,灯花炸开一般,一瞬一瞬,纷纷亮在他的脑海中。 连那相思,也一下亮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 天寒气清,早已经是初夏当口,空气中却依旧有一股积淀许久、阴魂不散的阴冷尸臭,乱坟堆积的岗头,不知哪个土包前,传来一阵哀似一阵的哭丧吊歌,只是远远听来,便能隔空听出一股沙哑撕裂的血腥气息。 “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华清远穿过那层层叠叠的乱坟,天候渐渐热了,那蛰居在泥壤下的腥腐气味也渐渐重起来,可是明知是暖热时候,但人歌人哭,无端便叫人浑身发毛,如临数九。步子落在被晨露濡湿的不平地面,时不时便发出噗呲的湿泞水声,华清远皱着眉头,心腔隐隐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呕意来。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 他的心子被歌声提起来,有点窒息的紧意。袍袖与冠带被丝丝的凉风吹得交相摩擦,发出冷淡的簌簌响声,他下意识伸手去握腰间的道符,却又是在握上的一瞬,仿若自己捉住一块青烟直冒的铁烙一般,猛然地缩了手。 华清远有些恍惚。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离开那一座兵荒马乱的城池之后,他时常做梦,大多时候是雪落无声的太极广场、巍峨静寂的三清大殿,也梦到过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人,大约是在长安城的街衢道上,又好像是在许许多多他曾经走过的地方,然而梦寐一旦醒觉,便迅速忘却。他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心疲体倦,故而时常思念故乡与往事的宁静温暖。 若说他贪恋这一些温柔静好的岁月,可他最为觉得温暖的时光,却连一次也没能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华清远循着歌声左弯右绕,直到离雉堞极远的一处坟堆旁,他见得一个灰扑扑的人形佝偻着腰背,正朝地上掏捡着什么。那鬼哭狼嚎一般的歌声便是由他口里发出的,即便身体弯曲,那伴随着哭声的吊歌依然十分响亮。 华清远朝前走近,方看清楚那人的面貌动作,却是立时皱起了眉头。那人一身破烂肮脏的麻衣短褐,衣襟下裳全是黑黄交错的污渍,在黯淡的天光下发着油亮的光泽。那一头黏腻乱发下的面貌早已看不清楚,此刻他正蹲着身,卖力地挖着面前什么东西。华清远被扑面而来的恶臭逼得朝后退却两步,只见那人面前赫然是一条破烂棺柩,他正低身将棺材里的腐败的泥土骨肉一一挖捡出来,随意便抛掷在路旁。华清远竭力保持着风度,那人的身侧躺着条薄薄的草席,里头似乎还裹着个人。 那人的歌声撕拉拉歇在嗓子眼儿里,他阴鸷地一抬眼,瞧着华清远后退的步子,阴惨惨冷笑一声,又旁若无人地接着去掏棺材里的东西,他的嗓门粗嘎,如同寒冷的风刮蚀荆棘的丛杂,他恨声又喃喃骂道:“我没有钱,也没有物,老婆跑啦,亲娘跑啦,亲爹死啦。没棺材,没寿衣,破落嗓门唱了又唱,直唱得那衙门被蛆咬、被狗日!” 坊间窃窃私语,都说曹斐已经疯了,他的父亲死后,他性情大变,身边亲眷见不得他疯癫痴狂的样子,无法忍受他日日的打骂虐待,一时间都作鸟兽散。华清远看着那人蓬头垢面的样子,一脸痴昧的神态,心下不忍,可那腐臭的味道却令人下意识想要举步远离。 曹斐又怪腔怪调地唱将起来,似是在与人对答,又仿若自言自语:“你们都说是我怀恨在心,才将马匹放还山林,可若我真的一腔仇恨,何不剁了那狗官的狗头,祭我亲爹在天之灵!徐司马,我日你妈!” 他这污言秽语说得没有遮拦,骂声同歌声一般响亮而嘶哑,似是有人将那曹斐的喉咙捅了个对穿,发出破烂风箱一般的嘶嘶声音。然而听得这句话,华清远却猛然朝前踩了两步,正巧踏在曹斐抛出来的半烂不烂的尸骨上,他也顾不得这些,抬手便拉住曹斐黏黏糊糊的袖子,肃容问道:“徐司马怎么?你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曹斐见华清远毫不顾忌他满身尸臭肮脏,离他咫尺之遥,方才那疯疯癫癫的痴态居然收敛几分,他一顿神,却还是惨淡笑着:“你们都他妈说是我干的,我说不是,谁信?都劝我回头是岸,回个屁的头!反正你们就是要叫我死!死透了最好!没人知道!嘿嘿,没人知道!” “你若是有什么冤屈,现在说了也不迟——你同我说,我告诉杨判司,莫要枉送了性命。”华清远一时情急,也不管曹斐说的是否属实,便是要伸手恳切地扶住曹斐枯瘦的双肩,不想那人古怪地看他一眼,挣扎着向后踉跄数步,挣开了华清远的手。 “你们说的都是对的,草民低微,哪敢指摘。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曹斐怪笑一声,目色却一直看着华清远身后,错杂交叠的脚步声轻轻重重响起来,华清远急得一身冷汗,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乞丐一般的人,曹斐也盯着他的眼睛看,那双神光黯淡的狭长眉目带着绝望的死色,突然而然便水光一闪,破出一行凄惨的浊泪来,将他面上干透的泥壤冲出一道又一道的暗纹,他无声地张开口,比对了几个口型。华清远立在原地,眼中讶异的光色闪掠而过。 华清远听得脚步声愈来愈近,便身形一闪,一羽白隼一般隐入了乱葬岗那枯焦死树的林丛中,只模模糊糊听得一声嫌恶的呵斥响起来:“将罪犯抓回去听候发落!一大清早在这地方挖别人的坟,也不嫌恶心!”是王敬的声音。 华清远一腔心子怦怦乱跳,不安忧虑到了极点,待得那群人推推搡搡地将曹斐捉走,曹斐爆发出一阵非人的大笑,阵阵阴风穿过树枝罅隙,将他那一身冷汗吹得只剩下几个毛骨悚然的寒噤,华清远方才如梦初醒般后退一步,却觉腰间有什么东西挂在了身侧的灌丛上,他低头一瞧,是那块阴阳形制的玉石,在阴沉天色下映不出一点光泽。 华清远皱起眉头,心烦意乱地伸手将那道符解开,抬手挥袖,带过一阵腐臭的风,可他的手却悬在头顶,迟迟不能将那东西掷去。 他垂下手臂,将那玉石放在脏兮兮的手心中仔细瞧了又瞧,那石头沾了他手掌里的污渍,此刻显得更为平凡普通。华清远看它许久,终究重重叹息一声,转身便朝着远处的城门快步走去,风将他的宽袍大袖吹得翻飞不止,飒沓作响。 灌丛中啪嗒落下那枚黯淡无光的玉符,挂在颓萎的树枝之间。 但也只是过了一阵,周遭的枯干枝叶便猛然地颤抖一阵,那玉石随着抖动无声地落在潮湿的地面,又见得一只筋络分明的手在地面摸了又摸,寻了又寻,终于将那玉石从荆棘丛中找了出来。樊真直起身,远处早已没有那抹跌进尘埃里的白色人影,可他却似依旧看到那般,死死盯着那排身披晨雾轻纱的女墙,脚步有些疲倦纷乱地跟了过去。 华清远独自策马又到那围场去了一趟,才数日不来,此处的荒草已然失去约束,疯长得到处都是,草尖几乎是要擦到马腹了,华清远驱马走了一阵,直到了盘蛇谷谷口,这路方走不过去了。此处确实是巨石堵路,难能通行。华清远百思不得其解,只得牵着马在这一处左看右看,甚至于觉得曹斐只是在戏弄他罢了。 他在谷口前前后后走了一阵,那马儿放在一旁吃草,忽然便响亮痛苦地嘶吼一声,闷响一声。 华清远一回头,只见身后浓密草堆里哪还有什么马匹,只剩下一丛又一丛不停颤动的浓绿草海,他心中一惊,小心翼翼抬着步子接近那动个不停的草丛,低身捡了块石子儿,朝那从草中抛掷而去,却见那石头沉入大海一般顿然无影无踪,不久他听得石子敲在马的脊背上的闷声,马匹委屈不满地嘶叫一声,华清远的心中陡然一空,已然是发现了这谷口的关窍。 巨大山石下有一齐人高的宽敞沟壑,早已因着蒿草遍布而看不清楚起伏,华清远提气一跃,落在那甬道入口,他的目色一暗,只见石下阴影如同一拢影影绰绰的夜色,尽头微亮的一抹光昭示着这条通道联结着山谷的另一端。 此地虽说举目难察,但若是细细搜寻,绝无忽略之可能。 华清远将马匹留在谷口,只身一人朝前走去,石块的阴影下寸草不生,那地面马掌的圆蹄印至今可鉴,因着马匹数量之多,故而已经踏平一片,华清远越看越心惊,这放马绝非简单私人恩怨,此事之后是否盘亘着更大的疑云?华清远且不知那盘蛇谷联通何处,现下只得提剑朝前探去。 这处谷地山色青郁,草木葳蕤,因着久少人行,那隐约可辨的羊肠小道早便青草离离,间或一点清脆动听的悬壶飞声,风露清气不一会儿便沾润得人的眼睫抖出细小的水珠子来。山涧潮湿,水草丰美,正是极其适合牧马的去处。 令人奇怪的是,这地方虽说多有散乱蹄印,但却没有马匹身影,华清远沿着谷地最低处的一条溪流走上一阵,宽阔谷地逐渐收束,云影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雪青色暗影,几羽短尾的沙鸥从茂密的芦丛中振翅惊飞,寥廓的谷中荡起一片掀翅翻羽的梭梭声响。夏虫的嘤啼随着水声起起伏伏,时隐时现,更显周遭宁谧。 华清远走得有些微汗,抬手将鬓边垂下来的一绺长发朝耳后捋了捋,只觉颈后有些发冷。他将手按在剑柄上,朝后看了看来路,依然是从草繁茂,冷雾漫散,他暗自留了几分心眼。水雾的清甜气息静静流入胸腔里,却似粉饰太平一般,他又朝前走了一阵,终于见到那曲折山谷的洼地里,零零散散地搭起几座空荡荡的马圈。 这分明不是放马,是窃马。 这念头电光石火地亮在他的脑海,便也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破空一声尖锐的哨箭响声,华清远心下一紧,他早觉此处古怪,却不曾想居然还有不知名的埋伏。他立时拔剑出鞘,踩定剑诀起势,就地落下一道剑影。只见那茂密草丛当中忽然暴起几条人影,均是蒙面而行,一副江湖中人的扮相,玄色的剑影刀光劈开潮湿的雾气,转眼便旋到了华清远的面门前,那剑风急而响,十足十的破势,竟将河岸芦苇一线线齐齐削断了去。 华清远本想借气场牵制住那些人的行动,不想那剑风却比人形快上许多。他只好一记迎风回浪朝后疾退,然而那纷纷递送上来的刀尖却已经自四面八方朝着他的要害戳刺过来,华清远的心一时落到极冷的冰窟中去,这些人绝非善类,单从剑招来看,也绝非寻常绿林莽夫,一致得像是经过了统一训练那般。 那杀招太过凌厉,那些人即便受到伤害,却依然豺狼虎豹一般猛扑而来,华清远并不想行杀人之事,但却连自保都已经不够。他这些日子本就受伤患烦恼,更不用说此时,眼见力战不支,身被数创,那身侧的人却也被他那纵横而内敛的剑气冲得连连倒退。此时天际忽而又是一声剧响的箭哨,绵亘天际,经久不绝,方才还在连连围攻华清远的那些人,忽便脸色大变,那毒蛇一般的步子朝后疾滑,转眼便纷纷扑将进齐人高的深草中。 华清远心下骤然一松,但又骤然一紧,那满天哨声还未停歇,身后忽然暴起一声嘶哑的“当心”,华清远来不及分辨那声音是何人所出,便觉一刺霹雳一般的箭风直朝他的面上刺来,他只来得及朝旁一晃,却已经躲不过那柄乌色飞箭。他只觉眼前景物都被这支箭的猛力推得歪七扭八,他浑觉得右肩都要被这力劲撕开了去,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若是这铁箭扎进他任何一处要害,他必死无疑。 只可惜那箭锋岔了力,没有钉在他的死穴,但也已经够呛。这叫人头晕眼花的蛮力渐渐散得很模糊,华清远隐隐觉得自己仰面躺在潮湿的地上,阴凉的水气渗进他的四肢百骸,肩头慢慢渗出的温热像是逐渐离他而去的五感。 他使劲眨一眨眼,却发现目色越来越模糊黯淡。 他已经不记得一路上这是自己第几次受伤,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捱过这一日又一日的痛苦。只想起有一日,再给自己拆开纱带上药时,伤口已然没有当时那样痛了。或许是好了,或许是麻木了,总会有一天,总会有一天的,他会麻木这一切,忘却这一切,无伤无痛,也无欲无求。 也许是一片云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眼前,遮住了明亮澄澈的天光。他的面颊有些微微发痒,就像是柔软的发尖似有似无地蹭在他的面侧,这感觉像什么——像是温柔和煦的春风,这世间还有哪处地方会有这样轻柔的风,除却那地方,就再也没有了。 万花谷……万花谷。 华清远的眼眶忽然有一些泛热,有一线箭簇一样的感情,穿透了那许多怨怼不满,难以置信,甚至于失落悔恨,它带着疼痛的倒钩,倒拔出他许多再也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棉絮一般絮絮的飘悠晃荡,闭绝他的视听,阻塞他的感受。 诸事恍若黄粱,梦中风声大作,梦外药气微甘。 他不原谅,但也放不下,不回头,却难割舍。 不言不梦不顾,却如何能够不想。 第二十四章 回忆此事,可令人喜,亦可令人忧。他明知此般,却依旧痛心失落,只怪自己没有气力完全忘记,留下的那些喜悦的部分变成雪亮的刀锋,撕开他的皮肉,而那些寂寞的部分则化作撒盐一抔,又将伤口中的血淋淋漓漓地析了出来。 他痛得说不出话。 华清远甫一醒转,便挣扎着要立刻起身,也就是他这般一动,便觉肩侧仿佛撕裂脱臼,疼得他几欲流泪。他锁紧眉头,借着阴沉日光低头看自己的伤势,他右侧胸膛的大半部分,都缠着白纱,肩胛前后都有着一触即发的鲜活痛感,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热流来。 “你不要动。”床帏外传来个人声,华清远略一辨,一颗心总算松动下来。 他顺了口气,又躺平回去,只黯声道:“师叔。” “……”青白的帘帐外没有应答,华清远抬起眼睛,看着眼前那一方薄薄的淡青帐顶,连那疼痛都一点点渐次地平息,他感到疲倦,但不是困倦。如同渴睡人熬得通红的眼睛,疼痛但却难以闭合。 不久时,帘外柳杯酒的声音响起来:“将你救出来以后,杨判司带人去盘蛇谷查看过,那一批官马,尽数被赶到谷外。”声音一顿,又带着下抑的意思接着道:“谷外不远,有人探到是狼牙军的辎重营地。” 华清远刚刚舒缓下来的心子又突突跳将起来,他先是有些讶异柳杯酒竟知道这些案情,二是他原以为这偷马案必有隐情,不想还是关乎军国大事的隐忧,莫名其妙的未知感觉叫他平白生了许多对于未知的惊疑和忧惧来。 “那……杨参军呢?他可否将这事情禀告州府?” 帐外传来一声冷冷淡淡的嗤笑,柳杯酒带着颇为不屑的语气,又言:“这一件事,说来非常奇怪,杨判司本已经着人告知王判司,说是大有进展,不需要立即将那曹郎君正法,但上头突然下死命令,不清不白地将小曹郎君猛打一顿,竟然活活打死。” 华清远那心顿然又似是被一双没有形貌的大手死死攫住,他带伤而归,不知在榻上昏了多久,虽然闭耳塞听,但冥冥中又似听到谁人在窃窃言谈。可也只是这会子功夫,竟又失掉了一条人命。如同那满河满山的苇草荠麦,凋敝得猝不及防。他强支精神,又问道:“那如今是个怎样的情况?那盗马的事情,可有上报?” 帘帐忽而唰地一翻,柳杯酒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映入眼中,冷肃了他带着笑弧的唇角,“如今的景况了不得,清远,你可知你昏睡这三日,天翻成了地,白污成了黑。杨雪意叫你赶紧离开此处,赶紧回洛阳去。” 华清远浑身一僵,不顾浑身拆骨抽筋的痛楚,腾身坐了起来,心中已然晓得三两分,可仍旧忍不住抖着声气问:“杨参军可是遭了什么变故?” 柳杯酒点一点头,照实答:“谁想得到州府的人突然变脸,说司曹办事不力,滥杀无辜,也要以重罪处置。可是那罪罚的令牌分明是自家人所颁。于是乎,如今杨雪意与王敬,就都被关进牢中,等着刑讯了。”言毕,道人又抱着臂,宽大的袖笼低云一般轻轻地垂落在榻边,他别有深意地朝华清远笑了一笑,问道:“你可是觉得有什么奇怪端倪?” 华清远蹙起眉头,并没有妄下结论,虽说他与杨雪意认识不久,但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他佩服于长歌弟子的温润儒雅,更赞赏他两袖清风的品德。华清远从不是自私自利之人,此事他横竖脱不了干系,如今更是有了替杨雪意沉冤昭雪的念头。 “我得、我得去查一些事情。”他忍着肩侧的剧痛,想要掀被起身。柳杯酒不拦也不扶,面上神情闪闪烁烁,似有不忍,也有无奈,只是华清远苦于伤患疼痛,没有在意师叔那极为精彩的神色变化。 柳杯酒忿忿不平地嘟囔一声:“你不查,自是有人做牛做马、忙前忙后地查。还不如好好养伤,免得落了病根子,免得以后经脉受损,再习不了武学。”那话阴阳怪气、意有所指,也不知是在嘲谁讽谁。 华清远犹疑一顿,却依然面露歉色,只道:“我……若是方便起身,还是得略尽薄力。对不住师叔一片好意……我……” 柳杯酒也只是耸肩,很是大度放心地回答:“你若去便去罢,按时回来换药吃药便好了。” 华清远晓得柳杯酒这性子一向放纵洒脱,他与这位师叔的关系自小便很是融洽,柳杯酒虽说这样安心他负伤出门,却定然是有所准备的。只是师叔的话此般说来叫人捉摸不透,那又是何人在替他前后不辍地查事情? 然而他来不及想这些事,费力勉强地拾掇衣装,屋外早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天却黑得似是浸了乌墨的池子,他那人形方跌跌撞撞走出门去。柳杯酒依旧倚着床柱抱着臂,懒洋洋朝着客舍内里的隔间道:“不知怎的,我一瞧着师侄这副样子,便忍不住要明里暗里数落数落你才够。你倒是用不着先生气。你拜托我不要将事情告诉他,试图将他隔离事外,好听点是想要叫他无牵无挂,平平安安地回到洛阳去;说难听点,”柳杯酒眉梢猛然一挑,眉目间多了些咄咄逼人的神态,“是你害怕跟他见面,好听到一些绝情绝义的话,伤了你的心,我说得对是不对?樊小先生?” 街道上人迹罕至,地面堆压着一层齑粉似的细细的尘埃,满城尽是空乏的风声,兀自从天际沉寂的浓云中穿来梭去,将酒铺的酒旗吹得豁喇喇一阵乱响,夹带尘土气息的风吸进口鼻里,有一点隐隐约约的腥味。 华清远只身在街道上行着,想要先去官府问上一问,步子刚起了头,就又停顿下来,转了方向,一路走到了当日那探查盘蛇谷的捕快徐隍的家宅去。分明只混着个一官半职,那宅子却不似寻常民房,只见得瓦楞齐整,粉墙高筑,乍一看来居然很有些派头。 门环叩响了三下,却好一阵才打开来。面目傲慢的门丁懒洋洋地从门后探出头来,只见得阶下站着的道子一身发旧道袍,那镶着的蓝边滚着的银纹都黯成了灰扑扑的颜色,便也更不将他放在心上,只听得他扬声驱道:“哪儿来的穷道士,小爷没饭没钱,快滚快滚!” 华清远见那家丁不识得他,倒也没有因为这没有好气的驱赶而置气,只温温吞吞言:“徐捕快可是在家?贫道此番前来,是知那盗马案的线索,想要禀告一二的。” 那家丁狐疑地上下端详他一阵,好似担忧他是要以此骗吃骗喝那般,神色警惕道:“徐司马说这事情不用查了,结案了,你现在才来告线索,当真太晚啦!我家郎君今儿一早便到府里去,说上头是要罚参军的,徐司马请他去,他得去瞧着。” “徐司马请的徐捕快去……?那……这两位可是有些亲戚关系?” 家丁撇嘴一笑,似乎在鄙薄华清远的见识短浅:“这整个城中的人都知道,我家郎君与徐司马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说着他那狭而尖的眉毛又一挑,“你该不会同那黑衣服的、腰间挂着毛笔的先生是一伙的罢?问东问西,还净是些人尽皆知的事情!” 华清远皱了皱眉头,声音带着些冷意低了下来:“我不认识什么先生。”一抬眼,却还是温顺恭敬的模样:“叨扰了,多谢您告知贫道这许多事情。”言毕,他也就拂袖而去,但也不知是那家丁言语,还是些蛛网脉络的线索,他不安之余,心底却有个念头石沉入水般渐渐地落实。那肩侧的伤口扑扑地跳着,每一下都化作一股迟钝而滞涩的痛,他加快脚步,依旧没有去到官府,而是到了监狱去。 狱卒仍旧是那熟悉面孔,仍旧耷拉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见到华清远过来,他竟也不为所动,欠身让了一让,便极草率将人放进去了,颇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感觉。乌洞洞的监牢中散着凄冷霉烂的风,华清远感激地看了一眼那老得不能再老的卒子,拢紧襟领,朝着那片湿冷滑腻的黑暗行去了。 杨雪意仍旧是被囚在开初他们一同关进的牢房里,因着太里太深,门外的光线一丝都透不进来,唯有那天窗能刺进一些昏昧不清的天光来,时亮时暗地长长地滑出一道半透明的光带来,斜且直地照亮了盘坐在光下的一个人。 杨雪意似乎是听见脚步声了的,只因着他的身形重重抖了一抖。 四周静了一阵,只听杨雪意平和地开口,语意中没有太大波澜,仿佛他未曾遭受牢狱之灾,但正是这样心如死灰的平静,听来让人无比揪心,“我托人传过话的,叫你快离开这里。不过我也知道你会过来找我。” “稍早之前,有人来问过我一些事情。”不等华清远有所应答,杨雪意便已经先入为主,这般突兀的情态只能令华清远甚感担忧,他话音平伏,只接着道:“他问我,在战乱伊始,河洛地区是如何沦陷的,难道每一座城池都是宁不屈从,都是殊死抵抗的么?” 巨石拖曳着数不清的泡沫,无声地沉入水底。 华清远的一颗心极快速地阴冷下去,“你的意思是……徐隍对你说谎,他实际是放马的元凶,他借着你的信任做了这般事情?可他是徐司马的亲故啊……”话尾的迟疑很快便曲作惊异,一阵如蚁跗骨的森冷突然极为迅速地窜上了华清远的后脊,“州府却将罪名摊在你的身上,难不成、难不成,他们竟叛了吗?!” 杨雪意忽然抬眼,似乎是看向他,那没有神采与焦点的目色似乎又在看着许多遥不可及的物事,淡淡的日光闪在他的瞳眸里,微微地泛着一丝水色,话却是刻毒的:“我多年来屈从权贵,没想到是在为一个望风而降的废物卑躬!我多年来本分做事,没想到是在为一个莫须有的结果与莫须有的罪名呕心沥血!我为他们做了这么久的走狗,你说可笑不可笑!?” 华清远讶异而震动地听着杨雪意因着他的点破而几近失控的话语,许多天之前,他还是个淡定且从容的文人雅客,如今更似一个心怀愤懑的屡试不第的学生,他麻木地又道:“寒窗苦读多年,做过治国平天下的美梦,总是认为再努力些、更努力些,一切都会有所改观,不想这许多努力,终究还是付诸东流。” 这三日的地覆天翻,已然不能够完全归于华清远的接受范围以内了。他有些吃力地听着杨雪意说的话,才是三日不见,长歌门人面上的光彩却像是已经慢慢销退了三年,抑或者更长时间。他眼睁睁瞧着两行明亮的泪水透着昏沉的天色,打从杨雪意的双目蜿蜒而下,极细极细的两道。 “我找到了凶手又如何?州府不过是想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除掉我,不是当下,便是以后。我又有什么反抗争取的余地呢?事情一经败露,便要杀人灭口。这同入室抢劫的强盗有什么区分?”杨雪意凄恻地又补上一句,他踉踉跄跄,几乎是跌着的走到牢门前,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塞进了华清远的手中。“我本来想着烧了,同广陵散那般绝响便算了,可是终于还是舍不得。你收着罢,带回千岛湖去,叫那些能重新操琴拨弦的人接着。” 华清远终于被杨雪意这仿若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激得浑身颤抖起来,他目不忍睹,却是伸手抹掉了杨雪意面上的泪痕,又郑重无比地将那琴谱放回杨雪意的手掌心去,声音轻小沙哑,但很坚定:“救你,我会救你。” 华清远待人的真意毫无缘由,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唯有这一点如同贞松一般万古长青,不论如何打磨摧残,却总都是源源不断。他的心底很清楚,于理,他应该就此放手,撇清关系,才能够安安稳稳回到洛阳,但此时此刻,他却也清楚地明白,他再也不希望以看客的身份经历这许多了,有些事情,他想自己走,自己做。 杨雪意听得他这句话,先是愣了许久,旋即便破涕为笑,只抖着声音道:“你晓得吗?方才那人也这样同我说,分明与他一面之缘,分明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你们一个个都要将我脱离水火,这又是何方何处讲得通的道理?” “……”华清远没有应答,却仍旧坚定地看着杨雪意,对方似乎因此而大受感动,华清远等着杨雪意心情平复一些,两人便隔着门栅谈了一会儿对策。临别时,杨雪意将双臂艰难的穿过囚门,虚虚地拥了拥华清远,轻声道上一句:“多谢。”话意可逾千斤。 这一番变故骤生,令华清远忘却了身体的痛楚,一心扑在了如何营救杨雪意上。但甫一走出监牢,他便觉得肩头一阵黏黏腻腻的痛感,方才光线低暗,他觉察不出什么奇怪,如今却见得一点两点猩红,如同腊梅落在浮雪上,自他的肩窝透了出来,洇出一片湿凉的红。 华清远的目色微微晃了晃,许多事情立时需要安排了,他必须得借着柳杯酒的力,做最坏的打算,才能将友人救出来。心绪乱麻纠缠之余,他忽而又有些疑惑,在他之前来探望杨雪意的人会是谁?若是那人也有意相救,是否也能够成为助力?他懊丧于没有问询那人究竟为谁,边探手捂住肩侧正流血不止的伤患处,促急而虚浮的步伐扬起薄薄铺在地面的一点金粉般的尘沙。 然而也只是他转过这一侧的街角,空乏的风带着旗卷的声响,寥廓寂寞地响了起来。街道上行人寥寥,行道尽头却是突兀站着一个人。华清远焦急的脚步却戛然而止,如同流畅行笔时突然有人按住了腕子,在纸上登时便是留下一团雾蒙蒙的洇墨。 然而不久,这停滞的笔又忽然顺畅地运行了起来,他又抬步而行,步子又稳又轻。灰白的靴尖路过玄色的靴跟,发旧的雪白的袍袖掠过乌檀木一般的黑色下裳,带起来的飘飞的冠带拂过附着着枯色的青丝。 是极其普通的擦肩而过。 但是他知道,这幅书法已经配不上是书法,只因他方才的停笔而毁去了全幅。 风还在没有止歇地响着,但吹不开这沉重疲累的层云堆拥,便也只能够在其中险恶地酝酿出阴霾与风暴来。 第二十五章 “治心热满烦闷惊恐,安心煮散方。远志白芍药宿薑各二两……” 夜已然很深沉了,檐外希希零零地滴着寒凉夜雨,一滴一滴极慢地跌落在廊下,带着一闪一烁的昏昧灯影,一刻钟究竟落了多少次,一个时辰能不能积聚成一片水洼,明日又可会变成一地汪洋……阿由皱了皱眉头,困得发了不知第几个呵欠,眼角酸得张不开,搂着他肩膀的那手不着痕迹地将他朝怀中更深带了带,像怕是他着了夜露的凉气。 “……病苦悸恐不乐,心腹痛难以言,心如寒恍惚,名曰心虚寒也。治心气不足,善悲愁恚怒……”平板单调,又很是轻柔的念书声音一直萦着他的耳,很快也开始模模糊糊、沉沉闷闷起来。阿由依然只是犟直地强撑,但仍旧困得呵欠连天。 樊真只觉臂弯里小小的孩子蜷缩着渐渐重了,便知阿由已经睡着。他看着灯盏中的芯子已经结了一团沉重焦黑的灯花,也蜷缩在淡青色的焰心子里,仿若一朵颓衰的莲蒂。背诵的声音渐渐止歇,竹篾子垂下来一半,夜风打着旋儿从帘底溜进来,灯火轻微地毕剥一声,夜重新安谧下来。 案上堆压着许多书,笼统地分成两沓,一堆高些,一堆矮些。樊真就着矮些的那叠旧书,一只手按在张开医书的一侧,细密如蚊蚁辍行的字迹在残灯下摇摇晃晃,他转眼看着帘外幽深的夜,眼前时时还闪动着那些困难艰涩的字影。 那一日,华清远确乎是看见他了的。那条街不很长,但也并不太短。纯阳子也确乎停下了脚步,他也觉到有迟疑的目色投在面上,轻得像一片极快极快便消融黯淡的雪。然而他像是从头到脚忽然置于雪地冰天里,心中涌上的许多话也因此而顿时冻结起来,也就那般令华清远与自己极为平常的擦肩而过,形同陌路。 樊真低下眼,在袖袋里摸索一阵,抽出一张泛黄发脆的字条,是那一封姗姗来迟的急信,方云白的字迹他一向熟悉,此刻又觉得陌生,里头的行句读了百遍千遍,却越来越生涩。他从心底生出心惊肉跳的恐慌,同时又觉出一些不能明说的诡异的安稳。 他重重一叹,将那纸张贴在手心,目色里映出了一两点行将就木的焰色,他犹豫地看了看那脆弱的火焰,腕子忽然一抖,便将那枯黄的纸条压进了医书中。 恰时,帘外传来个刻意压低的冷清声音:“你怎不接着背了?” 沈落言自竹帘下绕进来,带来一阵爽快湿气,险些将残灯扑灭了。他的面上带着奔波劳碌的疲色,却因着见到樊真怀里的孩子而松动了些许。沈落言将外袍解了,袍底青白的竹纹兀自地摇晃着。沈落言低身,随手将摊在案上的那医书抽了去,挑拣着翻了几页,肃着脸轻着声开始考察起来。 这般考察功课的模样,便像极小时樊真跟着沈落言学习花间游心法的样子,只是内容不同,似乎也因此严厉许多,从前习武,许多小错误一经勘破,便有许多时日可以更改。但樊真背诵医书,只要有一分一毫的差错,便是要被沈落言训斥很久的,誊抄更正更是必不可少。错一字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记不住。偏生沈落言总是捡最难最易错的部分检察,方才那一分神,樊真一时间竟也想不出多少所以然来,许多话都对答不出。 沈落言看了他一阵,似是觉察出他的心不在焉,索性一并罚下了事:“你再将这册书抄两回。再背不出,便不要学了罢。”语气之严厉,仿佛是樊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樊真在此之前,是从未见过沈落言对谁这般严格的。 但这重新习医的机会,是他自己求来的,过程并不简单,他也不愿轻易摒弃。 沈落言顿了顿神,似乎觉察到这话语中严厉太过,末了又轻叹一声,将发软的旧书放回案头,依旧还是冷清着声音:“武学招式记不住,无非在与人交锋时使自己落了下风,医书记不住,你会叫病人怀着感激失了性命。没有这样的醒悟,还是将此事搁下罢。” 樊真没有声音地点点头,心中仍旧是空落的。浑浑噩噩好长一段时间,却因着那日将华清远救下来,而逐渐沉淀清澈了,当他对着那可怖的紧紧镶嵌进皮肉中的铁箭手足无措时,心中的愧悔便再难以消弭。 他营救不了什么,也挽回不了什么。 “先不同你说这些事情。”沈落言盘腿坐下,摸了桌屉中的剪子,倾身去挑灯盏里的灯花,边道:“明日约莫午时,是要公然开庭审判犯人的,州府官员判人死罪,还须参上复奏。不过这州官要弄死一个人,又何必非有死罪?” 铁剪子清脆的一声啪嚓,将那焦硬的灯花剪了下来。 “方才我同柳杯酒去监狱里探了一探,狱卒已经叫人换了,凭谁也进不去。明日若非在半道劫走,便是到法场去。你不必随着我们。”一团越来越盛的火光从沈落言深若点漆的眸子里升起来,“你带着小孩子先走,此处向西再走三两时辰,顺着洛河沿岸,就该进洛道了。我在公孙旧宅处有照应,且在那地方会合。若是期间有什么变故,也好有一条后路。” 沈落言的话不急不徐,却是在谋着极其危险的事情,樊真抬眼看着他的师父,竟不觉看得有些惊异,沈落言的面上不由自主地活泛着他从未见过的神采,似是极度肃然紧张,但又透着些别的意思,倒像是迫不及待的欣喜若狂。 樊真看着沈落言,迟疑许久,才艰难开口问道:“那他……他也随你们一同去么?” “自然,华小道长得带着我们进到衙门去。”沈落言照实答,却堵住了樊真的下句话,“你见不着他,不也少了那许多麻烦吗。何况你如今怕是没有与他并肩而战的功夫,各安其事,好好将这一段过了,便同我回谷里去静养,好断了你这许多的杂思乱想。” 夜风停了,阿由在他的怀里砸吧砸吧嘴,心满意足地转了个身,两手团着他的手臂不放。檐下的夜雨依旧希希零零地滴着,发出了接连不断的清幽碎响。 沈落言出了夏徵的屋后,并没有径直回自己的房去,而是乘着潮湿的夜气,又身形飘忽地进了邸店的另一门户里去,那儿的灯火显然明亮许多,那儿的人面上的表情也如同朝气蓬勃的火焰那般明亮。 “你来啦!”柳杯酒见得他,那神色倏忽便高兴起来,声调也随之活泼地扬了起来,见得沈落言不做声,眉目间均是忧心忡忡的痕迹,柳杯酒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笑道:“一看你便又在为你那麻烦徒儿担心,他又怎的了?背出来的书不合你的意,你打一顿便是了。” 沈落言没有好气地剜了柳杯酒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我瞧你现在也挺不合我的意的,打你一顿怎样?” “敬谢不敏,敬谢不敏。”柳杯酒闻言,面上的笑容多了好些哂哂的意味,下句话便又端了些戏谑的腔调:“江湖中人都知道你那管判官笔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对是不对呀?我的好莫言。” 听得这两字的旧称谓,沈落言的眼角跳了一跳,一嘴伶牙俐齿将那带点调情意思的话堵了个十成十:“你那是何时江湖?怕是旧得掉牙了。名士白头,剑客迟暮。一把老骨头,还好意思像从前二十出头那般嚷着这名号,怕是要笑死人。” 柳杯酒闻言,没有再说话,却是定定抬眼看了沈落言许久,似乎他那一席话勾起了他许多念想一般,这一回他真是放低了声音,隐约还有点儿委屈:“我就是……想念老崔他们了,和我们不一样,他们都是些泉下之人,生平杀孽,终于是用命偿了。落言,再回洛道的时候,至少同我去扫一扫他们的坟墓罢?” 这一番话听得沈落言很感慨,面上那微冷的浮霜顷刻便散却了,他摇摇头,示意不愿在这话题上多作停留,却也忍不住应和:“年少的时候,也曾仰慕过江湖上那些鼎鼎有名的侠客,想着有一天也拿着一个响亮名号,叫人闻风丧胆。最后有了名气,又不想要了。嫌得上头越来越血腥污脏,于是用着歧黄之术来清洗自己的罪孽,却发现这往往只是使深重更深重,使刻骨更刻骨,徒增笑耳。” “我看着阿真,也时常看出一些我年轻时候的样子来,本以为一直是对的执念,后来发现并非自己心中所愿,于是选了医术,想令自己的心中多一些悲悯的宽慰,结果仍旧越陷越深。”沈落言幽幽叹息着,两人一时间没有言语,但彼此却也都深知对方思念的是同样的人物时光,室内心照不宣地静着。 末了,斗室之内响起一声带着笑意的感叹:“明日,好好大闹一场罢。” 华清远由王敬领着,身后跟着一队扬威耀武的兵士,直朝着刑场走。出人意料,这午时的太阳居然如此炽烈耀目,积聚在人的发顶与肩头,送来一阵又一阵令人心焦的热流,顺着脖颈烫进了绷得直直的脊骨里,渗出薄薄的紧张的细汗来。 王敬是棵不折不扣的墙头草,大难临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将自己监察不力的罪名抛得一干二净,现在倒是做起刑讯的录事来了。华清远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大摇大摆,甚至因着刻意而僵硬的背影,心下不由涌起一阵厌恶来。而王敬倒似是毫无所知,频频回头,满头是汗地注目着华清远,欲语还休的模样。 他可能是在愧疚,也可能是在怀疑,又大约是心虚不安。 华清远不动声色地随着队行一路行去,周围并不冷清,刑讯杨雪意的消息早便不胫而走,他们身边也围绕着一行交头接耳的百姓,似乎是决意要去刑场观看的。华清远以余光睨着那些麻衣粗衫,蓬头垢面的贫苦人家,女人皱着眉头掩着嘴,蜡黄的面上尽有些哀伤、愤怒或者惊异的神态,男人则是狰狞着一副脸面,拍着大腿大吼大叫着,尽是不满愤懑的模样。 “娘亲娘亲,我们是要去看谁呀?”华清远听见一口软糯的童音响在群人里,尽是幼童不谙世事的天真。他眼见一个扎着双垂髫的孩子晃着双腿双臂,走在他的身旁,边俏生生问着身边的女人。 “哎……”那瘦弱女人只是摇头,深陷眼窝中簌簌闪动的全然是一朵一朵泪花。 华清远随那几人走了一段,身边拖带着的嗡嗡嘤嘤的人流更是多了,里头发出的可惜愤慨之声,咒骂州府官员之声,一时此起彼伏,人挨着人,人挤着人,间或有妇孺被推挤在地,发出了一两声带着哭腔的呻吟,他还从未见过这般送刑架势,也不知早些时候杨雪意被送来时,能否得以看见这些蹒跚而行,替他打抱不平的百姓。 华清远记着那身边几个卒子,出来时均是冷若冰霜、面无表情的,此刻也逐渐开始松动,交头接耳起来,走在他身前的那人对着身旁的同僚惴惴地问:“当真要罚杨判司吗?当真?我与他共事多年,怎就是……” “你当我信这事么!可这终于是真的——”他身旁的人答得火烧火燎,似乎极不耐烦。正当此时,领头的王敬忽而狠狠停顿下脚步,使得行列中的人都纷纷因着这一停而回了神——只见积灰的破落街道上,似是被两侧的人推出了个青年的人来,见得他一身满是灰土的青巾布衫,又弓腰恭敬地拜了一拜,便见得是个读书人。 那人将头垂得很低,像是怕丢人现眼,脊梁驼着,看来很是佝偻。议论的百姓止了议论,私语的兵卒止了私语,毒辣的日头接续着毒辣,闪闪发光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流水一般淌进领口,在一种跃跃欲试、万众期待的静谧里,忽然爆出一声极其惊人的哭号,响雷一般炸在天际:“曹老罪不至死!曹贤弟罪不至死!杨参军罪不至死!这许多贫苦的人不至于饿死的重罪罢!求求府上不要再见血光、再造杀孽了!” 群人哗然,连走在前头的王敬也被这哭号震退好几步,仿佛被人一拳在天灵盖上翁地敲得昏厥过去。等那青衣书生哭着拜了很久,才抖着声音勒令道:“叫他滚去罢,这是州府的决定,哪由得了一个草民!拖走!拖——”他身边的人在几般踌躇之下,终于一拥而上,连踢带踹地将那书生赶回了人群里,群人一下又骚动起来,大哭、大笑、大骂,一时间响成一片。盖住了王敬暴跳如雷的喝令。 他们不得已,只好走得快一些。 华清远听得身后乔装易容的柳杯酒哧地冷笑一声,沈落言低着嗓子道一句“世风日下”。这两人混迹进来,竟比他想象的要简单许多,王敬那时只是意味不明地上下将他端详一遭,便是应允了。 终于是到官府去,那朱门之外已经盘桓了不少人,见得王敬走过来,一并都是怒目而视,还有些干脆隐晦地胆小地在一旁吐起了唾沫,刀子一般的目色飞旋着、戳刺着,使人如芒在背。华清远看着几个身强力健的农人,还攀挂在房瓦之上,偷偷朝里头窥视着。 待得王敬毕恭毕敬地对堂上官行礼,华清远方看清楚那刺史隐在阴影中那面若淡金的瘦脸,他的眉棱高耸,面庭很有棱角,双眼精亮,唇线紧抿,很有些清癯方正的样子,而徐司马则撑着船舱一般的一扇大肚,面盘极宽,眼极小,很是有福相的富贵样子。不知怎的,华清远看着堂上一胖一瘦两人,只觉心底泛出一阵古怪的恶心来。 “活活像是肥猪与老鼠。”柳杯酒在他身后呸呸两声,声气恰低得只有周围几人听得见,华清远身边几个人险险绷不住笑,纷纷装作沙眯了眼,水呛了嗓,抬袖纷纷掩饰起来。堂上慢慢腾腾地通着审讯的程序,才又拖拖拉拉将杨雪意拉了上来。 杨雪意今日的精神并不是太差,监狱中为他所上的锁枷也不多,华清远疑心是那老卒子替他解开的这许多枷锁,竟能令他好端端站着,立若青松地听着王敬展着沉重的卷轴,拖长声音念他的罪行。华清远听得那罪条每读过一阵,外头便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喧哗,杨雪意也是听见了的,只因他那青黑的眼廓逐渐有些湿热的绯红,眼里开始积起泪水来。 堂上一阵窃笑,似是在取笑杨雪意真的认罪且悔恨,竟开始红了眼睛要哭。 那冗长的罪款读到最末,王敬得意洋洋地站在杨雪意面前,面上一阵颐指气使的得志。华清远瞧着那两人,忽然想起那一晚王敬满脸嫌弃,却依然为杨雪意送吃食的模样,心中只连连叹息何以使得这两人终于一高一低,互相背叛。 王敬静静看着杨雪意,忽然将唇角弯了一弯,露出个冰释前嫌的温柔笑容来。柳杯酒在华清远身侧倒吸一口凉气,只听王敬朗声道了一句:“今生无缘,愿来世再与你同窗、登第、共事。雪意,再会。” 这满场一时间为王敬这话惊得瞠目结舌,连同坐在高堂之上的那两人也被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沈落言憾恨地道了句“可惜”,便得那王敬突然暴起,抖开轴子,竟从那卷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锋刃来,他大喊一句:“徐隍徐泾,我操你们的妈!”便操刀恶狠狠扑上前去。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别看了,你救了人,赶紧出去。”一声铮然剑鸣,举座一阵骚乱。 杨雪意却率先反应过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喝脱口而出:“季良!” 他想奔上去阻止王敬的行止,却叫华清远骤然拉住了手臂,周遭那刺史司马的亲眷已然开始亮出兵器堵人,一时间喧哗的喊叫混成一片。杨雪意几次要挣开他的手,却都被他攥着紧紧地拉开,长歌的嘶吼中带着哭腔,华清远听得于心不忍,却也毫无办法,只得奋声兜头大声道:“你看好了!这些人,无不是为了你的!” 杨雪意一震,强咽下抽抽搭搭的声气,便同华清远一道扶摇直上的轻功,一步蹑云逐月翻出了墙头。正稳稳落在官邸门边,那堵在门前的百姓又是一阵哗然,杨雪意四顾周遭,渐渐又有啼哭的声音,人群里不知谁拜着喊了一句:“草民敬送杨参军!”不起头还好,这一起头,四下里居然齐声地喊起这句话,恭敬地要送杨雪意走。 华清远看着那些陌生却诚挚的面容,心下受了极大的震撼。 人当真是奇怪的生灵,既然可以在灾年易子而食、同类相残,但又能够在水深火热里救他人一命,这是怎样极端的恶与极端的善,亦或是这善良与邪恶,本就是无法分清的。 这世上本无所谓绝对的好与绝对的坏,无所谓绝对的黑白。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那日街衢尽头立着的玄衣的万花。 他的那一颗心,是否也是模糊着的呢? 第二十六章 阔大的悲哀之后,往往都是叫人无法再道出一言一辞的,然而情势之紧迫焦灼,也由不得他再出声添加一些聊胜于无的慰藉。 华清远抽紧马缰,飞驰的马匹急喘着粗气,鼓点一样的蹄声宛若战前的争鸣。汗热的后背使得亵衣紧紧地贴着微躬的脊骨与抽痛的胸腹,肩侧伤口好似又裂开了,被津津的汗水一碰,便火烧火燎地痛起来。可他顾不得这样多,且他这一路上,发肤之痛不知受了多少回,忍无可忍,逐渐也变成了轻车熟路的麻木,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可惜。 他的后背脊梁处有点儿沉重的湿意,腰间紧紧环着一副手臂,交叠攥着的双拳时紧时松,像是主人遭了极大的痛楚。杨雪意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将额头贴在华清远的后背,无声地哭泣着,华清远不清楚他到底是因着王敬之死,还是因着离别时那许多声“敬送”,亦或是什么悔恨不甘的心情,可这所有所有,都随着快马加鞭而渐行渐远。 华清远有些悲怅,他自己之所有,何尝不也随着这奔逃的马蹄,而渐渐地被自己越抛越远?站在医署的夕阳下对他静静微笑的莫丹青、从泼天大雨中拾起盾牌的谢南雁、捧着滚热茶壶的菟娘、被灯火慢慢照亮整张面目的王敬、疯疯癫癫满面泪流的曹斐,一个又一个,却不论去或住,都已然旧了。 马匹沿着洛水的滩涂飞快奔逃着,因着落雨而翻涌出沙黄的河流向后逃也似的奔流不息,林木丘陵闪掠着形影,急速向后退却,没有追兵跟上,但大约很快就会有了。他逃了三两个时辰,总算见了洛阳的界碑立在平坦的道边,可甫一见得,顿然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涌上心头,感慨、悔恨、愤怒,如同这淙淙的洛水,一齐涌现翻腾起来。 那日他经过这一块界碑时,奔忙却带着甘甜的喜悦,而如今他再一次经过,却已然物是人非。他的心中五味杂陈。太阳即将从远处浓黛的西山悠悠坠下,连那铁一般的兽脊一样的山峦,也被滚上了一线波浪起伏的金边。 黑魆魆的林子与乌沉沉的道路逐渐驱散了夕阳最后的暖意,前路逐渐看不清楚。华清远将马速驱策得稍慢一些,辨认着稀稀疏疏的枝络上,静静悄悄升起来的启明星。然而那黑暗却越来越浓,连同周遭林中那蛇兽潜行的窸窣声音也成倍地放大起来。 他虽不担心追兵,却有些忧虑强盗匪徒,马儿又走了一段,林木终于有了愈加稀疏的迹象,吴钩一样的昏黄肮脏的月亮,从林梢里探出头来,模模糊糊地垂落在满是烟尘的路径上。华清远滞涩在胸中的一口气渐渐舒散出来。 他柔着声音唤了声杨雪意的名讳。 杨雪意的手动了动,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句:“嗯。” “快到地方了,先在洛道缓一缓,再回洛阳去,你将一切说清楚,便还有回寰余地。”华清远劝慰地拍了拍杨雪意的手背,话音又缓又柔。 杨雪意静了一阵,才闷闷地道了句谢。 正在此时,一团暖融融的灯黄忽而出现在深沉的夜色里,随着华清远的接近,灯下的藩篱、篱笆上纠缠生长的豆藤、清漆剥离的柴扉,都一同亮了起来。再走近些,握着灯笼木柄的那支指节分明的手,和略有病色的苍白下颏尖,都一同亮了起来。目色无声地上移,梅子核一般的硬物堵在华清远的喉头,使他猝不及防地失了声音。 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睛,四目相对时,华清远从樊真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能够看得这样清楚,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在此之前,那眸中的影影绰绰,华清远不知道究竟是方云白,还是他自己。 这念头使他满心又冰冷下来,他听得自己张口,云淡风轻地对杨雪意轻声道了句“到了”,翻身下马,将杨雪意从马匹上扶下来,打开半掩的柴门,头也不回地进了那老而旧的宅子去。灯影紧紧随着他的步伐,他知道樊真正小心翼翼地缓着脚步跟在他身后。 他觉得好笑极了,甚至有了被戏弄和侮辱的感觉。万花此刻的态度算什么呢?既然不是真心实意,又做什么要揣着满腔虚伪而一味接近他?他是性子柔和不错,但何以叫人有了可以一而再、再而三欺侮的感觉? 他尽力使自己从容不迫地安顿好杨雪意,亲自感谢与吩咐宅里老仆,令他对杨雪意多加照顾,他发现他已经能顺畅地将这些事情干净利落、有条不紊地办好了,他顶着忧惧与疲倦,身周却凛冽地发散着疏离而冷清的气息。他的眉眼间本就自然有着锐利的英气,只是常常因着性子的温和而令棱角磨得圆滑,如今倒是尽数地展了开来,便使得他似是浑身有了锋利的清冷之气,使人难得近身。 杨雪意似乎也对他这忽然的转变有些惊讶,但又知趣地不提,他自己此刻都是心乱如麻,更不必说关心他人,即便如此,他却也开口问了问华清远的情况,意料之内那人只是说“无妨,奔波劳碌,难免有些疲累”,便一径只是不说话,一径地奔忙着,似乎永远没有歇下来的时候。 华清远再静下来时,已然是月上中天的时辰。他忙出了一身汗水,此刻只觉衣袍黏黏糊糊贴在身周,难受得要紧,想要去井边汲一些水来清洗,何况伤口裂开,血也开始以恼人的速度慢慢腾腾地流。轴辘带着拖沓的水声一声一声扬高,木桶中满满当当的井水摇曳出黯淡的银光,他两手合力将木桶拎起来,却觉受伤的手一阵泄力的松软,眼见着水桶失了重心,险险要往旁侧倾倒而去,华清远“嗳呀”一声,却横空伸过一只手来,扶住了他失力的那一侧。 华清远一顿,却是连另一只手也骤然松开了,仿若他抓的是一团白热的火焰。那木桶哐当一声落在地面,水唰地流了一地,浸湿了华清远的靴子与下裳。他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声音冷得可以结出白霜来:“樊真,”面前人似乎被这般语气激出一个冷簌簌的激灵,华清远又接续道:“夜深了,请回罢。” 樊真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好,脑海中所有的念头都在那几个如同霜刃一般冷硬的字句中纷纷消散、凋敝,他不知自己想要挽回什么,明明依着他的性子,是断然不可能在多做些挽留的徒劳功夫,他多冷漠啊,也多潇洒啊,甚至于将这一切作为安身立命的理由。可他的冷淡触碰到华清远如今的冷淡,便像是冰凌敲击铁剑一般,顷刻便碎散得不像样子。 华清远在他的记忆中,实在太过温柔,太过平和,永远都似一泓冰皮始解的春水,一羽亲善和顺的白鹤。可他忘却了,再怎样宁和的水鉴,总也有封冻的冬日,再如何温驯的鹤鸟,总也有不能挽回的贞忠。 “清、清远,我……” 翻倒的水桶还在蜿蜿蜒蜒地淌着深井中的水,樊真听见自己的声音既是陌生,又是沙哑,说出华清远的名字,便是叫他抽了浑身的气力。小时第一次回答沈落言对他的问话时,他绞尽脑汁却半个字都说不出的紧张一模一样,他已经记不清楚沈落言究竟在问他什么,可那浑身悚然、汗毛倒竖的感觉,他实在记得太过清楚。 华清远抬起眼,没有回应他的呼唤,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在纯阳子的面前,倏忽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华清远眼底那直白坦率的感情,是十足的厌恶不耐。如此逼视只能令樊真更为不知所措,他这许多年岁来极少出现的情绪,竟在这一言一行间尽数涌上心头。他不想为自己辩驳,却已经慌不择言。 “那一日……我、我……你……” “樊真。”华清远看着他局促不安甚至很是痛苦的模样,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截断他吞吐不清的话,他看着万花的面庞,原是他必须十分熟悉的,可是在凉爽的夜色里却还是这样陌生,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在那一刹那决定了许多事情,这是他一路上日思夜想的,也是他犹豫不决的,可终于在与樊真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落定了抉择。 华清远张开唇角,轻,却清晰地说出那一句话,声音散在无边的静夜里。 “你放了我罢。” 放下他罢,放了那些言不由衷的柔软情话,放了那些相依相偎的风花雪月,放了他在意乱情迷里咽不下的呼唤。从此就两清,让如奔马般疾驰而去的时光模糊一见钟情,模糊日日相随,模糊红着脸面的表意。 华清远望向樊真的眼睛,目色无比认真,揭开了刻意结成的雪霜,真挚得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他又张开唇角,恐怕樊真不知道那般,一字一顿、明晰无比地又将语句重复一遍。话中有喟叹,也有恳切。 “你放了我罢。” 放手罢,春日杏花天影,夏夜风荷摇动,秋时龙城落雪,冬末酒意浓重。 将那些担惊受怕的猜疑放下,将那些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放下。从此分道扬镳,江湖相忘。他不再纪念这段错付的真情,他不再纠结两者如何择一。所有纠缠和纠葛都如同覆水,顺着满地黯淡月华流尽,干涸之后再无痕迹。 华清远闭上眼,不再看樊真的眼睛,也不愿知道此话过后,万花眼中骤然鲜亮起来的后悔与惊慌,他垂下眼,又轻轻启开唇角,像是将那话说给自己听,声气细若蚊吶,还包藏着些自嘲的笑意。 “你放了我罢……” 他终归是累了。 云卷云舒,月升月落。 华清远睁开眼,低身捡起木桶,又在井中打了半桶水,有一些摇晃地背身离开。 走至门前,他不着声色地回头,却见樊真依旧站在庭前,夜阑风息,积水空明。 有这样的一个瞬间里,他忽想起当时在映雪湖畔同樊真许下的“千载不相违”的心愿,一声两声的弹剑清音,又跳进了他的脑海里。叫他觉得心底又是寂寞,又是可笑,歌声远了,剑声也远了,一切都随风而止,因风而逝。 ——抱歉,这愿想,终究是要付诸东流了。 第二十七章 那双冰凉的手,带着一点儿疏疏离离的气力,攀上他的脸面,从他的下颔细细摩挲至颧骨,指腹顺着他的眉骨,一点儿一点儿又滑了下去。春风散着青翠的芬芳,带着令人心醉神迷的暖意。他昏昏沉沉地,感觉到指尖上的茧擦在他面上轻微的麻痒。 这样的感觉,他很熟悉,手指的抚摸而带来的轻微沙沙声音,令他心中也隐隐被虫豸抓挠着。面前那人沐浴在春光之中,天光好生明亮,草茵才生了绒绒一层,软软蹭在他的鬓角,阳春时景使得一切都鲜亮起来,除了面前那人,一切都鲜亮起来。 唇上有些凉,之后便温温地热起来,正是一个轻柔又温暖的亲吻。春色太过撩人,春风太过沉醉,使得他浑身发软,没有气力。他静静接受着这个缠绵缱绻的吻,舌尖递送来一瓣微苦的桃花,叫他的臼齿不经意里磨成了三月的香气,令人情不自禁。 他抬手,挽住那人的颈项,露在春阳下的一截腕子拨开了那人柔顺如练的一绺绺长发,那人的头发一束一束地垂落下来,有一些随着亲吻而眷恋地在他的唇角游荡着,他的心底漫上一阵朦胧如雾的快意,逐渐从微微发热的脸颊,顺着不时微微一动的喉结,藤蔓般缠紧他的肋骨,包绕进心腔中,渗透进血液里,渐渐遍布周身。 华清远醒了,檐外密密匝匝的雨声慢慢盖过了梦里温暖的宁谧,神思极缓极缓地归了灵台。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有点儿发烫,仿佛那春梦中的旖旎被他带了出来。华清远翻了个身,便觉察这满身残存不歇的燥热其实事出有因,他起身呆坐许久,脊背上汗津津的感觉逐渐变凉,双腿间湿凉黏腻的感觉却也随之忽然清楚起来。 华清远面无表情地起身,眉眼里带着些难以察觉的厌恶无奈,这本是少年人极正常的身体反应,可却因此让他忆清楚那好梦的内容,一旦揭开那层迷雾,他便骤然觉得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噩梦。 他看昨夜那桶中薄薄剩了一点儿水,便心不在焉地拿了布巾来,将身体草草整理擦洗一通,又将脏了的衣物换了。身上有些发冷,洞穿的箭伤像是颗炽热的扑扑跳动的心脏,却是每跳一下,都使得浑身起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来。 他盘在榻上,吃力地将药换好。身体大不如前,在这样的阴雨天里,他的旧伤与新伤浸淫在潮湿的空气中,一并地发着叫人忍无可忍的酸痛,他将坐忘经通身过了一遍,沉滞在胸口的压抑还是未曾有消散缓解的趋势。 日色太昏,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时辰。 华清远站起身,叩响了隔壁房间的门,那门并没有关,只是虚虚掩着,华清远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见得杨雪意半坐在榻上,似是醒了的。长歌及腰的黑发沉在极暗的天色里,仿佛一大块洇湿的墨团,而脸面又是苍白的,眼尾陷着青黑,像是一夜未眠,这极白而又极黑,使华清远隐约想起睡梦中面前那人,他似乎也有一头柔顺的长发。意识到自己的神思不能控制地飞散进那个太过不真实的梦寐里,华清远觉得有些羞愧的恼怒。 杨雪意微微地侧过眼,朝着华清远笑了笑,声音有些发哑道:“华小道长,早。” “早。”华清远应声,在杨雪意的榻沿坐下。床榻里侧的墙支着一扇窗,杨雪意将视线移出窗外,竹帘半遮着珠串般接续落下的雨水,却也有一些飞溅而来,落在杨雪意交叠膝头的双手上。华清远探过身去,想要将那帘子放下来,好遮掉这些淅淅零零的雨珠子。 杨雪意顿了一会儿,轻声道:“外面的人,是沈先生的徒弟罢。他站了一夜了。” 华清远摘下帘幕的手腕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落进那细细密密的雨幕里,确然看见了模糊的一个人影,似乎要融进青灰的雨色里,融进青灰的天幕中。他看定一阵,终究将帘子放下了。杨雪意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行举,心下疑惑,但低声又说:“他看上去很不好。像是害了重病的样子。” 同样青灰的竹帘一点一点将那黑衣的人影蚕食殆尽。 华清远低下眼。 “你……可是认得那个人……?”杨雪意虽然同华清远只是萍水相逢,但却多少知道华清远的温善性格,倘若那雨中的是个孱弱的陌生人,他又怎么会露出这般冷若冰霜的表情,又怎么会如此不动声色地将这般情况置之度外。 华清远沉默一阵,摇摇头。但没有回答杨雪意的问题。 “先前他来到牢中,问我盗马的那一些事情,我问他,问他可是你的友人,他也如你这般,一言不发,只是摇头。”杨雪意黠然看着华清远隐没在昏暗室内的面容,只慢慢道,“我同沈先生是旧识,他同我书信往来时。也常提自己有个痼疾难愈的徒儿,大约便是他了。” “……”华清远依旧没有说话,可痼疾难愈又是何年何月之事?他从前与樊真在一起那样久,光是喜欢他身上那似有似无地纠缠着的药气,便从来觉得那是医营医署里惯有的气味。他思及此处,意念却骤然一收——此般种种,如今与他有什么干系呢?还有什么干系呢? 樊真是病是伤,是死是活,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身新伤与旧伤,一心的疲倦与麻木,没有一样不是他直接或者间接带来的。 他为什么还在思念?为什么还在担忧。 华清远张张嘴,话语像是低落的雨声,无力地响起来:“若说是仇人,也不够资格,若说是亲友,更是遑论。我与他……”他的话顿了一下,可终于没能把“恩断义绝”之类的字眼清楚说出来。梦中的景色纠缠着他,踯躅不定的心情折磨着他,使他如坐针毡。 杨雪意看着他的神色,总觉触了逆鳞,终于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稍晚的时候,柳杯酒与沈落言一前一后到了这座破旧宅院里,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沈落言看着樊真在滂沱的雨中站了这样久,心疼之余却仍旧是数落他,这与常人无异的身体,居然还想作一些悲痛伤感的苦情戏码。 “我见不得你这个样子,早些同我回万花谷去。”沈落言一点也不含糊,直接将樊真拽进室内,柳杯酒走在他的身后,满目戏谑笑意地冷冷地看。沈落言瞪了柳杯酒一眼,又接着道:“跟在后头的不仅有追兵,大约还是有狼牙军的哨探。我劝你先不要想情情爱爱的事情,将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说。” “师父……”樊真却像是堪堪回过神似的,他站得浑身僵直,经沈落言一拽,双腿便顿然软得像是一滩烂泥,一串趔趄跌了开来,若非沈落言有力的手一直架在他的胁下,他如今怕是要猝不及防地瘫倒在地了。 “听见了。”沈落言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但终归心软,他将樊真扶到檐下,抬手抹了抹樊真面上那些纵横交错的雨水,将他乱乱糟糟贴在额间鬓角的头发拨到耳后去,又道:“从未见过你这副样子,只是一个人而已,至于将你逼成这般寻死觅活的模样吗?你在雨中淋着是后悔,可他未必会看,看见了也未必往心里去。” “……” 樊真没有回应沈落言的话,可眼中显然黯淡下去的光色却是无声的应答,对于华清远,他自己究竟是何感情,对于方云白,他究竟又是何感情?他原以为年少朦胧的接近便可以称作喜爱,但到了现在,他才发觉对于华清远,这感情与从前全然不同。 他早便应该知晓的。可是若没有悔,也没有恨,他又哪里能够知道。 柳杯酒不以为然地笑了声,面上又很有些感慨的神情,但却少见地未再说些其他,径自去了房中找华清远与杨雪意说话。先前在军中时,他便早已听闻河洛地区已经不太平,他离开长安之时,两京收复,史贼投降唐军,但这天下哪有这样顺风顺水的事情。战乱未歇,再次反叛只是迟早的事情。 自洛道向西而去,沿着豫山古道而行,不久便能够到洛阳。他与沈落言甩下追兵不过日余,唯恐在此处耽误便将出现差池,如今只得早些将人催到安全的地方去。他瞧了瞧华清远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了然,却仍旧交代道:“前些日子郁欣给我来信了,问你现在还好不好。她近来宿在青牛观,你若到了洛阳,她想要见你一面。” 华清远倏忽抬起了眼:“郁欣……郁欣师姐?” “不错。”柳杯酒点点头,看着华清远眼里乍然一亮的光彩。郁欣一向与华清远最亲,师弟远行在外,远方的驿路早便因为战乱或多或少受到阻隔,而她却依然动用自己的许多方式寻着华清远的音讯,倒如同亲生的胞姐一般。 屋里正说着话,华清远便眼尖地看见门边摇摇晃晃地曳着一道小小的影子,他走近一瞧,方看见阿由躲在门后,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像是刚起。华清远朝他笑一笑,伸手将他抱进怀里,心下却不由得犹豫起来。 若回洛阳,他势必要与樊真分道扬镳,那这孩子该如何是好。 阿由许久没见华清远了,他是听见华清远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从屋子里传进来,方循着声偷偷跑了过来,却听得又要继续奔波,从四周人的表情,从华清远的眼睛里,他觉察到一些并不寻常的气息。阿由伸手轻轻悄悄拽住华清远的发带,粉团团的脸颊在纯阳子的鬓边亲昵地蹭了又蹭。 杨雪意回身收拾行装,匆匆而来,本就没什么细软,匆匆而去,似乎也不需要带些其他。转眼看见挂在华清远怀里不肯撒手的小孩子,便想得那日拿糖糕哄骗他吃的情景,便是笑了一下,而这笑很快便黯淡下去。 阿由见着他了,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 杨雪意不想孩子还记着他,便应了,走近去摸他的发顶。 “孩子是由你带着么?”杨雪意见着阿由那垂髫的发带松了一边,便很熟稔地将带子解开,熟练地扎好,边问。 柳杯酒在旁侧哧地一笑:“我估摸着樊小先生想带他回万花呢。” 华清远看着孩子清澈灵动的眼睛,心下很是不舍。若没有阿由,他许是早就被那一路单独而行的孤寂压垮了,在那些没有尽头的日子里,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将孩子带回去,叫他不要再受战乱与生死的侵扰。 阿由眨一眨眼睛,悄悄地跟华清远咬耳朵:“清远哥哥,不是同阿真哥哥一起的吗?” 杨雪意听见了,也抬眼看着华清远。 童言无忌,阿由哪里知道华清远与樊真这两人之间的许多故事,华清远也没有将尴尬纠结表现给孩子,只柔声道:“到了洛阳,便不在一处走动了。你若是想要跟着我,便带你上华山去,若是要跟着……”话一顿,柳杯酒听出话里的难处,却也只是耸肩笑笑,径自出了门,华清远咽了一下口水,接着又道:“若是要跟着沈先生他们回万花谷,也不是不可以。” “那我能不能、能不能先到阿真哥哥那儿去,再到你这儿去呢?” 华清远笑了,道:“江湖路遥,一经分离,怕是很难再见了。” 看着阿由眉头皱成一笔小小的川字,脸颊急得泛红,华清远只得出声安慰:“先莫要着急,等到了洛阳城中,你再慢慢选也不迟。” 阿由小声应下,却仍然不知如何是好,一路都在掰着手指选着人。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柳杯酒与沈落言挑了早一些的时辰,带着杨雪意与阿由同行,要先往前路一探,而留了华清远与樊真在后头跟着,只因劫法场那件事,沈柳两人着实是出尽了风头,留着惊鸿一面的华清远与樊真断后,也是情理之中。 华清远虽说不情不愿,却也只能够去找樊真商量离开的具体事项,他一再将话说得简短又冷淡,好在樊真也没有要多作纠缠的意思,顺着他公事公办的态度也简简单单回答着。华清远实在头疼得很,因着一见到万花,他的梦境便又模模糊糊地映入脑海中,叫他心底一阵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态度便也随之更加恶劣。 雨势愈来愈大,但此处却也已经不能停留,两人只好冒雨而行,此处林深草茂,竹影缥缈,又因着雨声大作,周遭均被冲刷得失了形状。华清远披着斗笠蓑衣,一言不发地冷着脸面,紧紧促着马向前走。 这样声势浩大的雨日,是最不适宜出行的,前后左右都模糊不清,不一会儿面上与身上便浑然浸湿,连带伤患之处也开始忍无可忍地酸痛起来,华清远捏紧马缰,至少还得走上半个时辰,他们才能找到歇脚的地方。 雨点穿林打叶,过了这缥缈林以南,地势忽然便崎岖惊险起来,只因此处有一险峻山谷,因着地势低平,又紧挨着洛水,暴雨倾注在深涧飞流中,引出了震天动地的水声。马蹄踢在圆滑石上,不住地打着趔趄。 华清远头也不回,却是放声喊道:“先令我往前走罢。”声音中不存什么感情。 樊真策马跟在他的身后,瞧着泼天雨幕里那抹似乎随时要被周遭林木吞没的白影,心中依然存着惊惶,不知缘何,他竟有些害怕华清远就此抛下他打马远去。 在那山谷的入口,洛水气势汹汹地分作两股支流,其中一道阻住前路,由一座摇摇晃晃的木桥联结着,河水在桥下不远吞吐奔流着,源源不断地流入谷中。马匹见着前路不通,便已然开始不安地喷着响鼻,华清远咬着嘴唇,正考虑着是否要继续前进,便听得雨帘里忽传来一声尖锐异响,不知是谁在他们的身后吹响一枚哨箭,极为突兀地刺破了雨落的喧声。 华清远的心一凛,身后的恐怕不是追兵,就是山匪。 剑鞘握在手中,但他却全然不想与那些恶徒纠缠,便是咬着牙,一夹马腹,引着那马走过摇晃不止的木桥,忍不住出声促道:“赶紧过来!” 他的话音方落,便听得几道劲风破空之声,华清远本已经到了对岸,听得这般声音,一时情急,长剑铮然出鞘,足下一踏,便是踩着马鞍腾跃起来,樊真也听得这般声音,但反应却较从前慢上许多,却因着重心不稳而踩滑了马镫子,那马匹惊慌失措地原地打了个转儿,却突然痛嘶一声,发狂也似地朝前奔逃而去。马匹腾跃的大力气骤然将马上的人一甩,樊真只觉视线骤然一晃,乾坤忽然倒错,一股令人窒息的冰冷如同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急湍的河水争先恐后地呛进他的口鼻中。他方意识到自己是落了水。 若是放在从前,他即便身处如此险境,定然还是能凭着一身绝好的轻功逃出生天,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早便不是那个能够从容进退的万花了,樊真忽便感到一种极为真切冰冷的悲哀,如同一尾带着毒牙的蛇,极其无情地缠住他的四肢百骸,使他满腔热血都骤然冰冷。 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他即便殒身于此,似乎也不能够多有怨怼。 可滞涩在心中无法消散的心绪,又究竟是因何,究竟是为何呢? 沉浮之中,他似乎听到呼唤的声音。 嘶哑的、竭尽全力的。 河水涌入眼中,夹带着泥沙引发出刺痛,叫他不住地流着泪水。可樊真却模糊而惊恐地发现,自己竟是不由自主地在笑着的。 第二十八章 此处谷地纵深险峻,岩壁如同刀割斧凿,绝巘怪柏森森,是阴气不绝之处,在白昼时大约连天光都照不透,遑论暴雨倾盆之时。华清远隐隐记得这山谷在地图上单名一个“绝”,正因着地势险要,谷壁四周呈合抱之势,又因着河流萦带环绕,是绝好的筑墓之处,故而在绝谷的深处,坐落着昔年名震江湖的公孙家门的祖坟。 时逢战乱,那谷地尽头的墓地已然荒草离离,香火冷清,似是许久都没有守墓人来扫洒供奉了,华清远在四周转了一会儿,见得那被雨水刷得光滑洁净的墓碑后,有着大肆盗掘的痕迹。这般时候,生人已经人人自危,却是连死人的身后物都没能幸免于难。 华清远在坟茔前简单而恭敬地拜了一拜,墓室露天的筑台修得极好,朝里镶嵌在一处山洞内,石室恰恰好能够挡风遮雨。华清远低下身去,两臂穿过樊真的胁下,将万花扶了起来,靴底踩在岩石缝里湿淋淋的青苔上,有些重心不稳的打着滑。 他的脸面不知是被雨水与河水的透凉浸得僵了,还是心下的别扭感觉使得他不知自己究竟该情何以堪,总之是冷得如同结了一层深宿的秋霜。华清远隐隐约约地正发着怒气,他且不知心下的愤怒是否会因为樊真的醒觉而更上一层楼。 那恼怒的大部分,却是对他自己的,他愤怒自己于自己的冲动心软,既然已经决意要放下了,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朝那人追逐而去的步伐,明明他以为自己已经对这段无的放矢的感情厌烦憎恶至极,但过去的那一个时辰中,他便如同一个没了理智的狂徒,一心只想将樊真救回来。如今一作回想,便令他觉得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不要脸面,也是多么地不凑趣。 华清远好说歹说将人拽到风雨侵蚀不到的石室里,但又怎么看着这阴暗墓穴中平躺个人,实在太过叫人惊悚。樊真躺在冰冷石砖上,满面苍白,嘴唇青紫,看来冻得够呛。华清远盘腿坐在地上,目光在万花哆哆嗦嗦的唇角上顿了顿,眉峰紧紧蹙起来,终于是起身,迈着不耐烦的脚步,去寻墓穴深处能够生火取暖的柴草了。 这公孙祖坟本是应有守墓人长期看守,以防偷盗的,故而石室中也应有生火用的炭薪燧石,华清远来来回回找了一阵,前些时候来盗墓的人还算有些善念,竟能够在角落中寻到成堆的柴薪来。华清远翻捡一阵,好在那堆子木柴并没有受潮,撑上一阵还是能够。 待得篝火毕毕剥剥地生起来,金黄的焰影摇曳着照亮了墓碑上的阴刻铭文,堆满香灰的香炉由着热烫的风一吹,便散漫地浮在温暖的火光里,泛着明亮的砂金色,形成了一道包藏着烈火的雾蒙蒙的旋风。 华清远见得樊真还在发抖,依然是神志不清的模样,方想起此刻两人都被淋了一身水。他不大想理睬樊真,径自将湿了的外袍衣裳都脱下,朝着颓圮的石碑闭眼道了好几个不是,便将衣物都垂在那些冰冷的高立的碑上,好让火舌将它们舔舐得干燥些。 “我不想救你。”华清远静静坐着,不由自主道了一句。他看着面前因着寒冷而紧闭双眼的万花,人在无意识的时候总像趋光的飞蛾,竭尽全力朝着暖热的源头靠近,他看着樊真抖着手臂,却因着太近火源,而被飞溅而出的火星子烫住了手,他依然没醒觉,只是在深沉的昏厥中痛苦地皱了皱眉头。 “这一路上,见到的死亡实在太多。亲的疏的都有,让我总算知道你先前所说,就算救了一个人,也不能全然治愈这世间诸苦。”华清远的声气很轻,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可他认定了樊真听不见,他愣神看着鲜明踊跃的火焰,又道:“我原以为我不在乎再多死去这样一个人,可我是有多愚蠢,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心中的原则。” 华清远静默一阵,重重叹道:“此生此世,若还如现在这般与你生死与共,我想我一辈子就都无法放下你。我以前从不做梦,遇见你之后,便开始梦见纯阳宫,梦见万花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却不知何时,这一切都已然开始与你有所牵扯。” “所以我希望你将我放了,可我却仍旧画地为牢。十尺太极,不如好梦一场。” “你给我的……实在太过沉重了。” 这些日子来,这许多话,他从未对人明说,也从未想过有机会倾倒而出,思念与怨怼如同水湾中漫生的苇草,齐齐地苏生着,在流风中荡开一波连着一波的心漪。可他一旦将话说开,便已经一点一点卸下他强装的漠然。如同蚌壳破碎的贝类,将那透明而柔软的心腔剖在冷的夜气里,被汹涌而至的砂砾刮擦得剧痛不止。 “之前在盘蛇谷,我是认出你的声音来的。你的声音我怎可能会忘记。可你将我救了,只能令我的心中徒增痛苦不安。明明开初是你先放的手,何以又戏弄一般地回了头。我不明白,但也不愿意知晓。”华清远顿声,又似是安慰自己一般,带着几分自嘲道:“此次救你,是还你上回的救命之恩。之后的江湖路远,我只望再也遇不到你。” 华清远枯坐着,等待着雨势的减小、天色的熹微,他只打算送樊真出山谷去,几个时辰没有音讯,柳杯酒怕是会着人来找,他心下还惦念着之前身后追赶着的那些个恶徒,亏得雨势瓢泼,掩藏了大多行迹,一时半会也该是没有危险的。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落雨的咆哮仿佛没有这样暴烈汹涌。坟地外水洼里打出的雨痕也从铜钱般的大小,逐渐化作了珍珠一般的细圆。樊真渐然有了些动静,却仍是闭着眼,偶尔发得出几声沉闷呻吟,火光将他的脸面照得通红。雨声本来依然喧杂着,可华清远听得这几声带着痛苦意思的声音,便觉得落雨的声音突然小了,对着低微的声音,他在意得要命。 华清远尽量冷着眼,却看了没一阵,心就好似要被面前的火焰烫化了。 他长叹一声,心中算是认了命。华清远起身掂了掂挂在碑上的衣服,大多是烤干了的,正温温热热地吞吐着一缕缕白烟,他绕过火堆去,半跪着令樊真的上半身躺在他的腿间,万花湿漉漉的长发不一会儿便将他的下裳浸湿了。华清远的动作有些粗暴,随着身体的搬动,樊真不知在哪个梦寐里,发出了含含混混的声音。 华清远七手八脚地将樊真的外袍解了,有点儿嫌弃万花谷层层叠叠的衣服。 脱到剩件亵衣,原本被雨水浸得冰凉的身躯,逐渐有了热烫的意思,开初他以为是营火将人的躯体烤得暖了,之后才发觉那愈加滚热的温度是由内而外的,他端着手背摸了摸樊真的额头,烫得好似一块滚在炉里的烙铁。 华清远有点儿慌神,又不由自主觉得悔。 他自腰间取了盛水的竹筒来,送在樊真白得没有血色的唇边,试了许多次,但却不知怎的喂不进去,那牙关像是最坚实的城防,好巧不巧却挑在这个时候闭得死死的。华清远反而觉得气急败坏,皱着眉头、低着声音骂了句:“我遇见你……真他妈是上辈子修来的不幸……” 话音一落,他便抬头灌了一口那筒中的水,突然的冷意叫他的牙齿一酸,他拿了大气力,扳过樊真的脸,想也不想,低头便吻上那冷的唇,他能觉到樊真唇上干裂的死皮轻轻地磨蹭着自己的唇角,一点点如丝如缕的血腥气因着他的动作匀散开来。 那水总算度过去大半,却叫华清远连骂娘的心思都有了。 不是他想要行不由衷,他实在是…… 樊真的喉结一动,发出了低低沉沉的呛咳声,华清远低眼看着他的眉目,心中忽冷忽热,不知是喜是悲。他曾经那般喜爱这一张面容,每每看见,就要不由自主地从唇边勾起笑痕来,但他理应要恨,但又做了这许多多余的事情来。 他又这般替万花喂了些水,樊真的呼吸才渐渐由促急变得平稳起来,却依然不很安稳的模样。华清远不再看樊真的脸面,将自己旧得要发黄的袍子扯过来,草草替樊真裹了,一径要回方才坐着的地方去。 他方坐定了,又听得樊真在病得不知今是何世的梦寐里,断断续续地唤了他的名字。 华清远一顿,却摇摇头,不再回应。 如今他只想赶紧离开这地方,赶紧同樊真分开,他唯恐自己再接着待下去,心中的决意怕是要更加动摇。他在模模糊糊的呼唤声音里,心乱如麻地捱到了天明。雨水渐渐停了,草木的腥气浸透雨雾,营火渐渐暗淡下去,终于只剩下一股飘摇不定的呛人青烟,带着几点苟延残喘的火星子,直直熏黑了石室的天顶。有马蹄踩在坑洼里的低声传过来,间或有几声寻觅的呼唤,华清远长舒一口气,如同摆脱了一夜恶魇般。 “师叔……”见到柳杯酒的时候,华清远少见地没什么好脸色,他瞧着柳杯酒一脸意味深长、喜闻乐见的笑,有气无力道:“你是故意的么……” 柳杯酒翻身下马,利利索索地将马缰一收,耸耸肩道:“不是。不过如今看来,你也似是做了决定的。我不想打破你的执念。”他的目光在樊真身上漫不经心地一扫,又道:“落言的徒儿没你省心,嗨呀,赶紧同我回洛阳去罢。你的师兄师姐,怕都是要急死了。” “……追兵呢?”华清远边起身,见着柳杯酒去扶樊真,便也就立在一侧,并不想去帮把手。这一夜而来,于他简直是煎熬折磨。他将自己的外袍拾起来,心下忽而生出一些别离的愁绪,这情绪来得猝不及防,但却叫他越发坦荡起来。 该说的也都说了,该释怀的,大约也要慢慢地释怀了罢。 “问得好。”柳杯酒一挑眉,又换做寻常轻佻放浪的声音:“一把火烧了公孙老宅,现下暂时在缥缈林里扎营。这帮小兔崽子,只望不要将老崔他们的坟给挖了……绝谷因着暴雨发了大水,原先谷地的入口已经不能通行,算是你们的运气好。” “你们这些年纪轻轻的后生哪……”柳杯酒边摇头叹气,边大大咧咧将樊真抬上了马,满脸满目还都是戏谑的笑,“带你回到洛阳,算是了却郁欣一桩委托。之后我大约要到长安去一趟,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弄出这许多幺蛾子来了。” 柳杯酒又一顿,肃容道:“不要在洛阳久留,见到郁欣,即刻带她回纯阳。” 华清远眨眨眼,疲倦地点点头,就地吹了个唿哨,将他昨夜放在山谷中的马匹唤了过来。 他曾经想过许多个与樊真分别而又重逢的场景,时而是灞桥折柳的微雨空濛,时而是峰回路转的雪过无痕,也设想过许多舍不得、放不下的心情,可到了真正相别的时候,却不想已经经历了这样多,那不舍的感情非常淡薄,长出一口气的感觉还时而萦在他的胸腔。他大约是困极,又大约是累极,只觉自己仿佛一具走肉行尸。 他打马跟在柳杯酒身后,天光逐渐亮了,是他已经出了绝谷。马蹄在豫山古道上留下一连串深重的蹄印,天边忽然响起一声鹞子的尖叫,极为凄厉地划开了阴沉的天幕。雨云渐渐散开,一束两束的天光破开云头,渐次洒了下来。 乾元元年的盛夏,华清远回到了洛阳。 草木葳蕤,雀鸟鸣啼。 马匹停在青牛观的石阶之下,华清远远远便看见那道冠门口立着的白影,如同一羽沉眠的白鹤,听得马蹄声音,那羽白鹤忽然簌簌地展了翅膀,雪似的长裳翻动出一阵冷冷的合香,郁欣遥遥喊了一句“清远师弟”,便是跑着下了台阶。 华清远有些迟钝地抬起眼,郁欣温柔而激动的话语像是将他从万丈深渊中慢慢拉起来,郁欣一路奔到他的面前,轻轻地抽泣一声,紧紧拥住了他。他彻底地被拉出水面,如同濒临死亡的溺水者,开始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起空气来。 “才几月不见,怎就瘦了许多。”郁欣只觉华清远满身骨肉,摸着峭楞楞地突出,便觉他是清减了。他的衣服很旧了,隐约有些酸霉的气味,那道冠也被磨掉了金漆,鬓发散散乱乱,像是遭了许多难的。郁欣一时间更加心疼,轻轻地安慰地顺着华清远的背,带着哭腔问:“你过得还好不好……还好不好……” 郁欣不问便罢了,一出声问起来,华清远便觉一阵热流直往脸面上涌,他的眼眶烫得要命,郁欣身上清淡的熏香慢慢包围了他的全身,这使他想起无数无忧无虑的旧时光,也让他想起这一些日子的一去不回。他本想出声慰藉郁欣,却不想第一个字刚刚脱口,却哽咽了。 郁欣觉察到怀中的人正克制地簌簌发着抖,只得低垂眼睫,无声地替华清远顺着背。那哽咽的声音逐渐变成接续的小声哭泣,郁欣连连柔着声道着:“不碍事,回来就好,不碍事。”却是引得华清远哭得更加厉害。 这一路过来,他遭的伤害何其之多,被樊真冷言冷语刺得满心伤痕、在路上担惊受怕、孤独行走、亲眼见到莫丹青撒手人寰的惨景,又几经辗转,进过牢狱,救过囚徒。终于还是一个人带着满身伤痕,牵着一匹瘦马,踉踉跄跄地走了回来。可即便经历这样多的生离死别,他却都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从没有。 但不知怎的,此时此刻,郁欣拥抱着他,如同胞姐一般嘘寒问暖的时候,他的回忆便全然鲜活起来,如同一座沉重的城池,忽然朝他重重逼压过来,过往一切的悲哀与忧愁,以及担惊受怕的委屈,突然都鲜活起来。 泪水争先恐后地从他的眼中挣出来,华清远紧紧抱着郁欣单薄瘦小的肩臂,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只不住地抽搐着,压抑的嘶哑的哭泣从他的嘴里发出来,像是被囚在笼中太久太久的困兽的嘶吼。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里,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或许,是真的要与樊真分离了。这念头一旦跳进脑海中,他自觉泪水涌得更多,像是彻彻底底意识到自己失了什么至为珍贵的宝物一般。 遇见时有心,分别时无力。 他分明是这样喜欢的…… 第二十九章 烈日当头,即便是松柏森森的寺庙禅地,都因着不疲不休的蝉噪而染上一些不寻常的躁动。间或有三声梵钟浑厚清明地响在持重的白檀香气里,香客较前些日子已经少了许多。樊真从钟楼猩红的墙根下快步走过,踏着一路庄严肃穆的钟声。 由于天气炎热,不一会儿便有细小的汗粒子从他的鬓角涌生出来,好在寺中幽冷的檀香驱散了暑气带来的昏昏沉沉,他总算清楚了一些。 樊真来到白马寺已经有两月余,处暑方过,洛阳到了最热的时候,日头苍白而毒辣,他微微地喘了口气,不耐地将过长的头发在耳后高高拢了一束,匆匆扎了个马尾来。只是走了一阵,他便显出体力不支的模样,汗流浃背地朝着毗卢殿的偏殿去。 偌大的洛阳城,沉浸在夏日正午里安谧的暑热中,然而洛阳城周边的态势却极其不平安,就连白马寺也都成了半个驻军的场所。听闻朔方军于邺城大败,郭子仪败逃洛阳,军队已经入境,便暂时在此处安营。樊真早前接到寺庙中的僧人口信,说是驻军营中有人寻他,叫他未时三刻在偏殿的营门相会。 樊真抹掉后颈与额头上黏腻的汗水,只觉虚汗不一会儿便浸湿了他的亵衣,使得衣物薄薄贴在脊骨上,逐渐开始发冷了。从前线回来之后,他的身体便一直没有起色,自他上一回隐疾发作,险些丢了性命,体虚衰弱之像便同鬼魅一般,一直与他形影不离。 他有点儿疲倦,好不容易到了军营前,便是出了一身淋漓大汗。他寻了个太阳照不到的荫处,将两袖挽到手肘以上,好让自己凉快一些。万花谷的衣装一向是宽袍大袖,又是黑紫相间,在暑日便是要更热的,繁复的花草卷纹堆积扭曲,拥挤在了一处。 樊真看着自己露出的那两截在阳光下白莹莹的手腕,这双原是握笔行气的手,如今却只能够撮针行医,书一些药材方单。每每思及此处,樊真便会觉得不甘无奈,如今的他比寻常武人还不如,光是顶着日头行走便已经费劲之极。 他在树荫下等了不一会儿,便见得营门内显出个黑白相间的人影来,一路小跑着穿过炽热的阳光,直奔到他的面前。肩头被重重一拍,旋即便是一声响亮的语带抱怨的爽朗招呼:“他娘的,这天气热得见鬼了!樊先生,别来无恙啊!” 樊真听得这声音响起来,先是愣了一愣,抬眼瞧见谢南雁明晃晃一张满是热汗的小麦色的面容,他不动声色朝后退了一步,勉勉强强笑了一笑,却少见地并没有开口说一些损人的讥讽话。只是言:“好久不见。” 谢南雁古怪地瞧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样久以来他早已习惯碰面便喋喋不休地同樊真斗嘴吵架,如今这人突然变得这样安静,倒是叫人十分不习惯。他看着樊真面色苍白,冷汗频频,像是要中暑的样子,只得摆摆手,道:“我请你到军中吃杯茶去!” 谢南雁领着他到灶房去,管着炊事的兵卒正躺在一道木头条凳上昏昏欲睡,一把葵蒲扇盖了整张脸面,谢南雁踢了踢那凳子,高声喝了一遭:“兔崽子醒一醒!犯困偷懒,还好是我抓的你!否则还不得将你拖出去好生打几回军棍了!” 那兵士被这声暴喝惊得一个哆嗦,吓得直从凳上翻了下来,吃了满嘴土灰。 “谢校尉,你怎地这样吓唬人嘛。”见得是谢南雁,那人却又傻乎乎地笑起来,忙忙慌慌起了身,一边赔着笑脸一边去煮茶水了。 樊真听得这个称谓,眉眼终于动了动,问道:“你这是升迁了?” “算是罢。”谢南雁漫不经心地应道,似乎这校尉并非什么好的差使。谢南雁直起身,到土灶后拿了两个海碗,粗茶一把,滚热的水一冲,直截了当的茶香粗粗淡淡,那碗摔在桌面,溅出了几滴半是透明半是浑浊的茶液。 “看来你这段时间混得很惨哪。”谢南雁将茶碗晃了晃,怕烫也似的嘬起嘴,抿了小小一口,又道:“身体怎么样?看来好似比从前困难许多。” 樊真本以为谢南雁要拿着旧事来嘲讽调笑他一番的,不想却不提一字,反而一脸关切,他皱了皱眉头,没有碰面前热气腾腾的茶碗。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还成罢。你何时对我这样关切?我还当你要先找我骂一顿才是。” “我哪敢。”谢南雁甩给身后偷偷笑着的兵卒一个眼刀,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再笑我堵了你的嘴!出外头去站着!”卒子闻言,不可置信地看了谢南雁一眼,不情不愿地挪着小步子出了帐外去了。 谢南雁咳了咳,正了正色,花言巧语道:“得了罢,老樊,看着你终归还是不洒脱的样子,怕是还放不下你的旧相好。你看看,你连骂我都懒得,怕是心伤深透啦。这样罢,我卖你一个人情,过一阵子我要到青牛观去联络屠狼会的旧部,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樊真冷冷瞪他一眼:“你有什么意图?” “既是欠人情,那便是要叫你办些事情。”谢南雁了然于胸,低下声音道:“朝廷又有向回纥借兵的意思了,先前歇在洛阳城内的回纥兵士不少,其中有一员将领,名字叫做同罗丹的,我这少一个线人,近来听闻他生了重病,不如你去看一看?” 樊真皱了皱眉头,依旧是冷着声音:“难不成你的军营中就没有愿意去看病的医生么?” 谢南雁挠挠脑袋,面露尴尬之色:“都是些熟面孔,之前便是在洛阳城征召来的,谁都知道在帮大营做事。将帅一时间找不到人,要把我催死。恰好你又在此处,我就问一问罢。当然你不答应也成,看着你现在连走走路都要喘着大气的……” 樊真威胁地挑起眉,谢南雁立时知道自己触了霉头,赶忙摇着手道:“我着人暗中保护着你,你不要担心。我这不是关心你么?左右我当时的气也快消了,你帮我这个忙,至于青牛观那里,全然还是得靠你自己。” 樊真垂下眼,看着面前那一大碗热气泄得差不多的茶汤,默默端起来,三两口便喝尽了,热的茶激出他一身热的汗,他的后脊梁发着热的温度。他想起自己之所以留在白马寺的原因,又想起在去与留上与沈落言大吵的那一架,终于叹息地摇摇头,简单道了个“好”字。 谢南雁一拍大腿,也将茶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道:“此事便这样定下来了,过些日子我给你音讯,具体何时到青牛观,我也会联络你。” 谢南雁此后又详细同樊真说了些洛阳的情势,他之所以着人单独到城中联络回纥人,因着玄甲军中对已然溃败的领将不大放心,更是怀疑朝廷要重演回纥劫掠东都的惨剧,于是便暗中联系屠狼会旧部,希望能够找出一些端倪来。 谢南雁虽说领着个校尉的官衔,但势力范围却似乎远不是一个校尉所能及的。樊真疑心谢南雁已然掌握了许多机密重要的事情。然而这许多都不是他所能干涉的,樊真与谢南雁告别时,日色已经有了渐西的迹象,淡淡的绯红映在西山的峰顶,如同被胭脂泼脏的一件纱裳。 樊真眼见着日色不早,匆匆拜别谢南雁,一径加快脚程朝白马寺的山门去,好在天候没有这样热,灌下去的茶水一时半会叫他觉得没那样口干舌燥,樊真急匆匆出了山门,朝着寺庙外掩映在丘陵起伏中的一座荒村走过去,虽说小村荒芜,但不知何时却又聚了一些人。多半是行脚客商,还有一些做着小本生意的商贩,到了固定时辰便会在村中等着周边寺庙道观的僧侣道士来采买日用,倒还算是往来熙攘。 他走下石阶的最后一道,天际薄红的纱已然沉入了鲜艳的染缸里,深紫的浓云与嫣红的轻云交缠重叠,显得格外秾艳凄美。在夕阳西沉的闷热中,街道上的商贩似乎也失了吆喝的气力,樊真在一幢废屋旁站定,支离破碎的残垣遮挡住了他的身形,夕晖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老丈人,帮我烫三个胡饼罢。”那破屋的斜对角是个煎饼摊子,管摊子的是一个年逾花甲的佝偻老头,正午开摊,日落打烊,樊真记得很清楚。而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着每每到了西天染满云霞的时候,华清远会到这里来买些饼。 而这一些饼食并非他自己要吃,或是要带回青牛观中的。荒村里有个小乞儿,大约是华清远偶然见到的罢,便一直日日给他饭食吃。那孩子犟直得很,总躲在荒村西北角的一幢颓圮的屋舍边,也不与其他乞丐争食抢吃,就只是呆愣愣地待在那儿不肯挪窝。 樊真看着不远处那道沉浸在夕照中的白影,华清远的袖子也在臂上反卷了几道,露出了一半突出的髁骨。他的道袍白得似一抔刚落的雪,在斜阳底下微微活泛着熔金的颜色,背后长剑的穗随着动作轻轻摇荡着,发冠垂下来的长带也轻轻摇荡着。小半个侧脸露在他的视线中,隐隐约约的柔和笑影亲善得一如昨日。 樊真便站着看,拉长的影子沉默地换了方向。热油泼在锅中的滋滋响声,面皮透熟的酥脆香气,一点一点传过来,华清远也站在摊前,耐心无比地等待着。樊真的目光一直停在那人的身上,怎样都移不开。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挽回,或许说不挽回已经是当下最好的做法。 两月前,他从昏睡里醒觉过来,旷古悠远的钟声便沉重地响在耳畔。他自然知道是谁救了自己,浑浑噩噩在寺庙中待了半月,仍旧心乱如麻。他在下山时见到恰巧来采买货物的华清远,对方没有看见他,气色却已较从前好过许多,对着旁人那一颦一笑也温和如初——可这断不会再这般对着自己了。 那日之后,他总隐隐约约希望着,能够再在荒村中遇见华清远,即便只躲着瞧他也好。他暗自觉得这般行举实在太过古怪,甚至还有些纠缠不清的意味,但他总想着不被察觉,那便远远看着,指不定哪一日他想通来,便放弃了。 眼见着华清远拿了油纸包,转身便要走,樊真便低低叹一声,回身便要往山门去。一日的汗水已经冷透了,天边的风依然是叫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他抹了抹前额的微汗,正一级一级拾阶而上,暮色四合,松柏浓重的影子令周遭逐渐模糊不清,樊真正走得有些气喘,冷不防肩侧便一声闷响,不知是谁将他撞了一遭,发出了一声“嗳呀”的娇声。 樊真一回身,昏暗的天色底下,他最先看到一双明澈透亮的眸子,如同旷远晴夜里的两枚忽闪疏星,然而一阵闷热的风卷过来,便将那人朦朦胧胧的幂篱吹得严严实实,女人苍白瘦削的下颏尖子在纱帐里若隐若现。她稳了稳步伐,似乎愣了一阵神,方施施然行了个礼,抱歉道:“对不住,小女一时走神,没有看清楚公子的身形。实在是失礼。”她的声音轻小而温柔,如同隔着一层阳春三月的烟障。 樊真闻声一顿,那女子却不再待他回应,又匆匆踩着石阶远远去了,衣袂翻飞的声音空廓而寂寥地回响着。 夜中回房,樊真打了凉水,回房将汗津津的身体由上至下冲洗了一遭。在他将湿透的长发绞成一股,拿着布巾擦水的时候,房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步子轻轻悄悄,似乎在努力做出没有痕迹的假象来,可灯烛早便将他蹑手蹑脚的小小影子映在壁上。 樊真正看着那抹小心翼翼的影子,冷不防严肃开口道:“去哪了?这样晚才回来?” 小影子一下子停了步,室内传来一声被发现的惊恐的吸气声。 樊真不说话了,灯芯里燃着的火苗毕剥一响,他却觉得那战战兢兢着的影子有些好笑,他盯着小小人影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动着,阿由终于拖拖拉拉走到他的面前。他的发尾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滴着水珠子,擦着头发的动作却不知觉地停了。 “寺里的小沙弥来同我告状,”樊真轻轻挑了挑眉,阿由咬着下嘴唇低下了脑袋,“你是不是逼着那孩子养的兔子用两条腿走路?站不起来,还用竹条撵它?” “不、不是……”阿由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大眼睛里蓄了一点儿闪闪发亮的泪水,然而一瞧见樊真质询的目光,便又萌生了退缩之意,吞吞吐吐承认道:“是、是的……” “你是不是逼着放生池里的鲤鱼闭上眼睛?现在池子里没有一条鱼敢出来见人了。” “是……”眼窝里带着的泪水更多了,似乎随时都要跌落下来。 樊真哭笑不得,又不能将喜怒形于色,只得肃着一张脸面,默不作声地看着阿由,孩子的脸面终究皱了一皱,两眼一眨,便扑簌簌地掉了好多眼泪来,阿由一边抽搭声气呜咽,一边委委屈屈道:“我、我就是想知道,为何兔子是四条腿走路的……鱼的眼睛为何闭不上……他们、他们就怂恿我去试试……” 话一说毕,阿由便不管不顾,委屈得放声大哭,樊真一听他哭,心下便有些慌张了,他蹲下身去,冰凉的掌心摸了摸孩子细软的发顶,阿由却是打了个哆嗦,哭得直抽气。樊真轻轻叹了口气,才想起这孩子本就还在活泼爱闹的年纪,先前遭了这样多的难,如今稍微安定一些,返璞归真也是情理之内,又何必太过严厉。 “……别哭了。”他安慰地拍了拍阿由的后背,将声音放得柔一些,“要念的书念完没有?” 阿由抽抽搭搭停了哭泣,红着眼圈点了点头。又眼泪汪汪地展开臂膀,樊真无可奈何,将他抱进怀中,软软糯糯的背书声音才响起来,间或有一两声抖抖索索的哽咽。阿由背着背着,似乎将一些段落混在了一起,声音渐渐止歇,终于是停了下来。 樊真以为他背不住了,正欲出声提醒,却见阿由不安地揪着衣角,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今天,我帮住持师父到荒村去拿东西的时候,见到清远哥哥啦。” 灯台的火焰活泼地一扑,室内光色一荡。 第三十章 天还没有亮,夜气却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华清远是被热醒的,后颈像是按了一块通红的烙铁,正源源不断地发散着令人汗出如浆的热量,他在榻上翻了个身,见得窗牗不知何时被关死了,一点风也通不进来,室内闷热得要命,简直要叫人难以喘息。 华清远赤着脚,轻车熟路地去开窗,明明是在夜中,可这样的闷热却叫他心悸不已,他将窗子掀开,一点儿微末的风带着三两声懒洋洋的蛙鸣与虫啼,渐渐萦住了耳廓。深夏的晴夜天空深蓝,一轮金黄的月亮高高悬挂,庭中月下是一池粼粼的水,盖满了碧绿而宽大的荷叶。 青牛观乍一看只是寻常一所道观,但在此处待了些许日子,华清远便知晓这地方其实是屠狼会的一个据点。他将里衣的系带抽得更松,好让卷着荷花香的风能将他吹得松爽一些,月光直直透过窗子,带着些无法感知的冷意落在室内案头的几本卷宗上,华清远皱了皱眉,郁欣等一众纯阳弟子留在洛阳,是因着要与各个地方的寺庙道观保持联系,商讨防范与退敌的事宜,且不说白马寺已然成为驻军地,此处因着是清修重地,查管不严,也是各方线人接头的去处之一。 数日前,屠狼会在溪北矿山的据点终于传来史贼大军进逼洛阳城的消息,天宝十四年以来,这大约是洛阳第二次受兵临城下的威胁,一时间人心惶惶。先前华清远劝过郁欣赶紧离开此处,但郁欣早已接手组织许多机密事情,已经无法脱身,华清远担心忧虑之下,自然便留了下来,不想一留便有数月。 近来他时常到荒村去,表面上是采买物资,实则是与白马寺周围的线人暗中接头。寥寥数月,华清远却做得很努力,分毫不似初出茅庐的少年人。 但他已然失眠很久了,白昼时忙碌不已,黑夜里辗转不休,有时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一根愈崩愈紧的弦,随着大小琐事而被越拧越紧。可若非如此,他总会在偷闲的间隙里想到那些无法忘怀的许多事情,简直叫人如芒在背。 意识到神思飘散得远了,他便回到案头,点了灯,翻了那一摞名册来看,那名册并非全然使用汉文写就,中间夹杂着一些胡地文字,华清远学了一些时日,但还是瞧不大明白,故而进度一直稍慢些。然而这东西又重要得很,这是洛阳城内回纥驻军的一部分重要名录。 灯火不久便熄灭了,华清远才想起他今夜已经看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辰,灯碗里本就没剩什么脂油,方才那点火也只是回光返照。他借着月光去柜中摸灯油,却发现那陶壶中半点油水都没有了,估摸着是被老鼠偷舔了去。 华清远无奈地耸耸肩,捧了书,要借着月光翻一翻,好巧不巧,一阵慢慢悠悠的夏风将天边的薄薄的云霾吹过来,遮住了浅浅淡淡的月光。华清远啪地将书册放在窗台,天不遂人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他只得躺回床上,却是越发地清醒,那些虫鸣蛙声,似乎都成了极为喧杂的噪声那般,扰得他心神不宁。白天琐碎的各种事情又堆压在心中,与那些过往的心事一同,成了累累巨石,令他的心跳逐渐快起来,砰砰通通,振得心腔发出空落落的回响。他已然很久没有如这段时间一般的压力与紧张。他那满腹辛苦,其实一点也没有因着他回到洛阳而有所纾解。 华清远蹙眉闭了闭眼,却不知躺了多久,还是半点睡意没有。书册上那些逐渐辨不清的字影,黑黑白白地浮现闪烁,最后竟曲扭成他不认识的花纹,白的是花草的枝叶,蔓生纠缠,黑的是做底的衬布,一切在他的眼前,渐渐形成一副黑白的人影来。 他心烦意乱地睁开眼,身上又在发汗了,他下意识顺着腰侧摸了摸脊背,一层薄薄的微微发凉的汗水。可是这样的动作却令他想起了一些更为久远而充满暧昧的桥段,令他周身顿然燥热起来。他已经这样奋力不去回想了——至于那些偶然的入梦,他也已经尽量一掠而过。 有些凉的手几乎是本能地向下探,发着凉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却不可抑止地微微颤抖起来。他记不太清上一回做这桩事情该是什么时候了,但如今浑身震悚的感觉却令他有一种害怕的兴奋。仿佛他正慢慢小跑着,那些沉重的思绪回忆正慢慢消散在他的身后。 华清远感到自己指端抖得要发疯,却仍旧不依不挠地从腰侧顺着胯间的凹处走下去,他极力想要停止这般自渎的行举,但却在手掌的冰冷触及已然发硬的茎体时,叫全身都发了难以阻绝的冲动来,这感觉一下让人头皮发炸。 对于这样带着微冷的快意,纵使他记不得,他的身体却记得非常清楚。 他怎么会因为一点点触感和一点点臆想,就这样硬了的。 华清远恼怒得直在心底骂娘,但却已经没有力气阻止手掌箍成圈,本能地一下一下做着来回套弄的动作,他隐忍着汹涌而来的快意与同样铺天盖地的回想。深深的呼吸时而带着颤抖的意思吐出来,牙关虽然咬得极紧,但他依旧听得见喉头带过来的一两声呜咽般的呻吟。 绷紧的弦崩裂,堆积的山倒塌。 他的动作有点儿生涩的粗暴,但却足以让他暂时抛下没有尽头的日子,持剑的手带着厚而糙的茧子,被他带着一些不管不顾的恶意,一径搓按揉压着铃口的皮肉——疼痛是真切的,但他想快些结束,对于自己来说,这简直是变相的折磨。 随着促急的力度,他疼得要流眼泪,但疼痛中交杂的快感又令人甘之如饴。他感到有滚烫的汗水从后颈顺着背脊流下来,手指间不久便湿湿嗒嗒,他微微仰起头,四周的空气似乎被点燃了,令他仿佛一尾曝在白日下濒死的鱼,无望而衰弱地张嘴索求着水源。 “嗯……啊……” 声气渐渐堵不住了,那周遭的噪声突然沉寂下来,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从胸腔间流溢出来的破碎的喘息,华清远紧紧闭着的眼皮颤抖几下,身周仿佛极冷,又仿佛极热,过往的肌肤相亲令他激动得浑身打颤,但意识到带来那般快感的人是谁,这又令他如坠冰窟。 太痛苦——太痛苦了。 他几乎是带着这样炽烈与恶寒交织的感觉冲到顶峰的,口中发出的模糊声音,他已然听得不是很清楚,眼前泛着的苍白还没有褪干净,他抖着胳臂松开手,侧卧在榻边喘着气。一滴两滴泪水深长地从他的眼窝中滴出来,迅速地冷淡下去。 意识迷离里,他早已不知道自己是在广武城温暖的雪夜中,还是在青牛观冰冷的夏夜里,唇边不由自主喃喃而出的名字,是已经决计要深恶痛绝这样久的人。 为什么就是放不下呢——为什么就是,放不下呢? “阿真……阿真。” 轻声的呼唤如若一把薄而利的刀刃,一下便豁开了他的喉咙。 鲜血长流。 “樊先生!帮把手!” 樊真倏忽地回过神,赶忙扶住了身侧一个满脸是血的军人,他认得这个带点儿江南口音的军士,是谢南雁的副将,似乎是姓吕,叫吕鹤鸣的。 屯营中一片混乱,樊真本只是想按照约定的时间来见一见谢南雁,不想营中却已然变故骤生,扬尘四起,血腥飘散。天候依然还很热,前线换下一大批伤员,那些濒死的热度散发在白炽的烈日下,似乎都被烤出了腥臊的白烟来。 樊真甫一进营门,便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住,前些日子他也算是随着沈落言在军营中待过一段时日,但却没有对伤亡有着直观的体会,他只记得被拉进医帐中的军士一批一批,但却未曾看见这许多伤者躺在铺着草席的地上哭泣呻吟的模样。 接近医帐的营地前躺满了丢盔卸甲的兵士,有些身体僵直,已经没有生气,但更多的人无法忍受身上的创痛,疲弱地展着手臂大声呻吟呼喊,甚至尖声咒骂,似乎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摇摇欲坠的救命稻草。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臭味,浓重的血腥味里带着汗水的酸气,伤口溃烂的腐败与肮脏的腥臊气息混在一起,樊真扶着那副将,艰难吃力地跨过密密匝匝的躯丛,一双双带着垂死的大气力的手攥着他的下裳不放,一声声嘶哑破碎的呼唤响起来:“救一救……救一救……”或者是“行行好,给些水罢……”之类的哀求。 樊真心若鼓擂,这些气味令他的胃中翻江倒海,又像是被人迎头猛击,脑海中一时间居然一片空白,天地岑寂,只有死寂的太阳照在那些痛苦扭动着的身躯上,他们的口一张一合,说着自己无法理解的话。昭示着他们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 他情不自禁地浑身发抖——这些人死前都如这般?方云白死前也如这般? 出征时大言不惭地说着要为国为民,但临死前的眼神却仍旧这样恐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剧颤,里面的不安丝毫没有保留地显露出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吕鹤鸣摇头,短促地叹息一声:“昨夜接战,我们中了埋伏,大败而归。”他的声音一顿,眸中光色闪烁,却仍旧道:“谢校尉在医帐里,叫你稍等一会儿,便出发到青牛观去。” “……他受伤了?”樊真立时反应过来,冷不防腿脚却一绊,原是一个人紧紧抓住了他的靴统,樊真低下眼,只见那人的眼睛已经失掉光泽,鬓发被鲜血浸透,黏附在面颊与两鬓边,青白的嘴唇不住颤抖着,似乎想说一些什么话。 一种前所未有的怪异感觉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他下意识想要挣脱人手的钳制,但双腿又仿佛扎根一般,再迈不动第二步。终于是吕鹤鸣颤颤巍巍地蹲下身,掰开那个人已经僵硬的手,可樊真的心却还奇异地搏动着。仿佛受到了一些奇异的感触。 他忽然有些悲哀,寺庙本是庄严佛地,佛法本是慈航普渡,何故这满地伤员依旧垂死挣扎、悲鸿遍野。若是世间真的有一种叫人平安无虞的信仰,又怎会有这般多的离别失去之苦? 医帐里全都是挤挤挨挨的人,樊真远远看见卸了甲胄的谢南雁,那人瞧见他,一边疼得呲牙咧嘴,一边朝他露出了一个扭曲得有些丑陋的笑。樊真皱了皱眉头,见得军医从谢南雁身侧退开,地上满是沾了血污的绷带。 谢南雁对此不以为然,抽着一口凉气站起来,小心翼翼避过往来人潮,拍了拍樊真的肩背,道:“不该叫你来这里找我,昨晚出了点事情。道观那边得趁早知会,即刻就备马过去——你这是什么表情?要哭?” 樊真冷下脸,没有答应谢南雁这句强撑伤痛的调笑话。 半道上樊真忽然问谢南雁:“你辛苦打仗,还受了伤,也有生命危险,最后是为的什么?” 谢南雁在颠簸不止的鞍鞯上疼得表情狰狞,模糊不清地啧了一声,咬牙切齿道:“你想听为国为民那一套,还是为了混口饭吃那一套?” “都想。” 谢南雁瞪了樊真一眼,马匹拐入一条促狭的青石小道,道观飞檐的尖角若隐若现,谢南雁呲牙想了一阵,道:“在太原时,第一次作为先锋营的一员出城接战,那一仗打得天崩地裂,我差点被打死。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就想通了,比起害怕死亡,不如想着怎样活下去。” “我也怕死,怕得要命。但是若没有上阵的勇气,于我来说也不如死了罢。” 这话若是放在从前,樊真定然会不甚理解,并且嗤之以鼻,对于他来说,家国大义,信念执着,都是一些过于空泛的东西,不如活在当下。但如今谢南雁这句话,却让他听了个十之八九,他说不出什么评价体会,心下那奇异古怪的感触更加深重。 马匹停在青牛观的门前,樊真跳下马来,去扶走路还打着趔趄的谢南雁,自己却停在原地,他踯躅许久,终究摇摇头,道:“我不进去,你将事情知会我便好了。” 谢南雁翻了个白眼,嘟嘟囔囔地骂:“临阵脱逃。” 有道童出来开了门,樊真默不作声立在原地,眼见着漆红的门与门内的森森绿树渐次消失,清凉的风使他的心气平和许多,他如今不能够见华清远,他明白即使是惊鸿一瞥,彼此的心境都会翻天地变化,说不定如今对方已然找到另一条合适的正轨,又怎么能够因为他而再次驻足甚至走失。 他在凉爽的荫蔽里坐了一个多时辰,门后又有了一些人声,厚重的门扉拖曳着朽败的响声逐渐打开,在看向那门的时候,樊真心底是有些期待的,期待那门后会出现他不经意里总念想着的人,但他又非常担忧——好在出来的是谢南雁,他的怀中抱着一摞厚实的卷宗,面上有些倦意。 谢南雁看了看樊真的面色,似乎也将他的满腔期待看穿了,便一把将那摞沉重的书册塞到樊真怀中,道:“见到华小道长了。他留我下来吃了一阵茶水。谈了谈近来的局势,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拿了这些书。” 樊真腾出一只手,将最顶的书页翻了翻,这书似是记载了一些名字的,字体密密麻麻,间或有一些并不能叫人看清楚的文字,谢南雁又在他身旁言:“回纥兵士的名录,他有些字看不明白,恰巧我以前在广武城的时候多少学过一些,便拿来替他看看。” 樊真抬起眼,他并不通胡语,但却仍旧想要做些什么。谢南雁了然于胸地笑一笑,道:“军中事情太多,我又懒得辑录,书书写写的事情太繁琐,我不乐意。你既然是文人出身,那笔录的事情就交给你做。” 樊真一时纠结矛盾的沉重的心,突然便稍纵有了轻快的意思。 这一日,他回到寺庙中时,为了避嫌,没有再到大营去,便是在自己的住处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着那一些泛黄发脆的纸页。他总觉得华清远也这般坐在案头翻动这一些书页,心下有些窃喜。便是他也不明白这般似有似无的喜悦究竟缘何。 晚些时候,谢南雁过来,将那些胡文翻成汉话,樊真将那些名字拟着声音写在旁侧。阿由本是替他磨墨,最后困得呵欠连天,便被谢南雁抱过去,迷迷瞪瞪睡在他的怀里。月上柳梢头,谢南雁两眼发酸地告别,小孩子也睡了,室内剩下了轻轻浅浅的呼吸声音。 樊真停下笔,看着那书册许久。 他轻轻叹了口气,裁下一张纸笺,小心翼翼提笔写了些什么,又顿笔,将纸头揉搓成团,扔进纸篓中,又在案上另裁下一张,再提笔,再顿笔,再扔。如此反复多次,月光绕过朱阁,渐渐低落西山,他咬了咬下唇,终究也只是提笔写了寥寥的几句。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 唯有河边雁,秋来向南飞。” 他拈着纸笺,小心翼翼地将它夹进书册中,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眼时,四周一片静寂,窗外的天际却已经在翻着惨淡的鱼肚白了。 *(庾信《重别周尚书》) 第三十一章 季夏的暑气越发大起来,街市上已然没有多少愿意扛着毒热的日头出行的游客,即便是有,也是紧紧贴在墙根的阴影处,怕极了那脾气暴躁的阳光,在没有风的正午时分,连洛阳城坚实的街衢地面,都仿佛要被一阵一阵的热浪吹得扭曲破碎,夏蝉噪罢,四下便连一点人声都没有,这般死寂,令人平白无故生出些燥热的冷意来。 江月楼背靠洛水,离皇城极近,是昔年达官显贵最喜的风月场之一——或许如今也是,在战火纷飞的时候,某些角落旮旯总是自成一派歌舞升平,但再如何豪奢淫靡,其中的风云暗涌,又是诡异莫测的。 华清远今日为了避人耳目,不曾着什么道袍,他与郁欣同行,两人均是一身在阳光底下泛着贵气光色的锦缎绸衣,虽说两人的气质实在不类于纨绔子弟,但一路而来至少没有什么变故。他们贴着墙沿走了一会儿,便从江月楼一侧的水廊款款进了侧门。 水廊呈四周合抱的形状,中有一张莲花台,似乎是供优伶歌唱舞蹈的乐台,台下满池芙蕖含苞未开,似乎也在忌惮过于炽热的日色。华清远在水廊下走得有些微汗,正热得浑身难受,穿过侧门一道桃粉纱帐,一股微冷的凉气顿然扑面而来,带着胭脂水粉的浓香,微风从内而来,引动了一副高挂门楣的水晶帘子,发出低微空灵的玎珰声音。 郁欣不着声色地由两个女娥引着,又顺着门边的一道阶梯,直到了楼上各个小阁的去处,在这一楼,恰恰好能够瞧见楼底厅室的摆设,华清远站在栏杆旁,只见一个巨大瓷缸置于中心,缸内冰块沉浮,旁侧又有人持扇鼓风,这凉爽原是从那冰中发散出来的。 华清远蹙了蹙眉头,此前他从未进过这般风月场地,也没有想象过这些设施的耗资巨大,而今亲眼得见,非但不觉得这般带着幽香的清爽沁人心脾,反而觉得有一些别扭的愧疚。华清远随着郁欣进了一间内室,那交杂不清的脂粉香气忽然便清淡许多,出乎意料,这房间内并没有过于奢华的摆饰,素帐青帘,冷香清冽。室内最为夺目抢眼的,也只是窗边一盆色白如玉的玉簪花。 屋内早有人候,是个面带纱巾的女子,雪白的纱罩遮住她的大半脸面,只露出一双粲若星辰的眸子,双鬟髻头珍珠一点,令她整个人都清冷许多。她的怀中斜斜抱着一把琵琶,琵琶弦有意无意地被那削葱根一般的指头拨弄着,发出一声两声脆生生的响。 “青萝姑娘。”郁欣朝那女子笑了一笑,对方藏在飘飘白纱下的唇角,似乎也友善地弯了一弯,郁欣稍稍侧身,将华清远让进来,又沉稳道:“这是我的师弟。” 女人将视线转到华清远身上,似是上下端详许久,华清远也善意地一笑意拱手,却在低眉时不曾看清楚女人眼中忽闪而过的一抹讶色。一抬眼,泠泠如泉的温柔女声便轻轻响起来:“见过道长,小女姓卞,名唤青萝。” 华清远在听到她的姓名时,眉头微微皱蹙一下,也不知怎的,女人的脸廓似乎很叫他熟悉,尤其是那一双外露着的清冷美眸,似乎含着靡靡垂落的一幕雨,不见得有多明媚,却凝着化不开的忧伤的温润。他和善地将自己的名姓换了过去,那女人却已经接续着她的面淡如水了。 三人各自挑了位子坐着,此番前来,是屠狼会相互联络的一次例行会议,洛阳局势一日三变,驻扎在白马寺的守军夜战失败,朝廷风雨飘摇,城里回纥亲族坐山观虎,态度摇摆不定。东都收复之后,屠狼会本已经四散各地,规模较当年已经小了许多,能够集结起来的,多半也是些出身名门正派的人。 过了大约一刻钟,门外忽然传来一些美娇娥的言笑晏晏,间或带着几声男人的笑。只见得一人被那许多花一样开着笑着的女人拥进了门内,卞青萝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弦忽然停了,白纱下的脸面看不出喜怒,而那簇在门边的群女见状,面上多多少少便都露出了扫兴的哂笑来,不久便都作鸟兽散了。 “卞小娘子,好久不见!”那人见到卞青萝,俊俏脸面上便浮现出一个热情活泼的笑来,这人剑眉入鬓,瞧着一身雪白劲装,袖角领口以金线纹绣出大朵翻涌的杏叶,乌溜长发高高扎成马尾一束,看来是意气飞扬,贵气逼人的模样。他那欢快的笑很是有感染力那般,见得郁欣与华清远坐着,便也不怕生,彬彬有礼笑道:“这位是郁欣道长罢?那这位又是……” 于是华清远便又同那青年交换了一番名姓,那人叫作叶远志,钱塘人氏,藏剑弟子,现下在洛阳的商会做事。华清远见他处事圆滑非常,虽说富贵,又没有纨绔子弟的架子,爱说爱笑的模样无论是谁,乍一眼都不会特别生厌。席间也因着他的到来而稍许热闹了一些。 “嗳呀,卞小娘子,你看我送你的这一盆白玉簪,品相是顶好的。虽说贵不到哪处去,但却是很和衬的。”说着说着,叶远志便带着点儿讨好意思地笑了笑,对着卞青萝说起话来,后者并没有太大触动,也只是淡淡地、极为客套地道了句谢。然叶家子弟这一举一动里带出来的热忱,却被旁侧两人看得一清二楚。 郁欣抿了抿唇,慢条斯理小声道:“叶公子大约有些心悦青萝姑娘罢。” 华清远也随着郁欣笑笑,又没多久,室内又进了两人来,却都是华清远熟悉的人。 杨雪意与谢南雁同屋内的人打过招呼,也都露出了轻松的神色。杨雪意是替他在洛阳为官的师兄前来的,谢南雁则是代白马寺的驻军前来商讨的。杨雪意一松动下来,便坐到华清远身侧,面上带着歉疚的笑意。 “谢校尉同我说,你那名册上有许多不识的地方,实在是抱歉……百忙之中居然给你派了个苦差事。”杨雪意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数月来,长歌一旦有了空闲,便也时常来找华清远,两人个性相和,渐渐也成了常有往来的好友。 华清远对于杨雪意识得谢南雁这事有些讶,对方似乎也知道他的思想,便道:“近来常常共事,便熟络一些。”杨雪意又悄悄地伸过手去,往案下华清远摆在一侧的手腕子上按了按,似乎是在探诊脉,末了他歪歪头,附耳小声道:“你又没有按时睡觉罢?” 华清远唯恐郁欣在旁侧听着,只得赶紧摇摇头,却见她正凑在卞青萝身边低声地谈些什么,声气又轻又快。华清远匆忙将话锋一转,对着谢南雁温声道:“也亏得谢军爷识得胡语,许多工作是他替的我。” 谢南雁听到这话,似乎是打了一个刁钻激灵,浑身一悚,赶紧殷勤地从行囊里抽出一摞书册来,递到了华清远手上,边憨然地笑:“举手之劳,应该的、应该的。”那眼神还有意无意地飘在杨雪意身上,却只见华清远匆匆翻了翻,便将书册归还了杨雪意,杨雪意倒是好奇地就着案头将书仔细翻动起来,边低声发出惊叹。全然没有注意谢南雁顿时精彩不已的脸色。 “这字……很是清楚……嗯?这个是……”杨雪意正粗浅地看,不想那书册里竟掉了张白鹿纸笺来,他低身下去捡,拈着纸片看上头的字迹,隽秀飘逸的四行字,上头的诗歌他是认得的,杨雪意正欲出声询问华清远,便听得叶远志响亮清脆地击了两回掌,示意即将开始。他便又将纸笺收回袖袋中去,打算散会后再问一问华清远。 然而这会谈开得极久,六人自不同的来处,各自都有好些情报需要交换。也不知谈了多久,华清远方略有些知道这些人的分工,叶远志在商会中,杨雪意在朝廷里,谢南雁则是军方,至于卞青萝…… “……同罗丹将军身罹重病,却还常常差我去他的府邸小住,看一些舞乐表演。”她的声音微微掀动了遮面的纱巾,叶远志极为响亮不屑地啧了一声,引得在座的人都纷纷将注意力转到他的面上,卞青萝却依旧不为所动,接着道:“他的府上管教太严,本人疑心又太重,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事情来。” 谢南雁闻言,便沉声道:“我或有些办法,”他的目色微不可察地转到华清远身上,又道:“私下里我单独同你说罢,至于一些旁的事宜,大约还需要卞姑娘出力安排了。” 卞青萝顿了声,矜持地点了点头。 叶远志听得卞青萝说完话,面色一直存着愠恼的意思,他带着吴地有些温软的口音道:“还有一件事情,最近有一批重要物资要过青牛观的,买卖那批东西的人是个老硬骨头,两位道长,大约要多费一些力气来交割了。” 郁欣与华清远几乎是同时一顿,面面相觑一阵,方才点头应下。虽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近来和商会扯上关系的事务,无论是转接亦或是暂存,似乎都特别困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年月,他们晓得商路是要困难一些,却不想居然这样离奇,亲历了几桩坐地起价、偷藏掺假的事情之后,华清远已经对这类差使焦头烂额了。 郁欣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到我了罢。”谢南雁见得周围都没了声音,终于出了声,但是话却严肃而简洁,面上的表情也冷然覆上一层雪霜:“前线情势日渐紧张,不敢肯定能否守住洛阳城。诸位还是早些做好准备罢。” 席上的人,忽便集体地沉默肃然起来,他们其中有一些是旧时屠狼会的人,多多少少曾经亲历过洛阳首次陷落的惨景,如今谢南雁这般说来,便叫先前的活泼热情、轻松畅快的气氛极快地凝结、冰寒下去。 叶远志愤愤地摇了摇头,嘟囔道:“天杀的叛军,若非打仗,阿白也不会死。” 杨雪意在旁侧听着,一样也是神色凝重,接过话茬:“朝中的意思不是很明确,云山雾罩,也不知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但是……”杨雪意将眉头紧紧蹙起来,话音一沉:“东都许多百姓何辜?若重演回纥军队劫掠洛阳的惨剧……” 杨雪意的话意犹未尽地停在半道,周遭的气氛却因此而更加沉重。 郁欣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忍道:“有时明明是自家的军队,却比叛军还要凶残……” 众人分别之时,已然是日薄西山的时候,华清远眼见那一缸浮动的冰块已经只剩下几块拳头大小的残骸。杨雪意那头有人来急催,叫他赶紧回师兄的宅邸去,谢南雁还同卞青萝私下有话要说,顺便也将叶远志留住了,华清远便同郁欣一起先出了那张水晶帘与桃粉帐,闷热的夏风终于在天地间苟延残喘地掀动着仅剩的热浪,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只静静往回走。 过了一阵,郁欣忽然发了声,声音温柔:“师弟,我晓得你事情忙,但到了夜里,也是要好好歇息的。事情搁下,可以改日再做,身体却是不能搁下的。”她的声音很快融化在令人不住发汗的热意里,夕阳红得像血,郁欣隔了好一阵,又言:“你要是有什么委屈,可以同师姐说一说么?” 薄红的夕烧映在她的脸面上,却熔不掉郁欣的满面情切。 “嗨呀,我说叶小公子,你是不是喜欢卞姑娘?” 谢南雁懒懒洋洋地将双肘垫在脑后,看着叶远志愁着一张脸,接过了江月楼的侍从递过来的一轻一重两把长剑,他不怀好意地在唇边歪了个笑。叶远志没有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话里满是暴躁戾气:“再说这个,小爷出去就砍了你。”言毕,他威胁地拎了拎手中的重剑。 谢南雁咧着嘴赔不是,却在腹诽这愣头青儿未必能打得过自己。 出了楼阁,两人都觉得突然热起来,叶远志心中本就窝着一团火,被着要死不活的暑气一碰,更是像极了一摸就炸的猫。他没声息地与谢南雁并肩走了一会儿,便听得谢南雁扬起手挥了挥,大声道:“樊先生!这儿来!” 见到樊真的时候,叶远志显然一愣,惯常露在面上待人接物的笑都来不及摆出来——这一张脸,他是记得很清的,但对方却未必记得他。多数时候,樊真都只出现在谈天说地里,可如今这般看来,满面苍白死色的模样,倒是名不副实。 叶远志的唇角抖了抖,终于换上了一个笑容来,正逢谢南雁替樊真介绍他,他便也从善如流说了名姓,那人确乎不记得他了,连眼神都泛着两分淡漠的神采。叶远志稳了稳背在脊后的重剑,依旧笑着朝前走。 可是方走了三两步,却见叶远志猛然一个转身,突然怒目圆睁,单支腕子便将那重剑抡过肩头,一阵炽热的剑风顿然暴起,身法矫若游龙,那沉重的重剑剑身猛然当胸拍在樊真胸口,将他生生朝后震退而去。 谢南雁反应过来要去阻止的时候为时已晚,雪色的衣袂滚滚翻动,叶远志怒吼一声,重剑一扬,在夕照中闪烁着凄厉的剑风,满满一式鹤归孤山,便紧紧裹挟着炎热的署风,重重地朝面前的人砸去。 第三十二章 一声催山崩玉的巨响,地面土石被一道倾注全力的冲击卷挟得四下翻飞,夕阳下的树影人影光影,都被震得翻天覆地。那把玄金交错的重剑上花叶蔓缠,剑影交错间,时而能见暮秋银杏一般飘落的碎影,纷纷扬扬亮在沉寂的夕阳里。 叶远志粗声喘了一口气,手掌紧紧格在重剑趁手的柄间,却感到一阵湿湿黏黏的温热带着血气,从他的指缝蜿蜒而下,淌进弱水剑柄缠绕的纹络中。岔力的剧痛从腕骨传过来,心子每跳一下,都如猛士击缶般令人胸口剧烈起伏不止。 樊真被这骤然的变故惊得立在原地,方才猝不及防吃了那一招峰插云景式,他便大叫不好,那鹤归孤山的起势他原是无比熟稔,习武时没日没夜的切磋还如鲠在喉,但他想要避开,却已经回天无力。不想叶远志没有乘势追击,而硬生生在半空转了方向,鹰隼长击一般,直落到他身后的空地去。 谢南雁见此情形,紧张得汗毛倒竖,三两步便横在樊真与叶远志的空隙中,手已然抬到腰间短剑剑鞘上,面上却冷静非常,一言一语间也失了往日轻佻戏谑的意思:“叶公子,有话好说,何必大动干戈?” 此时却见樊真侧过身,避开了谢南雁悄没声息的庇护,径自走到叶远志身侧,目色在他鲜血淋漓的手上停了一霎,樊真微微蹙起眉头,垂目低声道:“我听云白提起过你。藏剑的叶远志,为他锻了一把好枪。可惜折在了睢阳。” “……”叶远志没有说话,握着重剑的手却猛然颤抖起来,自西沉金乌而来的炽热远风,将他的马尾微微扬起来,背着夕照,瞧不出他的表情。半晌听得他重重抽了一口气,左手囫囵抹了一遭脸面,道:“他当真死了?” 分明是有些伤感的一句问询,但却依旧如同钝硬的箭簇,扎得人满心满意透不过气来的疼,樊真听见他仍旧以平静的语调回答:“当真。”但这两字出口时,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然开始慢慢接受方云白去世的事实了,他起初是不信的,后来不得不信,现如今,他屈从于事实,却已经没有这般撕裂肝胆的痛了。 叶远志松开攥着重剑的右手,将那剑抛到左手处,稍嫌吃力地将剑背上,剑柄的血痕如同相缠的红线,逐渐干涸成龟裂的河床。他看着眼前那亭亭立着的万花,樊真的面色平静,但眉峰皱蹙,两颐微微紧绷着,唇角有些开裂,叶远志心中的火气莫名其妙便被这样一种安静的悲怆浇熄了。 “实在抱歉,叶某一时失态。”叶远志只消眨眼的功夫,便又换上他待人接物标致而带着恰好距离的笑,“曾听方校尉道过,樊先生的花间游功夫很是了得,便起了切磋之意,不想却是误伤,实在抱歉。” 谢南雁心下早便知道事情没有这样简单,正欲出口追问,却听樊真松下面色,只道“不妨事”一句,那剑拔弩张的氛围消散在闷热季夏的风中,叶远志抹干净手上的血痕,朝谢南雁简单而抱歉地作了个礼,道:“青牛观的物资,我得亲自过去瞧一瞧。今日之事权当误会,实在抱歉,择日我会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怠慢、唐突二位,先行告辞。” 谢南雁与樊真对视一眼,万花的目色却很快又移开了去,谢南雁长出一口气,正色道:“我们也正好要到青牛观去。” 叶远志回头深深看了谢南雁一眼,没有再说其他,只默声朝前走着。 樊真跟随着叶远志与谢南雁走到那道观门前,夜气随着夕阳西下而渐渐起了,自道旁森森松柏与青石砖阶透出稍许凉爽,远方连绵的山峦如同铁青的兽脊,黑沉的猛兽大张巨口,将残照渐渐吞噬得一干二净。 “叶公子,谢校尉。”打开道观的门的并非道童,而是一名亭亭玉立,神姿温和的女子,樊真记得这是华清远的师姐,她见得樊真也立在门前,不由有些讶然,将三人一并让进去之后,她便落在谢南雁与叶远志之后,轻轻理着鬓角乱发,道:“樊先生,许久不见。” “……郁欣道长。”樊真对上郁欣的眸光,也只稍许点点头,便飞快地移过眼去。回到洛阳之后,他不仅担心与华清远猝不及防的相会,也忧虑若是见到郁欣与他的师门时,自己究竟应该如何言说。郁欣的眸光从来都是慧黠而雪亮,似乎那所有事情于她都已经熟谙于胸。然而出乎意料之外,郁欣并没有多提曾经往事,只是简单问了一番樊真如今在哪里做事、做的什么事,语气寻常。 走了一阵,郁欣只告“失陪”,便紧了脚步朝前走,恰到好处的谈话声音自那三人背影处传来,郁欣与他两人交头接耳一阵,侧颜道:“黄老,在侧门处等着呢。”话中颇有为难之意,露出的半个脸面上,那秀丽如细柳的眉弯轻轻皱蹙着。 “这老丈人,大字不识得一个,仗着商会的人好说话,漫天要价,但如今河洛地区的交通已然难以为继,他那批木材正好能解燃眉之急。所以贵得很,不清楚他们收下这些银两来又有何用,叛军攻到城头,自然也是要把这些个钱财都抢光算完。”叶远志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倒不如军中强征,至少没了这许多弯弯绕绕的麻烦事。” “稍安勿躁。”谢南雁恰时断了叶远志的絮絮叨叨,“先去看看再说。” 穿过苍苍松柏的静谧小道,道观的钟楼映入眼帘,并没有白马寺钟楼的嵯峨林立、声势浩大,却在着晚阳将颓的昏沉中庄严穆然地静立着,只见楼上立着个墨绿的影,见得夕阳西下,便悉悉索索开始拾掇那口巨钟边捣锤的绳结。 周遭一下沉寂下来,面前三人似乎也知即将鸣钟,纷纷收了话语。至于那钟楼脚下道童喧喧欢声,在一时间格外清楚,樊真看着楼下墙根那嬉闹着的孩子,一道残阳照亮他们面孔上的笑容与跳跃的影子,樊真愣了一瞬,便一步上前,在谢南雁耳边嗔道:“你怎的将阿由带过来了?眼见着白马寺守不住,我托你将他安顿在城中,并非……” 樊真的话停住了。 阿由蹲在墙根,墙前一把小案,他正对处置着一只粗砂缸子,一支两支亭亭净植的粉荷从水中钻出来,被苟延残喘的夕照染成鲜红。孩子身前摆着一只扎好的纸鹞,鹞鹰的肚子上稚拙地画着那两支荷花。道童觉得新奇,便一直在旁侧夸奖嬉笑。缸后是一处偏阁,阁中走出的人,叫道童顿时也止了声息。 阿由捧着扎好的纸鸢,笑逐颜开:“清远哥哥!” 华清远站在两支猩红的荷花后,手中把着明亮的灯盏,听得这一声呼唤,他摇了摇头,竖起食指,指尖微微贴在上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阿由“呀”地一声,闭上了嘴。钟楼上铮然一鸣,响亮而又旷远,方回旋着响出去,又听远处白马寺钟楼寥寥地一和。 晨钟暮鼓。 他看见华清远灯盏下肃然不苟的面色,那带着些许英气的眉峰,天光水鉴一般明亮的眸子,是他无法言说的思念。钟声一下又一下,他的心骤然满,而又骤然空,满盈的是相见的喜,空落的是见后的悲。 那频繁钟声似乎在一瞬间便已经湮灭,郁欣在他的身畔轻轻唤了一声“清远师弟”,华清远边应着转过头来,樊真浑身一僵。明明暑气未消,却已然紧张得如临严寒。他的视线依旧留在华清远面上,对方似乎也感知到了,移过来的那目色却如同纷飞的鸿羽,轻轻飘飘,仿若是看得见的,但却始终触碰不到。 华清远走上前去,温声夸赞着阿由画的风筝,孩子被夸得红了脸,目光不好意思地四下飘散,却是看见站在一侧的樊真,便抱着纸鸢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满眼欣喜地看着万花。连连拽了好几遭樊真的衣角,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画得很好。”樊真摸了摸阿由的发顶,目色却不由自主朝华清远身上跟,他曾经设想过无数次久别重逢,相见如陌路,此般反应在他的意料之内,可他恨不得华清远能立时破口大骂,打他一顿也算是好的。 可连他的心底,都冷冷地嗤笑着这般情形的不可能。 华清远的面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起伏,他自然而然抬灯走到郁欣身边,加入其余那三人的谈话。似乎方才那对视只不过流风一束、流云一缕。他心里万般缠结的不舍、思念、愧悔、懊恼,齐齐苏生,而又齐齐凋零。 郁欣将小道童唤过来,令他带着阿由回房去。孩子有些疑惑地看了樊真一眼,转身与小道童手牵着手,一同回屋子里去了。 而他所以为的心潮涌动,却已经随着这一眼风轻云淡,而轻易退却消失。 四人轻声的交谈有一搭没一搭地响起来,似乎在说一些时局,樊真不远不近跟着,见得谢南雁偷了个空子走到他边儿上,怎样恶毒的讽刺话都没有说,只不过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樊真垂下眼睫,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谢南雁摇摇头,也将声音压得极低,“一语成谶,于你不过如此。” 是了,那时候谢南雁恨铁不成钢,叫他莫要一腔真心最后付诸东流,结果他果真因着自己而走上了此般自作自受的道路,后悔为时已晚,他却不能够毫不悔恨。尽管远远望着,但却已然无法如初。他仿佛在看一面镜,见着曾经明亮如新的过往,突然便碎成千片万片,形影相吊,不过于此。 谢南雁见他神色越发凝重,又安慰地笑笑:“总归有希望的。” 然而他这希望,对于华清远,又是否是绝望。 樊真摇摇头。 运货的黄老本名黄荣,此时正在侧门下等候着。只见这老人容貌清癯,腰杆板正,似乎为了涨一涨心气,是一副挺胸抬头的架势。然而却无法掩饰他那青灰色汗衫下骨瘦如柴、两肋突出的胸膛,一排一排如同干涸荒芜的田沟。 樊真站在门槛上略高一些的石阶上,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老头子,黄荣也不惧这阶上几人,抱臂冷眼,似乎在等面前人们派个代表来与他谈话,他的吐息是紧张的,胸腹一张一收,像灰黄的土洞倾颓而又被迅速填满。 叶远志似乎被这理所应当得甚至有些喧宾夺主的态度刺得有些不快,正欲开口,却被谢南雁按住手臂,终究还是看上去面目比较和善的华清远与郁欣下了台阶去,好声好气地同那人交谈着。 樊真隐隐听见华清远劝道:“时逢灾年,大家都不好过,木材没了能够再种,那也得天下太平的时候,您若是愿意,贵一分半分未尝不可,只是上一回的要价,实在是太高了一些。”他看着那人的背影,两翼有点儿突出的蝴蝶骨隐隐能隔着袍子看出尖锐的形状,应是清减了——这般灾难之后,怎还会一如当初。 黄荣嘴一撇,道:“不是这般价格,我一概不卖。” 叶远志不屑地嘁一声,低低数落着:“要不是只剩你这老叟一个人有货,我还不买呢。” 郁欣在旁侧殷殷劝道:“黄老,我知道您家里还要供老母儿子生活,您儿子的病,我们帮着你一起想办法,家中也尚可接济,您便通融一些罢。” 黄荣听闻此言,似是有些动容,可听见“通融”二字,面目很快又冷了下去,他那嘴唇边短梗杂乱的胡须愤怒地抖了起来,又怒道:“你可知,上一年官府征粮时,也是这般说辞。你当我的母亲此刻在哪?逃荒路上早便饿死了,我儿奄奄一息,拿着你们开的药方吊命,你们以为我还会相信这般允诺?不过是一群为虎作伥的假君子!” 郁欣被他堵得哑口无言,然而这不说还好,一说,叶远志便如触逆鳞一般,一步上前,道:“能允的便言出必行!你不过是想多拿些钱,我今日明摆着告诉你,洛阳商会也拮据难捱,定价就是如此,你若是不愿——” 黄荣嘎声发出一串惨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不愿又如何,你们抢掠烧杀还做得少吗!我回去便把我的木头一把火都烧了,管你们是要抵御外敌还是拯救李唐,关我一介草民屁事!你不要这些货,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而我是要死全家的!” 老叟说得唾沫飞溅,满脸铁青,眼睛却是涨了两泓鲜血般的红,谢南雁在樊真身侧叹了一声,满面不忍,叶远志也被这老叟出奇坚定的决心碰了一鼻子灰,嗳呀地喊了一声,气得拂袖而去。郁欣见没有什么商榷余地,也一脸痛惜地回了阶上,华清远试图再同那老人商量,却是被他一路操着拐杖撵了回来。 老人是一块硬骨头,旗开得胜一般气势汹汹地抬头看着阶上的人,然而那张沟渠纵横的脸面上,却隐隐约约看得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樊真忽然有些恍惚,几月前他也曾经如此站在阶上,居高临下看着许多哭泣的灾民,可在当时,他的心中却只有烦躁不耐。 可是如今,他瞧着黄荣骂骂咧咧、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下却涌不起半点不耐的波澜。身侧的人一个挨着一个,逐渐一步三回头地走空,他却仍旧站在阶上,一瞬不瞬地那眼窝深陷的老叟,老人见得人走得差不多,便低头狠狠擤了一把鼻涕,有浑浊的泪光在门下灯笼的光中一闪而过。 樊真忽而有一些去年今日此门中的叹息,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将气息吐出来,像是完成一次无声的交替。带着一些虚浮的脚步踏在下一阶,又再下一阶,终于站在了老人的面前。黄荣看着他冷淡而肃然的面色,匆匆忙忙擦干面上的泪痕,换上了警惕好战的另一面,才想出言壮壮胆势,却听那冷漠面色的先生同样冷肃地道了一句—— “这位丈人,可以带我去看看令郎的病吗?” 黄荣瞪大双眼,却又立刻换上了狐疑的表情:“你不会是别有所图罢?” 樊真皱了皱眉头,却出人意料地直率坦白道:“有所图,图你能将货物低些价格。” 黄荣听罢此话,胡须便又气得抖动起来,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却是怒极反笑:“好!好!你自己倒是爽快地承认自己不是正人君子,我儿子的病药石罔效,你若能将他救回来,我不但能送,我还能贴你其他东西!” 樊真在心底长舒一口气。他想着若能将黄儿的病治好,那些通融也将会容易一些,同行的人便不会再受此窘境——华清远大约也不用受此窘境。他正思量着,不防膝盖便是一阵钝痛,原是黄荣拄拐狠狠敲了一敲,厉声催道:“人命关天,还不随我赶紧去看一看?” 天色已晚,这地方实际是洛阳城郊,这个时辰本该宵禁,但樊真却没有多作犹豫,将檐下的灯笼挑下来,回身关了门,便是随着那老叟跌跌撞撞的步子,踏着漆黑无边的夜色,掌着一盏明亮的灯远走,他由黄荣引着,渐渐穿过荒草离离的小道,慢慢走到远处去了,一点如豆橘光渐渐变小,如同渐渐烧尽的灯烛。 周遭静了一阵子,月亮渐渐从云翳间探出头来,那扇门扉又微微地启开,没有灯火,周遭一片昏昧。 怪枭鸣啼的夜中,传来飘逸空廓的衣袂翻飞之声。 第三十三章 “师兄,师兄!我采药回来啦!嗳,在想什么呢?” 风和日丽,天光晴好。湛蓝天穹上没有半点云絮,远处峭立着的三星望月不再时时由云雾遮罩,倒像是卸下纱笼的女人,身上深翠浓碧的衣装一览无余。满目都是触目惊心的鲜活的绿,视线收一收,碧绿逐渐褪成浅紫,花海盛放的花朵如同大片大片的烟云,呦呦鹿鸣时而从云深之处传过来,一声两声,懒懒洋洋的。 樊真从那花丛中坐起身来,看着身前背着药筐的莫丹青,那装满药的筐子险险与面前的小姑娘同高,里头又采满各样药材,似乎是从晴昼海的深处跑回来的,莫丹青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她还扎着一双俏皮的双环髻,上头扎着的铜铃随着动作叮铃作响。 “丹青。”樊真皱了皱眉,指了指莫丹青身后的药筐,小姑娘疑惑地“咦”一声,却听樊真有些不耐烦道:“筐子拿下来。” 莫丹青娇憨地笑了笑,将药筐的藤带解下来,却见樊真已经站起来,将那药筐背到自己身后,那筐中吱吱响了几声,见得那花草堆里钻出一只体态憨实的松鼠来,糊里糊涂地叫了几声,莫丹青咯咯笑起来,笑声如同一串荡在风里的银铃铛。 “过几天,等阿檀的伤好了,我就把它送回去。”莫丹青捏着衣角,看得那松鼠顺着药筐的边沿,直趴在樊真肩头左顾右盼,不由自主又被逗笑了,“师兄,丹青以后不止要救阿檀这样的小动物,还要救很多——很多人!” 樊真点点头,权当听见,却没有回复莫丹青的话。 他在万花谷中,医术学得并不差,但却并非全心全意地学,他并非心怀恻隐、济世苍生的人,死生有命,不过早晚。他心中也晓得,自己这般的生来冷淡与不敬,迟早是要得一些报应。然而这些身体康健的人,又如何能够得知病重的绝望与痛苦。 他与莫丹青慢慢走到落星湖的医舍去,耳畔少女的欢声笑语渐渐隐没,他身后的药筐似有千钧之重,猛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双腿一软,膝盖一弯,便是跪倒在地,周遭骤然岑寂下来,再回过神时,只见得身侧齐刷刷也毕恭毕敬地站了几人。 “如若随我学医,需选择立誓……”面前忽而一道朗声,他抬头一看,却只看见了一个逆着光的颀长人影,看不清脸面,也辨不出衣着。周遭的人已然跟着响亮地念“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是愿普救含灵之苦”,但樊真却只是张了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连自己都救不了,谈何普救众生。 将万花医典背熟的那一日,他找到沈落言,告诉他自己再不想习医,要改学百花拂穴的功夫。樊真仍记得那是一个阴沉的冬日,沈落言的面色也与天际灰霾一般沉默,但他没有问询缘由,甚至没有分毫讶异,许久后,也只是掷地有声地说了一个“好”字。 那声应答雷霆一般,响彻他的脑海,发出了无边无际的回音。 樊真醒了。面上又凉又湿,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才发觉摸了一手的眼泪。心腔里滞涩的疼叫他以为旧病又有发作的势头,然而转念想了想,他那身病,早便随着他经脉错乱而随着那身好武功而远去了。 梦境短暂地空白一瞬,却又铺天盖地地回溯起来,莫丹青、沈落言;万花谷,熏风醉人,花香遍野。他的眼眶又隐隐发起热来,万籁俱寂的深夜中,没有一次他是这般思念曾经的一切,他闭上眼,梦却无法接续,回旋着的思念停在无数物事上,渐然又落定,仍旧是华清远。 空气中泛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丝溜溜的夜风从半开半合的窗牗间淌进来,带着一丝丝令人发汗的闷热,樊真起身,颈侧传来一阵忍无何忍的酸痛,他方发觉自己倚靠在墙边不知觉睡着了。眼前榻上团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在缀满补丁的薄薄被团下显出羸瘦的轮廓来,若不是他那微弱的吐息,仿佛便若一把埋在布团中的冰冷枯骨。 被团中的孩子恬静而安然地睡着觉,樊真疲倦地站起身来,看着门边沾满血污的肮脏铜盆,且不知几个时辰前此处的狼狈混乱。痨病缠身,用药不周,这孩子的病症大约治不好了,旁人的靠药物吊着并无道理。 樊真轻手轻脚打开门,思忖着要回附近的道观中找一些药材与日用,虽说那孩子已然是重病不治的迹象,但不知怎的,又叫人念念不忘。樊真甫一出门,便见得歪七扭八的藩篱下似是立着一个人影,也不知是在此处站了多久,也不知是否见得此处门开,那影子很快便回了身,几乎要迅速地没入深沉无边的黑夜中去了。 樊真愣了一瞬,心中没由来一动,便是要抬步去追。天色昏沉,周遭俱暗,但不知怎的,他在心底好似便知道那人是谁一般,径直越过那歪七扭八的墙篱,匆匆忙忙追了上去,然而散乱着步子见到那背影,他却又不敢再追上去。 他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昏沉的风流连在他的颈后,成了一种叫人如坐针毡的燠热。他迟疑着,终究还是期期艾艾开口,声音低而轻,似乎风一吹即能消散在令人烦闷的暑气之中,“清远……清、清远。” 面前那人停了脚步,但却没有回头。樊真不想真的会将华清远叫住,事到临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却见得华清远似是有些不耐烦了,举步又要向前。樊真生怕那一举步便不会再驻足,只得接着又说:“我……这段时间想了许多事情,有一些话,想要……”他的话说得滞涩,仿佛脱口而出的是某一种异国的语言,混乱而又生疏,“想要同你说。” “……”华清远静了一阵,静到樊真甚至以为这缓慢的暑风没有将他的话递过去,却听华清远终于冷声道:“我不想听。你思虑的这种种,于我又有何干系?从前叫我知难而退的是你,如今叫我听从解释的也是你。世上怎会有这般出尔反尔之人。”言毕一声冷笑。 “我——”樊真朝前进了一步,却见华清远倏然回了身来,无星无月的夜中,他只听得一阵衣袂翻扬的响,胸前猝不及防一窒,似是有谁当胸重重捶了他一遭,令那胸腹里的血气顿然交杂错乱成一团,直直冲上咽喉去,他咳呛一声,却觉冷不防有一股气力,生生将他朝后推得踉跄而去,他一时间重心不稳,只得重重摔倒在地。 华清远见状愣了一阵,不想他的八卦洞玄接着九转归一的招式,实际只使了三两分气劲,却叫眼前人如此狼狈不已。他只觉心底一阵涌上一阵说不出的不安烦闷,这感觉结成随时要引燃的硝石,令他郁闷不堪。他忧心在这般下去便会忍不住抽剑,先将面前人打一顿算好,于是便又转身,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不想樊真跌跌撞撞地起了身,又忍无可忍地咳了两声,勉强将口中漫进来的血腥气咽回去,依旧默声只是跟。华清远也不去理会他纷纷乱乱的脚步,不管他能否跟得上,一径朝前走着。樊真也一径跟着,直到灯火渐明,只见得青牛观门前立着个娉婷人形,原是郁欣一直掌灯在候。见得华清远回来,她那满面担忧总算松动些许。 华清远的面色也顿然柔和在火光中,却仍不曾正眼瞧过身后的人。 樊真的心中如若针刺般剧痛,各种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华清远也曾这般静静地掌着一盏明灯,站在冷清的寂夜中等过他,那时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分分明明都是十成的真意,然而当时他便将那真心实意当成一抹缥缈得可有可无的月光,失去才觉痛之切,他早该明白。 郁欣在华清远耳畔低声嘱咐几句,便将手中的灯笼递交到华清远手中,灯黄照亮华清远略嫌瘦削的下颏,他的不兴波澜的眼眸。他毫不犹豫地抬步便走,悬在房梁上的灯笼发出轻小的毕剥声音,周遭寂了一阵,听得一声柔和而疏离的轻叹:“樊先生。” 郁欣不待樊真回答,便接着又言:“从前在广武城时,我知道清远一向倾心于你,虽说心底并不赞成,但见着两情相悦,也不好做一些逾矩之事。但这两情相悦,可当真是?”郁欣一顿,但话里意思却已经昭然若揭,郁欣又平静地问了一遭,话语仍旧清润动听,但却如同料峭春寒,还夹带着湿冷的雪屑子:“这两情相悦,可当真是?” 樊真哑口无言,既不知道是要否认,还是要承认。 郁欣却是无声一笑,轻声道:“那便莫言莫念,更莫要追。清远自该有他的路要走,你也自该有你的道要行。苦苦求,而求不得,也不过徒增烦忧。”话意虽好,却摆明带着十分戒备,那风轻云淡的温和下,是尖锐如刃的宥护。 见得樊真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清楚,郁欣便有些失望地摇摇头,也如华清远那般毫不踯躅地回身便走,樊真在原地站了许久,胸口血气运行不畅,发出阵阵迟钝的痛。他终于失落地低低道一句:“因在我,果在我,这无边忧愁,只不过是报应不爽。想来……此生此世都再无法跳脱了。”话尾竟然有一些微末的自嘲的笑意。 第二日清晨,樊真匆匆从观中带了些药材与日用,又朝着黄荣的家宅赶。那地方说是宅院,不如说是一处叫人废弃的残砖断瓦。他赶到的时候,那小孩子正躲在篱笆下偷偷揪着牵牛藤上巴掌大的绿叶,因着太瘦,孩子浑身上下骨节突出,活像是一只细胳膊细腿的小猴。 樊真昨夜也只是在仓促间看了一番那孩子的病情,他的医术在从前总留着根基,前一段被沈落言逼着学,林林总总吃进去想起来不少,且那痨病的病征实在过于明显,正是由于显然,才是回天乏术之像。 沈落言气忿他的任性妄为,大概已然有一月还多,终究语气别扭地向他差了一封信,信中谈到若是他在医术方面有一些困惑犹疑,大可报上沈落言的名讳,问询一下军营中的医生,实在抽不出手,或也能问一问在朝中做事的杨雪意。 在樊真的印象中,杨雪意从来与华清远比较亲近,他便也默默觉得这人很是难于交流。早间托人递了消息拜托他,且不知他是否公务冗杂,有没有回复的时机。樊真见着那孩子在院里折腾着花花草草,不亦乐乎的模样,便只打个招呼,柔声问道:“黄小飞,你的爹呢?” 孩子气鼓鼓地涨涨腮帮子,嘟嘟囔囔道:“老爹看他的宝贝木头去了。” 樊真应了声,走进室内,将门窗全都敞亮着洞开,想将室内沉闷的病气散一散。边又将药瓮子洗干净,药材悉数煎上。黄小飞也不怕生,大大咧咧蹭到樊真旁边,见得樊真没什么反应,任他在身边晃晃荡荡,便显出很讶异的面色来:“大伙儿都说我是肺痨鬼,叫我离他们远一点,上一个先生也怕我怕得要死,怎么你不害怕?” “不怕。”樊真抖了抖葵蒲扇,红热的炭火将周遭的热气烧得更旺,樊真唯恐那孩子被烟灰呛着,不由出声赶道:“你先出去待着。” 黄小飞不乐意,仍旧绕着药瓮转悠。苦涩的蒸气逐渐从瓮子里涌上来,黄小飞直苦得挤眉弄眼,连声喊不:“这药肯定很苦,不想喝!不想喝!” 樊真摇摇头,从分药的油纸包里搜拣出一个白色的小纸包来,里头是一把粗细不匀的红糖,叫孩子用手沾了一些,他看着小孩子将沾满糖霜的手送进口中,满面兴奋的样子,便道:“加到汤药中,便没有这般难喝了。” 孩子总归好哄,黄小飞欢天喜地,又回到院中他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去,一两声大声咳嗽时而传过来,每一声都如同风箱破碎,扯着切骨的气音。樊真听着不忍心,端着汤碗提着板凳,让孩子坐在自己的膝头喝药,黄小飞眉毛一扯,眼睛一闭,一副视死忽如归的模样,咕咚咚将汤药喝光,砸吧着嘴道:“果然不大苦。” “怕苦不喝,其实都是骗先生的。我从小到大喝过这样多的苦药,于我便如同喝水吃饭,一样的很寻常。”黄小飞端着碗,边看碗底的药渣子,边晃荡着细长的双腿,他微微咳嗽几声,“先生,你治不好我便算了。何苦还要触我老爹的霉头?” “……”樊真没有说话,若是他的其他师兄师妹,此刻该说一些“为医者不拘贵贱贫富”之类的话,可他说不出来,若非对商会、对华清远有利,他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不愿去设想。连他此刻也不明白,明明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他却莽头莽脑一并接过来。此刻心底里分毫放弃的意思也没有。 樊真接过黄小飞手中的空碗,只喃喃道了一句“走一步算一步罢”,也不知说与谁听。 晚些的时候,黄小飞玩累了,时而咳着到里屋去躺,躺下也不安分,睁着灰蒙蒙的大眼睛,缠樊真同他讲故事。 莫丹青小的时候,也爱缠着樊真,死乞白赖地叫他说故事。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奇闻异事,樊真说完了,便去找师父辈的请教,一来二去没有请教的余地了,又天天逼迫着师弟师妹把有趣的故事说出来。那之后过了许多年,莫丹青逐渐不爱听奇妙的神鬼遭遇,倒是喜欢话本里的爱恨情仇。成天念叨着要有一个乘着青海骢,手擎红缨枪的盖世英雄,披荆斩棘地带她闯荡天下。 樊真将故事说着说着,眼眶便是一阵热烫。他曾经所最亲的人,几乎都已经离自己而去,几乎只剩下梦中能够相会。之前这二十余年时光,浑浑噩噩如同虚度,他先前知道自己做错,却不知错在哪里,现在便是模模糊糊知道了一些,也不知如何挽救。 他竭力让自己更平静一些,却见得黄小飞坐起身来,指节突兀的细小的手指,轻轻替他抹了抹眼眶,指节是烫的,像小小一块铁烙。孩子故作老成地数落他:“先生一把年纪了,还要像小孩子那样哭鼻子欸?” 樊真回过神,眉头一蹙,掩饰一般地,伸手捏了捏黄小飞的鼻头,道:“你说谁一把年纪?” 黄小飞立刻犯了怂,咳嗽一声,吐吐舌头打哈哈:“先生风华正茂。” 樊真紧紧锁着的眉头依旧没有放松的意思,他扯过黄小飞的手,翻手按在脉搏上把了一把,又瞧了他泛红的面色,声音一下便冷下来,带着责难病患的语气:“不舒服怎不同我说?还在外头跑跑跳跳?” 黄小飞顿然被这语气吓慌了神,不由自主发出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咳,“我觉得不妨事的……反正也活不长了……我、我,先生你不要生气,咳、咳,一路逃难过来……除了娘亲,再也没人抱着我……喝药啦……咳、咳!我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 “别说话了。”樊真心中一搐,听得那孩子越发咳得难受,希希零零的血沫子喷散在枕边,他顾虑着孩子体弱,迟迟不想走针,如今见得情况危急,孩子咳得气息不匀、满面紫红,已然有窒息之感。可那饱受病痛折磨的脸面上,竟还扯着一点不甚好看的笑,似乎在安慰自己,更像是在叫樊真放心。 黄小飞的脉搏时断时续,樊真虽说帮着沈落言做过不少事情,却没有经历过这等凶险的情形,孩子瘦弱的胸脯先是剧烈起伏一阵,旋即又骤然一停,樊真立时有些慌张,手指扣在针奁的掀盖上,翻了三两下,竟仓皇得打不开来。 脉搏已经摸不到,他的心一下子跌进冰窟去,砰通砰通地狂跳起来,脊背一阵连一阵的发冷,恶寒向上直窜进头顶,引得一阵阵头皮发麻的恐惧。分明不是第一次,他看见死亡不是第一次,他甚至亲历过病重与濒死,可是没有一次、没有一次令他感到这样的恐怖。 他与黄小飞只是医患关系,只是萍水相逢,可不知是那一处不同割裂了他的心弦,使他从来认为的不解人情的甲胄片片分崩离析。在缓慢而迟钝的一个刹那里,他的脑海中竟不是如何救人的思量,而是那一年他入万花之时,随波逐流、不屑一顾而许下的誓言。 “……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紧张焦虑到极点,他的面目反而冷静无比,他打开针奁,强行压下心中恐慌,竭力想着医书上的行行列列,想着沈落言面带忧虑的教引,那些缠绵于身的情爱纠葛,那些辗转迁延的彻夜难眠,在瞬时都如云烟过眼,消散得无影无踪。 “此间誓言,你能否遵循?” 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搏动,也感受不到铺天盖地的暑热,甚至不知道淋漓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浸到了眼中,和着刺激的泪水又流出来。他记得那一些穴位,也记得白纸黑字,记得此病病重后无药可医,但施针的手却出奇稳定。 数月来,他只当习医是他武功全废的一个替代,他不知目的地努力着,如同黑夜中迷茫无定的渴睡人,但此时此刻,他纷乱如麻的脑海中,如同明灯乍现,又似春风吹度,晨光熹微,草色葱茏。 “你……不要死……不要死……”他几乎是没意识地喃喃着,便是连自己失态了也毫无可察,所有他能想起的办法,都用了一遭。此时此刻,他方发现自己学的那些医理是何等浅薄,而又何等重要。他的声气浑是抖的,施过针,手又颤颤巍巍去摸脉搏,额心抵在孩子的眉头,热烫的,像烧红的炭。 无数清楚与模糊的回忆如同浪潮,交叠地拍在海岸碣石上,发出震彻人心的回响。 “云白,你这样的辛苦练武,为的是什么呢?” “我以后还要救很多——很多人!” “我也不知道,能走多远走多远罢。” 黄小飞在晕晕沉沉中,艰难地动了动眼皮子,却觉得满脸冰冰凉凉的,似乎都是水,有些顺着嘴角流进口中,咸苦咸苦的。他轻轻抽了一口气,动了动手腕子,话中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故作老成的责怪:“别哭啦……先生,不要哭啦。我还活着,啊,我还活着呢。” 满眼模糊里,樊真想起那日跪在师父面前,他抱着不情不愿的心,也对着那所谓苍生许下了誓愿,是怎样的回应?记忆越发清楚,一词一句,如同刻在骨髓里,原来一直都深切而炽热地疼痛着。 周围的许多人洪亮声音,都答,我愿随师父行医,济世苍生。 他也答,我愿随师父行医,济世苍生。 济世苍生。 第三十四章 杨雪意见到樊真的时候,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辰,万花正从一口井边汲来井水,木桶中正浮着一些桃子李子。玄色的宽袍挽到手肘,随着用力隐隐约约露出线条干净流畅的青筋来,只是骨节有点儿太突出,看来体质弱了一些。杨雪意愣着看了一阵,自觉自己眼色中又有了从前学医时挑肥拣瘦的毛病,只得尴尬咳嗽两声,礼貌道:“樊先生。” 樊真听得他的呼唤,有些疑惑抬起眼,只见得杨雪意一席青白相间的衣袍,束发一枝桃簪,眉眼温润,眼窝有些暗青的枯影。他顿时有些讶异,不想杨雪意会按时赴了约,见长歌行色匆匆,腋下还夹着朝见的官帽竹笏,一手拎着药奁,也不多分说其他,便小心进了院里。 “落言走之前差人叫我多接济你,可惜公务冗杂,总是抽不开身。”杨雪意倒也是谈吐自若,话中并无半分刻意疏离的意思,那言谈不近不远,恰在最合适的度量里,“实在抱歉。我本想找个空到白马寺去造访你,不想前几日去时,只见白马寺却已受战火侵扰,洛阳最近不大太平了。” “白马寺……”樊真心一凛,不想他留在此处照顾孩子的几日方过,局势已然有些震动了,他一阵没由来的焦心,复而又问:“南雁……谢军爷他,还好是不好?” 杨雪意眉眼一动,反而很见一些不寻常的局促,眉眼里却是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笑意的:“他很好。”言毕,他仿佛又觉察自己失态似的,极其服帖地藏住了那一点儿浅淡的笑影,又道:“你说那孩子得的是痨病,自己怎不注意一些?这病容易传染,想来你也明白的。” 樊真摇摇头,只道:“那孩子因着我没有避之千里,才愿意接近我。” 杨雪意眨眨眼睛,带了几分钦佩赞赏意思地点点头,又见得屋里偷偷摸摸转出一个小影子来,正躲在藩篱大片浓绿的阴影里窥着这边的动静,樊真顺着他的眼色,看见鬼鬼祟祟的黄小飞,便俯身从木桶里挑了个绯红的李子,边道:“过来罢。” 黄小飞兴高采烈,啪嗒啪嗒跑过来接过那颗红脸的李果,边是小心翼翼地抬眼瞧樊真身侧的杨雪意,对方倒是十足十的和善,翻覆一阵袖袋,从里头找出三两颗糖块来,满目和善地递将给他。孩子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大大咧咧地将戒心收了。 溽暑的热气铺天盖地,三人回了室内,黄小飞坐在樊真膝头吃果,一手放心地让杨雪意把脉,两条小短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夏风卷着一些似有似无的爽气,从高高卷起的帘帐下优哉游哉地穿行而过,但却吹不散杨雪意凝重起来的面色。 似乎在顾及病患的感受,杨雪意只是微微一蹙眉头,向着樊真极轻地摇摇头。黄小飞倒是顶乐观的,两腮吃得鼓鼓胀胀,却还含含混混道:“病嘛,有就是有的,我也没办法。不过此时能跑能跳,天天过得开心就很不错啦。” 两人却是为这孩子稚拙的乐天而感到心情复杂,面面相觑,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午后,待得黄小飞吃足了果子,便不情不愿被撵上床去睡午觉。杨雪意这才有了空处在檐下同樊真说话,谈的无非是病况与处方,杨雪意说着说着,又仿佛想起什么一般,自袖中拣出一张字笺,满面歉意道:“上回我将名册收回时,不当心见到了这夹着的字条。之后问过谢军爷,说是你写的。” 这不说算好,当此一说,樊真便显而易见地局促不安起来,他的心一顿,又砰然地用力跳起来,仿佛是心中一隅隐秘叫人发现那般,后背一股热流,直烫红耳根子,在发白的灼热的日色下,几乎有些透明了。他迟疑地半伸出手,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樊先生,恕我冒昧……这字笺,可是要给谁看的?” 樊真的唇角不自然的啜嚅一下,却难以以任何话语欲盖弥彰,只得有些仓皇讷然地点点头,见得杨雪意立时了然的模样,他那不知缘何的羞赧,突然便转化成满心满腔的慌张,想起前几日他实打实捱的那一下八卦洞玄,他料定此时华清远不想再与他过多接触,这东西送过去也只是徒增烦扰,但要回来,睹物思情,简直也是自作自受。 他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声音有些发哑:“杨先生,我有……一个请求。” 一个时辰后,杨雪意乘上返回青牛观的马,心中盘算着观中还剩下多少药材,他伸手拢了拢衣袖,却是将马催慢,伸手在袋中找出两张纸质不一的小笺来,第一张是那日在名册中无意翻出的旧诗,第二张上那秀丽清劲的字,只写了寥寥四列,杨雪意心中默默念着,口中却忍不住跟着旧乐府的歌调,轻声唱了出来:“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午后实在过热,上午方聚着开了极冗长的一次会谈,华清远只觉亵衣不久便湿漉漉地紧紧贴在后脊,黏黏糊糊,难受得紧。驻守白马寺的军队传来前线告急的消息,朝中一阵不轻不重的骚动,城中回纥将士态度暧昧,物资周转困难……在座的人心中或隐或现,都已然有了灾劫迫近的危机感,气氛愈加凝重。 他头疼得要命,不止因着黄荣的蛮不讲理,还因着其他的事情。纯阳弟子落脚在道观之中,对于教派一事本就略微敏感一些,而在此当口,原是盘踞在洛道的红衣教,似乎又有卷土重来之势。过了这样久,红衣圣殿中走出来的教徒已然不是光明与仁慈的代表,此刻卷入洛阳的波云诡谲之中,且不知又会有什么变数。 华清远热极,出门打了一桶凉水,院中林荫森森,除了鸟雀啁啾,便再无其他人声。午后的高阳细细碎碎地漏在地面裂纹纵横的青砖上,他搬了矮凳来,脱了外衫挽了袖子,将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解开,头发似乎又长一些了,正蹭碰得背脊的衣服沙沙轻响。 正巧这个时候,他见得阿由抱着一大捧荷花莲蓬,袖口下裳都湿湿嗒嗒的,从偏室后的小道偷偷溜了过来,华清远看着那枝梢险险都要比孩子高了,便笑着将他喊住了:“阿由,见着你了。这些花是在哪儿摘的?” 阿由自觉被看到了,带着点腼腆的意思,走到华清远身边道:“江月楼那边的荷花开啦,早上的时候,是青萝姐姐带着我过去的。撑着一艘小小的船,带着我去摘荷花呢!” 华清远点点头,又问:“师姐是与你一起回来的么?” 阿由笑得灿烂非常,又乖巧地点头应了。见华清远散下头发的样子,又在他的边儿上站定地看,一两缕荷花的香气飞散过来,华清远搓了皂角,凉爽的水汽带着植物的清香,使得他的心情顿然轻快许多。 阿由来来回回说了一些早间的趣事,也不知他何时与卞青萝和郁欣关系好了起来,孩子总归嘴快,说着说着,阿由的话中便有些单纯的为难与心忧:“最近都不能日日见到阿真哥哥啦,清风那个家伙,还说阿真哥哥找破屋的小飞瞧病去了。可是大家都叫小飞肺痨鬼,说去了便会遭病!” 华清远没有说话,童言无忌,他也明白阿由是由樊真救下来的,不管那一路逃难陪了他多久,最初都是难能忘怀的。然而他听得这一句话,却仍旧下意识地顿了动作。又听阿由接着说:“沈师父说阿真哥哥害了很可怕的一场病,病好之后,连武功也不见啦。也不知道跟小飞在一起……” 华清远捋顺头发的动作渐渐停了。 水滴缀连成串,而又逐渐滴得缓慢。他只觉得自己愈合许久的腰背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复而他又觉得心下滞涩,听到这消息,他合该有一种怨怼得报的兴奋才是,但此时此刻,他非但高兴不起来,甚至于有些如鲠在喉的烦闷。 樊真瞒着他的事情着实太多,即便是当下,他也不清楚万花的故事,也并不想知道,但却无法不去在意。水滴从他的脖颈流进衣衽里,打湿肩头一片。孩子的话题早便跳到了另一个方外,他却迟迟回不了神。 樊真是多自私的一个人啊,大约在他的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替代。一旦分离,一旦回首,他方觉出从前心爱之人的种种不是,他一心扑在道观中做事的那些日子里,忙碌分了他的神,不知有意无意令他不再去想念从前的事情。但他自从见到万花,那一腔心血算是又一次付诸东流。 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自己现而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态度。那日夜中他一时气不过,才大打出手,如今心中又因此而很不是滋味。 华清远方才放松下来的心境,又平白被这一两句话惊出了波澜。 稍晚的时候,郁欣与卞青萝一同来找华清远,说是有些事情需要商量。她两人今日均是青竹月白的素色衣裙,并肩站在一起,倒是很有些温婉佳人的模样。郁欣其实早到了出嫁的年纪,却因着是道子,很早便对此脱了执念,故而一颦一笑都总是温和却出尘的。卞青萝却是不一样的,两人的慧黠都是相同的,但卞青萝却总多了些风尘之气。 三人并肩走在夕照里的青牛观中,钟楼上的钟鼓已然响过了一巡,斜阳的残照逐渐惨淡无踪,曲扭变形的楼宇落影现在地面,显得越发波云诡谲。暑气消散得似乎比寻常时候要早,松柏摇曳之下的荫蔽里,竟多了些显而易见的凉气。 郁欣与卞青萝匀步走着,均是面色凝重的模样,终究是郁欣满面忧虑地开了口,柔声道:“情势不大好。” 卞青萝抬手捋了捋鬓边垂下的一束头发,举手投足间带来一些微冷的香气,华清远认得出来,那是江月楼中她屋舍中似有似无的气息,她轻轻摇摇头,道:“我也没有什么太确实的消息,自打同罗丹生病以来,他们便怀疑身边藏着细作,如今回纥的口风甚严,着实没什么音信。” 郁欣沉吟许久,又问道:“谢军爷不是说有办法探出他的口信么?如今他病急求医,或是个突破之处……” 华清远静静听着那两人谈话,心思却依然有些浮散。 “樊先生能去的。前几日我已同他商议好了。我在同罗丹的府中,此行虽然险恶,也恰好有个照应。”卞青萝依然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眉尖却难能察觉地蹙了一蹙,“万望不要再如上回收复东都那般,横生那许多事端才好……” “回纥皇室的意思我们也不明白,朝中的人近来也没有口信,商会与物资更是一团糟。更有甚者,我前些日子已经在荒村中见到了红衣教圣宣门下的人,”郁欣的话语一顿,面上显出悲悯的颜色来:“老百姓三拜九叩,哪里会信什么阿里曼大神呢,其实他们信的只是安乐太平的生活罢了。” “……师弟?”郁欣又朝前走了几步,方发觉华清远并没有跟上来。她回过头去,残阳将华清远的影子拉得极长,模模糊糊映出他眉眼的轮廓,甚至于有些陌生了。郁欣又唤了一声,那人方如梦初醒地应了,提步走上前来。 郁欣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华清远悚然便回了神,先知后觉地发现他竟开始忧心。这样的知觉令他觉得耻辱,甚至为着自己的不知好歹而感到好笑。他所认定的事情本就没有回头的余地,更何况是情爱至重。 极爱又极恨,极热又极冷。 一如他幼时一时心善,所救下来的那一头梅鹿,受到恩将仇报的痛后,他便年年岁岁不再动那般豢养的念头。既然对方已经笃定决意要离他而去,又有什么值得强求的温柔和善呢。 他仔细听着卞青萝与郁欣的交谈声音,却觉得胸口那曾经被鹿蹄踢伤过的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第三十五章 天际浓云滚滚,灰霾堆拥,雷鸣阵阵,有如万马奔腾。云层已经压得极低极低,仿佛一探手便可以将那漫天的灰絮绞成昏昧不清的一团。云中似乎藏着一场瓢泼豪雨,使人平白有了临阵在前的紧张与压抑之感。 一日日过去,物资周转极为困难,连书信流通也已经很成问题。驿路扭断,雁字阻绝,人人自危的氛围如疽附骨,染得许多人都惶惶不安起来。青牛观中已然拨不出药材,洛阳城中药堂业已告急,早间去配药时,药房中的人已然不给樊真什么好眼色看了。 黄小飞的病情已然缓和许多,杨雪意的医术实在好极,樊真渐然明白他究竟因何能够成为沈落言的知交之一,不仅仅因着他对医理的不离不弃,更因着他对于病患的全心全意,与万花谷济世苍生的理念有如出一辙的意味在。黄荣虽说满腹狐疑,但也渐然看见黄小飞的变化,也不好再恶语相向。 “樊先生,这些个暂存的药材,已经说好要当作前线贮备。这一回是看在昔日同沈先生的情分上,拨给你来。下回可是没有这样好通融的了。”药方的伙计心烦意乱地将药材存在纸包中,险险要撒了,樊真手快接过去,那人却又满脸苦闷地絮絮道:“洛阳城不会又要被占了罢,不会罢……” “有军队守着呢,别说晦气话。”他的共事过来狠狠拍了那伙计的肩背,对樊真挤出一个勉强但略还存着尊敬意思的笑:“先生托我给杨先生的信函,已经送到了。他叫我回话来,说是近几日来不得青牛观,还望先生保重。另外……卞姑娘在外头等您呢。” 樊真将手中的纸包来回用麻绳系紧,颔首道谢。一出仓房大门,便见得卞青萝蹲在院中,一袭竹青罗衣,纱罩衫雾一般的笼在肩头,阿由站在她的面前,看来眼泪汪汪,很有些委屈的模样。两人正一来一往地说着轻轻悄悄的话。 “……怎会是不喜欢你呢,他大约只是忙得抽不开身。也又怎会是在生你的气,阿由已然长大了,许多事情得自己面对。多帮帮先生,替他分忧解难才是呀。”卞青萝满目温柔,抬着葱节般的手,似乎在为孩子拭去眼泪。 她略一抬首,便见得樊真站在不远处,仍旧是柔和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仍旧劝解:“樊先生来啦,别哭啦。你一直惦记着的小糕点,我从城里给你带过来,怎样呢?”那神态语气带着悲悯的慈爱,简直就同亲属一般。 阿由见得樊真来了,赶紧抽抽搭搭地抹掉眼泪。转过身来,紧张兮兮地咬着下嘴唇,扭扭捏捏走到樊真面前,还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却嗝地一声顿住了声音。偷眼去看身后的卞青萝,姑娘也只是鼓励地朝他笑着。 “阿、阿真哥哥……”阿由声气小心翼翼地,抬着眼睛看樊真的面色,咬咬牙接着又道:“我、我做错了……不应该听清风的话,说小飞是个肺痨鬼……”见得樊真的面色因此缓和有些,又吞吞吐吐接:“也不该……告诉清远哥哥,你的病……” 樊真面色一动,心中一空,几乎紧张得要脱口而出:“你怎么同他说……唉……”他见得阿由险险要被他吓得一个激灵,又摇摇头,松动神色,终于发出一声叹息。对于华清远,他如履薄冰,他不知道经由孩子之口无意间说出来,华清远会作何感想,只得喃喃一句:“莫要徒增他的烦恼才好……” “你呀,时下疯闹惯了,莫要让卞姑娘他们心忧才是。”他沉声道了一句,话里却很少有责斥的意思,阿由赶紧拨浪鼓似的一下一下勤勤点头,又赶紧地、像是为了表现自己同道童清风不一样那般,道:“阿真哥哥过会儿去看小飞吗?我也想去!” “……他的病确是不好,你还是莫要去了。”樊真摇摇头,虽说他对痨病没有忌惮,但回到青牛观,还是要认认真真擦身洗漱,至于为自己找一些预防的药物,以防传染他人。见得阿由又不得其解地低下头,樊真轻叹一声,“你若是真的担心他,便托我送些东西给他罢。” 阿由赶紧点点头,手指翻搅着衣角,眼睛思量似的转了一会儿,便“嗳呀”一声顿悟,迈起两条腿,往自己房里跑去。 卞青萝在一旁看着,面上依旧带笑。她一笑起来,那两眼的笑弧宛若两勾温和的弦月,她见得樊真今日仍旧玄袍一挂,雪白的里衣襟底露出一小截过于突出的锁骨,体态面色较寻常人都差上好几分。她忽而也有些想叹,却只能整理好面上的表情,低声道:“前几日,我已经向同罗丹说过,有一名医师自长安而来,妙手回春,能治他的心痛症。拜帖在我这。洛阳宵禁,酉时之前,你把私事处理好,到江月楼的偏门等我。我替你安排。” “……好。”樊真应下,总归是谢南雁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他对所谓的家国大义并没有具体的概念,只想要寻些事情来做。但他的心里明白,这并非什么顶好的差事,弄不好关乎生身性命,最是怠慢不得。 卞青萝面上的笑意渐渐颓败下去,垂眉又道:“好说歹说,我时常在同罗丹的府邸之中,互相也能有一个照应。只是他本就性情乖戾,在府上做事情,还是要小心提防。如今的时局……如此动荡。” 樊真被卞青萝话中不自然流露出的关切忧虑听得有些顿然,他与这姑娘也不过萍水之缘,虽说或多或少有着熟悉之感,但似乎并不至此。卞青萝又驯顺地朝他作了一礼,道:“多谢先生不嫌小女出身低微,也很是抱歉,将先生卷入此般乱局中。” 樊真摇摇头,道:“风雨飘摇,人与人之间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命数使然。” 卞青萝听得这句话,若有所思地沉默下去,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欲言又止。抬眼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她抽出手中的竹骨纸伞,凝重着面色,却将伞递给了樊真,泠泠的声音中有些冷清:“先生,怕是要下大雨了。” 樊真看着递在面前的伞,一时间没有接。 阿由此时又跑了回来,怀中抱着那日他在夕阳下摹的纸鹞。上头刷好了桐油,那荷花画来的笔触有些粗糙,但却有这样一两分的当日之姿,平白令人想到那两支红色花朵后立着的人。孩子捧着纸鸢,眉眼里有些依依不舍,但又终于下定决心:“这只风筝,祝小飞早点好起来的……我不是、不是讨厌他……” 卞青萝却先笑了,将伞随手放进樊真的手中,樊真下意识接过来,见得她低下身,又细声细气地夸阿由做得好。樊真拿着伞,伞骨上似乎有些若有若无的清香。他看着那纸鹞上朵朵绯红的荷花,那颜色,像极了被葡萄美酒泼污了的一袭血红罗裙。 “愿阿里曼大神保佑你们!在此处真是谢谢诸位了。” 血红的裙裾翻滚在阴沉的日色里,与浓烈的迷迭香气一同,将周遭的颜色都鲜亮得黯淡无光。女人尾调拖长的成熟声音中带着千回百转的意味,下裳垂下的摇晃着的沉重铁饰,发出慵懒的清脆声响。 樊真与卞青萝面面相觑。 红衣女人摇摆着腰肢,在门丁殷勤指引之下,款款地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府邸去。卞青萝的眉峰难以察觉地微微一蹙,复而又换上了明媚多情的笑容,那笑虽说明丽动人,却如同烈火中藏着一抔无法融化的坚冰,隐约带着阴寒的气息。 “卞小娘子又来啦!哎唷,这位莫不是——莫不是您上次说过的,长安来的名医?”立时又有人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谄笑着接过卞青萝怀中的琵琶。卞青萝出身于江月楼那般风月之地,早已习惯在达官权贵中曲意逢迎,因着会舞会乐,自然而然便成了同罗丹的席上奏乐演唱的优伶之一。 卞青萝几近倨傲地点点头,与樊真被引着走近宅第的偏门去。一踏入门内,便仿若踏进了另外的世界,听凭外界怎样风雨如晦,这处却仍旧轻歌曼舞。转弦拨轴的器乐声率先传入耳中,缱绻婉转的丝竹声音如同扯不断的春日飞絮,游丝一般与人纠缠不休。 那府中宫灯形制的灯笼一列一列,高高挂起,未及天黑,已然通明。虽说同罗丹是回纥中人,府中布置却非常雅致,游廊低檐,廊下水渠中莲盏朵朵,竞相开放。院中奇石怪柏,珊瑚宝树,在灯亮如昼中团团丛丛,璨璨生光,夺得人目不暇接。 卞青萝面无表情,对于此般事物看也不看一眼,面上的冷意更重。使人传唤的空隙中,她方轻轻飘飘、不兴波澜地轻声道:“先生可知,这些宝物尽数都是从城中抢掠而来的?不瞒先生,我作为伶人,次次到访,只要往里踏进一步,都会觉得此处是说不出来的恶心。” “将军此时在同霁月圣女谈论教义。还请郎君与娘子,在外稍作等待。”传唤的人躬着身出了门,依然满面堆笑,还贴心地着人递了茶水来。卞青萝微笑着接过茶水,却连杯盏那薄若蝉翼的翻盖都没有打开。 她不动声色,仍旧低声:“樊先生,若席上有什么变故,我在外有人接应,到时候随着人走便是。我能够再谋后路。” 门缝中时而传来男人旷放的喝声与女人娇俏的低笑。樊真听来却觉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他出谷历练之时,早便听说红衣教就是一群伪善之辈,借着所谓教义欺诈世人,更甚者以肮脏手段控制权贵。潦倒混乱的世道里,这些做着蝇营狗苟的营生的人,总能够见缝插针。 约莫一个时辰后,那女人面上微微带着激动的潮红,袅袅娜娜从门中走了出来。惊鸿一瞥中,樊真见得那女人透亮而清润的一双美眸,如同两团浅褐色的浮光,带着中原人的眼睛所绝对没有的深邃轮廓,她不冷不热地扫一眼樊真与卞青萝,又顺着游廊逐步远去。 传进同罗丹的帐中,两人依次行了礼数,卞青萝面上那风情万种的笑骤然又多了好几分。与樊真设想得差不多,同罗丹是个身材魁伟的回纥人,但似乎是由于病体,他竟消瘦得只剩下一盘峭楞楞的巨大骨架,如同饥饿羸瘦的狮虎,眼中的光虽说仍然摄人心魄,整个人却已有了体衰的迹象。 同罗丹斜靠在主座的软枕中,金玉簇拥,衣装华丽,满面似笑非笑,见得卞青萝来,便懒洋洋地挥手,卞青萝自然而然款步走至他的身边,身侧有人将擦得发亮的琵琶递过来,她便从容不迫地垂眉试着音,一声两声,昆山玉碎。 樊真仍跪在那人面前,他的心里渐然涌上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凭什么、究竟凭什么要对这人卑躬屈膝,这一片镶金戴玉的假象之后,隐藏着多少不堪入目。这感觉在他的心中粲然炸成一团,他忽然明白卞青萝所指的“恶心”,究竟所为何事。 听了好几曲,似乎过了极漫长的时间,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那同罗丹面上才现了一些疲态,而樊真依旧只是跪着,刺痛的酸麻从膝盖向四面翻涌,直至他双腿都近乎没了感觉。卞青萝时而忍不住,给他一些勉励的眼色,但又不敢太过张扬。直至同罗丹叫停了乐曲,阴阳怪气、不怀好意道:“怠慢、怠慢,请先生来替我诊脉罢!” 隆隆的惊雷滚在天边,雨声若隐若现地传入房中。樊真蹙了蹙眉头,却发觉已然站不起来了,他单单跪着,室内连缀的琵琶声音止了,一片袖手旁观的死寂。他的身体大不如前,若说是从前习武的体质,随便跪几个时辰都好说,如今竟到了这般地步。 同罗丹似乎也早便知晓一般,见得他浑身打颤,尽力想要站起来却难能为继,发出了一声嘲讽的讥笑,那室内一众人听到这笑声,也都纷纷捧腹大笑,做出快活的样子来。同罗丹笑得颓靡的骨架都在颤抖,只忙不迭道:“哈哈哈哈!知道你们汉人贫弱,不想就这么一会儿,便腿麻站不起来了!来来来,扶他一把,扶他一把。” 这话不听便了,甫一入耳,便像是撒下一捧火种,猛然燎烧起来。这怒气随着方才的不甘厌恶,猛然便炸了满腔满脑,就连樊真自己也不知道,这平白无故的愤怒,究竟从何而来。他气得浑身发抖,周遭有人面露讥嘲地过来扶他,他却是冷冷地挥臂挣脱开来,硬是踉踉跄跄地将自己从一片酸麻里拔了起来。却立时打了一个趔趄,险险又要摔回去,满身狼狈。 同罗丹见得他这副模样,终于起了兴趣,将身体微微坐直了一些。 樊真几乎想立刻夺门而出,但见得卞青萝也满面讶异,他便又只能够硬撑着走上前去,竭力令自己的愤怒不要表露出来。然而当他把住同罗丹的脉搏时,心中的愤懑却逐渐为一种惊异所替代。 这将领的脉搏与病征,同自己从前的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我的病怎样?能治不能?”同罗丹粗声问道,却没给樊真回复的余地,而是转头问卞青萝:“青萝娘子,方才圣女同我说,若我一心向着阿里曼大神,再怎样的疑难杂症都可以痊愈,甚至也能如从前孔武有力,你说对是不是?” 卞青萝露出一个温柔无比的笑,应答道:“将军心想事成。” 这话听完,同罗丹才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问自己的病况。 “将军的病……能够医治。”樊真斟酌再三,终于回答道,那同罗丹闻言便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先前的庸医们都说积重难返,治不了。如今终于有个明事理的了。” 樊真见得他洋洋自满的模样,眉头却仍旧深蹙着,同罗丹见得他似是有难言之隐,便又促道:“可还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你们汉人说话,便都是这般扭捏作态,烦!” 樊真便道:“若是此病得医,将军一身武学,怕是留不住了。” 同罗丹的笑容猛然一收,坐在他身边的卞青萝的面色也一变。樊真浑身一个激灵,自觉似是触到了逆鳞,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如同地碎天倾一般,那将领突然狂啸一声,拍案而起,掀翻一案熠熠生辉的宝物,噼里啪啦破碎一地。 周遭的人立时慌张地活动起来,同罗丹怒吼着:“又来了!又来了一个庸医!赶走!全部赶走!我这般年纪,难道还要做一个废人?又是一个骗子!滚!滚出去!” 卞青萝忙不迭给樊真使着眼色,周围的人一拥而上,将他七七八八地捉住,又被拖出了屋门,天际一道闪电砰然划过,大雨滂沱,方才那阿谀奉承着的家丁,忽然都变了虎豹豺狼一般的脸面,凶神恶煞地将他架出府邸,猛力一推,将他整个人都掀翻在沉重的雨幕中。 这般剧变,叫人如何消想。 樊真的腿脚还打着软,在湿冷的雨中几乎是站不起来。洛阳城内已经宵禁,四下半个人影也没有,他倚着墙沿艰难地站起来,方才的金翠堆拥,如今都迅速地凋敝成深不见底的夜色,雨水迅速地浸湿了他的全身,猛烈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他抹掉面上的雨水,但于事无补,落雨无孔不入,浸在他的眼中,生涩的一片酸痛。衣物沉甸甸地推压着他的身体,几乎要叫人喘不上气来。他顺着墙沿走了一阵,雨声着实太过喧杂响亮,几乎要将整个世界都泼得没了影迹。 樊真咬着牙辩着方位行走,直至听得对面街头传来一声暴喝:“谁在那里!是谁!”他方才幡然醒悟,巡夜的兵卒似乎是将他发现了,这当头的大喝证明了他与那几人的距离不过咫尺,他的呼吸一滞,本能地朝后逃去,却听后方街角又有人应了一声:“谁在那里!已然宵禁了,不知道规矩吗!” 他彻底慌了神,正不知所措之时,却觉得一手被猛力一攥,整个人被扯得向后退去,脚步凌乱踏在雨水之中,发出了衰微却清脆的足音。他的身形倒了个个儿,直被这股大力气拉着举步奔走,他的腿脚发软,几乎是半摔半走地朝前去。 樊真不晓得自己跑了多久,五感在雨中被拉得极其漫长。他只知道抓着自己手掌的那只手,在瓢泼的雨中居然带着一些暖意,这点温热将他惊魂未定的心绪搅得有些恍惚。直到面前有了微弱的光线,那手方有些不耐地松开了。 樊真抬起头,却停了动作,雨水争先恐后地涌进眼中,一阵刺痛。 华清远浑身透湿,却仍旧站得很直。他迎着泼天的雨,仍旧没看樊真一眼地,稳步朝前走。似乎方才那场夺命狂奔只是水月镜花,樊真错愕地立在原地,雨水将他的长发乱七八糟地挂在脸面上,却没有空隙将它们朝后拨顺。 华清远朝前走了一段路,见他没有跟上来,又将脚步停下,微微侧过脸面来,只冷声道:“还不走?”话中一阵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樊真赶紧抹掉面上大片大片的雨水,又趔趔趄趄地接着跟了过去。 第三十六章 在无边无际的梦境中,他也曾踉踉跄跄地追随过许多人。仿佛是在追已经逝去的从前,可这般行举,其实便同竹篮打水一般,并没有太大用处。他浑浑噩噩追了许久,便渐渐明白,追不上的仍旧远在天涯,生死已成定局,不如好好放眼当下。 雨势越发凶猛,而他心底竟也有些希望,希望这铺天彻地的大雨能够下得再久一些,好让他能再跟得久一些,转念过来,他又不希望这能将人泼坏的雨接续下去。他的脚步乱七八糟,时而还有险险跌跤的意思。带着草木腥气的雨水涌进口鼻中,呛得人的鼻腔一阵委屈的酸疼,连带着喉咙也又涩又痛,眼睛被浇得睁不开,但他却还执拗了一把劲,使劲盯着面前的影子。 他的心下其实还略微带着一些喜悦,极其让他心中不是滋味的喜悦。和着雨水嚼在口中,又苦又涩。 从前总是华清远对他百般纵容,恨不得一腔热情都贴在他的疏离面目上,现如今调了个位置,他却也手足无措,那日贸然将华清远喊住,得到的只是一番冷言冷语,和两招九转八卦,他自知方法不对,可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落雨愈来愈大,几乎能将人的脚步生生断绝,今夜断没有出洛阳城的机会了,樊真也不知华清远会将他带到何处去,但纯阳子的脚步又稳又疾,似乎丝毫没有顾及道身后人踉跄的步子,在许许多多的梦寐里,他也是这般,走得筋疲力尽,走得难以喘息,却不敢停下。生怕一停下,那些苦苦追寻的人便要立时消失了。 他逐渐从密密猛猛的雨声里听见翻滚不歇的涛声,那是洛水被暴雨压抑着的连声啜泣,面前的道路逐渐狭长纵深,雨点敲打在林间叶下的声音响亮而连缀。粗糙的枝叶带着潮湿的冷意划过他的面侧。浑身的衣物吸饱雨水,透湿而沉重。他早就体力不支,但心中却越来越惶惑,这样的恐怖使得他只能紧紧跟着前方几乎难以察觉的步音。 雨云中翻涌的电闪如同穿梭在浊水中的游蛇,时隐时现,每一下都撕裂苍穹,引来铺天盖地的金鼓轰鸣。没有这样一次,他会如此希冀暴雨中的闪电的辉光能够再漫长一些,好让他看清楚穿过林叶层层,头也不回地走着的那个人。那个如此苍白的背影。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穿过这条草木深深的幽径,雨声敲打在屋檐上的声音密集沉闷。那些将他周身泼得喘不过气来的雨水,终于被遏止在屋宅的高檐之下。他急促跟随的步伐,终于也开始踟蹰不前,电闪的空隙,周遭一片漆黑。 他听得一阵铜环扣在门扉上的沉实响声,是华清远站在这宅院的门前叩门。 一道紫电划破苍穹,将天地霎时如雪照般苍白,可雷声却迟迟不到。樊真的后颈突然一阵刺痛,仿佛有谁正在身后那曲折弯绕的幽径中暗中窥视着自己,他迟疑着回头,电闪的白光却已经迅速消退,身后一片漆黑,只余雨声喧杂。 “华道长!可真是怠慢了,叶郎君说过今夜你或许会来……不想却是这么晚哪!”那宅门发着粗嘎的声音打开来,一道摇摇欲坠的鹅黄光晕逐渐亮在一片漆黑里,是一个佝偻腰背的老家仆,拢着灯笼的火走了出来。 “叨扰了。叶公子他,可是安寝了?”华清远微微带着些喘意的声音响起来,话中带着得体而温和的歉意。 “没歇呢!房中灯还亮着,许是在等你们的。这样大的雨,赶紧进来罢!”老仆倒也是熟稔,似乎华清远已然是这地方的常客了,两人被那橘色灯火引了进去,在大雨中垂死挣扎的灯焰照亮了华清远半张脸面,樊真边随着走,边瞧着那满是雨水的脸面,心中极不是滋味。 两人被引到客室中,老仆从将被雨水溅得一塌糊涂的灯罩摘下,从客室内翻出干燥的布巾,又忙慌慌去找替换衣物去。华清远一声不吭地将湿透的外袍罩衫一件件脱下来,发冠也随着簪子一抽而松动下来。他没有看樊真一眼,至始至终都只是背对着他。 因着雨水,亵衣的布料紧紧包裹着纯阳子的身躯,将那副线条挺拔的骨骼削得干净利落,有许多个深夜里,他能感觉到那近在咫尺的身体的热度,华清远的鬓角紧紧贴着他的额侧,吐息温柔均匀。鸡鸣枕上,樊真醒得早,只一动,华清远便下意识将脸埋到他的颈窝里,意识朦胧地赖着不愿起。 他想到这一些琐屑,心中如同被齐齐割上一刀,流出了温暖而又淋漓的血来。 老仆取了干净衣物,华清远接了衣服,走到室内屏后,仍旧是默声。樊真方才回了神,将头发尽数拨到一侧,翻手绞成一股。头发已然很长,发梢仍旧滴落着连珠般的雨水。将衣物换上之时,他的目色扫到木架上同样落着雨水的道袍上,那腰带上简简单单挂着一道丝绦——是华清远从前悬着道符的位置。 樊真想起那块废玉,便觉得满心是说不出的愧怍。 若有机会,若有机会,他定要找到最好的玉石,再刻一符。 将衣服换齐,仆从传话来,说是叶远志要找他们谈一谈,两人便留在室内等着。仆从抱着湿漉漉的衣物尽数散尽,华清远坐在案边,樊真坐在不远处的榻沿,房中便又没有边际地静寂下来。这样的静叫樊真如芒在背,时时有坐立不安之感,但又不敢率先开口。如此便觉得难捱,他只觉浑然热起来,颈后有些微汗。 寂静有如隔世,他终于哑着声音开口。 “清远。” 华清远没有理会他,室内更寂。只是他开了头的话,已然不好再停顿或是收回。 “……多谢你。” 一如他所预料,这如履薄冰的话如同石沉大海,惊不起半点涟漪波澜,好在华清远没有再说其他话反驳,仍旧沉默着。樊真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华清远一直耿耿于怀的,大约是他那些陈年故事,至于今日局面的,除却他的刻意隐瞒,兴许还因着一路战乱所带来的辛苦,将最后一点回寰的余地都湮灭无踪了。 可是当初谁又能想到,他竟没有在那座荒城中魂归故里,华清远又在返回的路上经历那样多的恐怖日夜。如今他们相对一室,却连一句话、一个回合都如此艰难。 打破静寂的是一脸倦容的叶远志,早间他被商会诸事烦得够呛,若不是卞青萝差人,托他做个照应,他也不会熬到这般深夜。他拢一拢外袍的襟口,打量一番室内人的神情,无奈道:“事情可是不大顺利?” 樊真从字斟句酌的纠结不安中回过神,应声道:“是,并不顺利。” “那将帅性格多变,喜怒无常,起初碰壁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是外头风闻,同罗丹最近并不安分,恐有异心。今后你须得多加小心。”叶远志简单交代几句,却一直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些事明日再谈也并无干系,二位今日都乏了,先好生休息罢。” 话音刚落,也不知那阵穿堂雨风骤然从窗外猛扑进来,案上烛焰猛然一震一晃。疾电骤然一亮,将室内映成一片死灰般的惨白,旋即是一道霹雳惊雷,带来一旋金石破空之声,灯焰应声而灭。一股浓烈香风涌入室内,樊真只觉一阵恶寒自脊背迅速窜生起来,但有人比他更快——他只觉一线冷硬且锐利的锋刃寒冷如冰地按在他的颈线上。 香风阵阵,柔情万种。樊真却毛骨悚然,这人是什么时候潜进来的?更深的冷意却随着刀风递进他的心下,那刀刃只消一划,毙命当场几乎是必须之事。他的心跳骤停,却听得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咒骂,似乎是一句胡语,横在他颈边的刀刃刺骨的冷意骤然消失。 一道电闪猛然又亮—— 樊真赶紧抽身后退,却被面前刀刃起起伏伏的寒光晃得双眼一疼,方才按在他脖颈上的刀刃动作飞快,掀起两道凛冽刀风,便向站在旁侧的叶远志飞旋而去。奈何叶远志没有将武器带进房中,情急之下只得操起桌案上一副竹筷,来一招拆一招,一退一避,身法快得宛若云中游龙。 樊真惊魂未定地看着电闪下那红衣女人飘忽不定的九曲步法,却忽然发现华清远不知何时持着佩剑,仿佛刚才是站在他的面前。如今一经觉察,便朝旁侧挪得远了一些。屋内逼仄,叶远志很快便被迫到死角,饶是他一双筷子与那女人的剑招你来我往,势均力敌,却还是落了下风。 女人的剑招有如毒蛇一般蜿蜒诡异,招招向叶远志的要害锥刺而去,叶远志咬牙对敌,终于是抓住一个罅隙,那竹筷如同一把挣不开的铁钳,竟生生夹住了女人冷光四射的长剑,叶远志借到力气,手腕子猛然一扳一扭,藏剑弟子修习山居剑意,各个均是臂力非常,这一掀,便将那女子生生翻转了方向。 女人竟也不多作纠缠,松手便立刻将长剑扔下,连连倒踩九曲步,如同鬼影一抹,将身形稳稳定住。听得叶远志怒喝一声:“你是红衣教的人!”那双筷子被锋刃磨过,那般大力一格,已经齐齐断作两截,叶远志眼疾,俯身将那柄长剑拾起来,似乎已经料定那女人手无寸铁,他又道:“商会与你们起冲突,实在是逼不得已,但着实没有必要痛下杀手!” 红衣女人冷笑一声,惨白的电闪照亮她面上血红的纱面,她眸中冷厉寒光一闪,樊真浑身起了一个激灵,不由得脱口而出:“小心!” 室内骤然刀光交错,叶远志一时间收不住口,下意识提剑护住面额:“他妈的!红衣教果然都是一群丧心病狂的妖女!”然而那刀光却不是奔着他去的,借着电闪雷鸣的光,红衣女人手中明晃晃握着一对弯若霜月吴钩的刀,那步法与方才之势大相径庭,女人翻身腾跃,身形剧晃,霎时便跃至华清远身后。 这姑娘的身手非但不差,招招式式均犀利非常,华清远本因着叶远志的逢凶化吉而长出一口气,不想那女人身上竟还配着刀,他甚至没来得及落气场,那两柄金光四溅的长刀便呼啸着左右剪并而来,足有要生生将颈脉切断的猛势。 华清远心底发凉,左右他都要受伤,但绝不能因此丧命,但左右均无路可退,千钧一发之时,那女人猛然憎恨地瞪大了双眼,瞳孔骤然缩成一条狭长的黑线,便如同暗夜中的猫那般。她那筋骨突出的手腕忽然剧震,刀刃如击钝石,竟生生被震得撇向一处。待得华清远感觉到身遭混元内功的气劲,心下才明了,这是万花谷的招式。 流溢于中,布散之外。 叶远志在旁也不曾含糊,提剑便是冲上前来,屋外逐渐起了骚动,女人一见大势已去,应敌之招却灵活沉稳非常,丝毫不见乱了阵脚。但毕竟寡不敌众,她只得连连后退,双刀起招却愈加逼人,刀光起起落落,织作月轮般的长弧,室内不少摆设被这纷繁华丽的刀光切得破碎支离,三人也纷纷躲避。那女子衣袂长翻,飞身便撞破窗牗,没入喧杂密集的雨帘之中。 室内一片狼藉。 叶远志气急败坏,殊不知这般雨夜里还会有人暗中偷袭,吩咐家仆好生照料好华清远与樊真,自己便要回房去替商会派急信。家仆慌里慌张来拾掇,却听得一个小姑娘惊恐地“呀”地一声,华清远应声瞧过去,却见得地上淋淋漓漓一滩血迹,樊真按着肩臂,满袖子都是血迹。觉察到华清远的目光,他倏地低下眼,低声吩咐那女仆从去拿药奁来。 华清远便立在原地,看着樊真抖着手以黄酒清洗刀伤,脸面紧紧绷着,却无法抑制地因着疼痛而微微颤抖,小姑娘怕是没有见过这样鲜血淋漓的情况,在一旁瞧得满眼是泪、瑟瑟发抖。樊真吭也没吭一声,倒是面前铜盆里渐渐全是污红。 “东西拿出去罢。”也没叫那小姑娘使什么力,樊真便草草将臂上的伤口包扎完全,破碎的摆设一并被清理干净,嘈杂的雨声又渐大了起来。樊真坐在桌案边,目色带着犹豫,缓慢地抬起来,落定,目光静得像是一溪流泉,深深地看着华清远。 “……清远。” 华清远错过他的视线,将自己的佩剑抱在怀中,依旧同樊真保持着距离,见得樊真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不禁皱了皱眉,只道:“你想要说什么便说罢。” 樊真如蒙大赦,但他张了张口,却觉自己仿佛已经不会说话那般,磕磕绊绊组织许久的语言,也只说了“抱歉”二字。华清远听得这话,倒是抬眼去迎他的目光,眸光是冷的,像盈盈的一捧雪。却忽然将樊真的心镇静起来。 无论如何,总是该有个了结的剖白。 樊真深吸一口气,气息又随着言语而缓缓吐露出来,他明白,这是他一直不愿外露于人的回想,既是他往那座荒城去的因,也是他九死一生于那座荒城的果。他从未直面过这一份感情,也从未完整地将它表达出来。直至故人已去,为时已晚。 “十年前,戊子年的春天,我在万花谷,仙迹岩,遇见方云白……” 不知为何,在说出这个名字时,他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沉重的物事,拖曳着这些年来数不清的喜悦、哀愁、痛苦、忧愤,渐渐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池渊中,他站在池边,看着过往之事如灯走马,却出离平静地浮现在眼前,春风化物,那沉重终于渐渐消散为空蒙万点的细雨,融化在一片温柔天青中,再无影迹。 不曾举步,谈何走过,不曾面对,谈何释然。 第三十七章 他与方云白居然认识了十年。 方云白是第一个叩开他的心门的人,樊真明白的性格绝不讨喜,既孤僻又乖戾,既自私又怕事,可是那偶尔相逢的日夜中,是那人披坚执锐,破开他心中重围。他的倾慕不假,但却长久无法辨识是否爱慕。 是那一纸信笺,让他完全慌了神。 但也是那个人的死,让他心中的选择终究劫灰落地。 “少年的时候,我对他,一定有过倾慕。因为他身上带着太多我所没有,而又令我钦羡万分的东西。”樊真只觉说了极久,自己已经口干舌燥,喉头似乎受到一团雾蒙蒙的火焰的炙烤,一字一句,都极有折磨的意思,“现如今,我对你……我……” “从前,我不知不觉中,总会发乎情切。但自己却毫不察觉,当真可笑。” 华清远定定看着樊真眸色有些闪烁的眼,忽而觉得有些好笑,将绷得有些紧的肩背放松下来,那冷冽面色也随之冰消雪融,他将手掌交叠,放在膝头,似乎想了一阵,道:“难为你同我说了这样多的话,我总也不能一句不回。” 樊真倏然抬起眼,似乎为华清远这突然变化的态度而感动,但这喜悦只持续了一霎,便被心中怪异之感强压下去。华清远的带着似笑非笑的神采,接着又道:“赠我吉言,若不回赠,不能算作礼数。我也同你讲讲,这一路上我都经历了些什么罢。” “你这一席话,若是在那一夜同我讲,我许能够原谅你。然而木已成舟,为时已晚。樊真,那日我见你深陷叛军囹圄,竟没有任何犹豫便落了镇山河。险些命殒狼牙刀下,一路上风餐露宿,见得白骨曝日,人尸遍野,生民流离,城池倾颓。丹青姐身受重伤,撒手人寰。带着满身伤痛,我终于回到洛阳。”华清远说了一些话,言简意赅,每个字却像是拆骨剥筋的锋刃,将那些过往割得肝肠寸断、血肉模糊。 “其实,早便在你走出那方寸之地时,我便已经失望透顶。你从来不会去在意那些草芥一般的死生,旁人也是,我也是。如今匆匆回头,你究竟是在怜悯我,还是在怜悯过去的自己?或许你想起我时,还是那个在杏花村中没心没肺对着你笑的人,然而我满心满意却只是一身新伤旧痕的痛苦。” 这一席话说得很恳切,也很平和。甚至于华清远的神态都是极为淡然的,正是这样近乎放下的洒脱,才最叫人不知所措,樊真被他堵得没了言语,华清远露出一个极无奈的笑,道:“你该有你笼花折叶的平安日子要过,我也自有我一方河山来镇。又何必纠结于一时、一人呢。” 樊真总归听懂华清远话中的意思,他垂下眼,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些话实际上在他的意料之内,可也是意料之内的无法应答。华清远没再说什么,兀自出了房门,门扉发出温柔的吱呀声音,大片阴影渐渐遮住门外寂寥的灯光。 他不知坐了多久,久到灯台中明亮的火焰缩成如豆大小,阴影迁延扩散,渐渐爬满四壁,雨风带来接续的雨声,烛火终于寿终正寝。他坐在一片黑暗里,总觉自己脑海一片空白,只有眼前,一瞬一瞬地,仿佛出现了许多光影。最昏沉的时候,他的眼前也常晃动着纷纷扬扬的往事,如同烟云般呛入胸中,最终变作一声长叹。 樊真将双手笼在眼前,沉默地闭上了眼。 大雨一直持续到翌日清晨,这才有了消退的迹象。樊真起得早,叶远志却似一夜未曾合眼,局促不安地坐在厅内,见得樊真来,也只是疲倦地点点头,眼窝那两陷显而易见的淡青,是他未曾睡眠的端倪。 樊真见他满面心神不宁,禁不住开口一问,却听叶远志满面愁容,答道:“略早的时候,白马寺那头传信来,说军队或将撤入城中设防。先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樊真的心一凛,白马寺兴许要守不住了。照此趋势,洛阳城被再度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虽说也在努力,但手上总归没有那样大的能力。昔日同僚,死伤无数,此番想来也是凶多吉少。”叶远志长叹一声,面上一片无可奈何之意,“道观与医署老弱妇孺比较多,我会择日建议郁欣她,将这些人趁早从洛阳城中疏散出去。” “樊先生。”叶远志忽似想到什么一般,抬眼看着樊真,万花的气色也不大好,先前几次碰面,叶远志便看出樊真不大好的身体情况,照理说虽是万花谷中人,即便不劳动兵戈,但也总该有些习武底子。像樊真这般亏空得厉害的,还属少见。 “我晓得你最近在为黄荣的孩子治病,医者仁心嘛。我们也盼着能够因此将他的态度软化些许,只是时下真的不能够再等。强抢这等事情,我们也不愿意做。只是……”意在言外,昭然可知,“明日我便差人过去,几日来真是辛苦先生了。” 樊真也求不得什么延期的话,叶远志虽说给他留下了极其惊恐震撼的第一面,但实际上却是个宽厚豁达的人,确定方云白不在人世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向樊真提起过此事,待樊真也同与其他人交涉那般一本正经,仿佛那事情从未发生过。 叶远志从来说一不二,若非处境紧急,他大约也不会将事情办得这样焦急。 走出这深宅的门时,天光破云,雨水希零。雨点坠在油伞伞面上,发出有一阵没一阵的啪嗒脆响。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绿色,昨夜太过奔忙,沿途的景象都仿佛牛鬼蛇神,暗藏杀机,如今看来只觉幽静非常。叶间浓绿的影下,时而有声声鸟雀啁啾,雀子抖落羽毛上的滚滚水珠,见得人迹,便迅捷地朝水洗过的天际振翅而去。 樊真只觉自己也如这叫天子一般,脱离被雨水浸透得沉重无比的林间叶下,却到了更为寥廓凄清的另一片远天中。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想要追寻什么,然而归处却在天边。不再沉重不堪,却怅然若失。 午后他去了黄荣家宅,暗风吹雨入寒窗,那地方本就残破,地势又在低洼,乍一看已经一片汪洋。走来深一步浅一步,屋舍泥泞,缸瓮倾倒,屋门大敞,从中传出一阵争吵,稚嫩的声音执拗地顶撞这粗嘎的老声,是黄小飞在同黄荣争吵。 “爹!你怎么就说不通呢!其实那些哥哥姐姐待我都很好,我真的真的好很多啦。那些药材是一分钱都不收的……我定会好好活下去的,命是自己的,同他们又有什么干系呢!”清脆稚嫩的声音,里头有些哑意,却不似往日咳得那般撕心裂肺。 “我的小祖宗啊,你不明白,人心险恶!那个樊先生,本就是因为我的木材才愿意治疗你的,若我将木头给了他们,那你岂不是又无药可救!”黄荣粗声争执道,语气凶凶巴巴,“真不知道他们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爹!你别这么说……” 樊真靴底都是湿滑的泥泞,他站在门前,透过关不紧的屋缝,却看见那只彩色的风筝,正高高挂在雨水侵扰不到的房梁上,蒙了灰尘,却没被雨水碰触到。雨霁天晴的阳光下,金黄的粉尘闪闪发光,从室内的窗牗透入湿漉漉的地面。 门扉猛然一开,黄荣沟壑纵横的老脸骤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老人见得是樊真,一时间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突然暴跳如雷。他操起房边一把扫帚,劈头就是要打,樊真赶紧后退两步欲躲,黄小飞在房内“哎唷”一声,赶紧过来护。 “老爹!老爹!”黄小飞细胳膊细腿,身手却颇矫捷,立时大呼小叫地窜过来,跳脚要抢黄荣手上的笤帚,这顽固的老头子也不依不挠,三两下地便将人赶到院中去了。樊真没有办法,面前这样一个老人,他也只得处处躲避,哪儿能够出手。 黄荣骂骂咧咧:“你们这些伪君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成天就想着作怪!看老头子我不打死你们!”扫帚挥得呼呼作响,樊真左闪右躲,黄小飞夹在两人中间呜呜哇哇一顿乱叫,间或有些粗嘎的喊声:“你们这些人!和我们不一样!不一样!” “老、老丈人……您冷静一些……”樊真心知劝不住,然而黄荣挥起笤帚的动作却威勇非常,黄小飞又扯着黄荣的裤腿哭天抢地,一边瞪着眼给樊真使眼色。 老头子咋咋呼呼朝前跨了一步,忽听一声怒喝“做什么呢!做什么呢!”老人被吓得一角踩滑,啊哟一声就要面朝下倒去。黄小飞见状,赶紧将父亲向后一扯,自个儿却也脚底打滑,两人便都一股脑朝樊真扑过去,他一时间躲也不是,挡也不是,边和两人撞了满怀,身形一个不稳,在泥泞中摔了个实打实。 场面一度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寂静中。 樊真无奈地苦笑一声,道:“老丈人,如今大家……也都摔成一堆,都一样了罢。” 黄荣狼狈地站起来,回头去看黄小飞出没出事,却见那孩子看了一眼院中的乱象,早就乐得吃吃地大笑起来,老头气得又骂一句:“笑你个狗屁!”却见黄小飞笑得更厉害,老叟面上的严厉顿然也挂不住了,神情中竟有些懊悔。 “爹,您就信一信先生罢。你瞧瞧,若是平常那些个大夫,被你打了一顿,不还得气跑了么?何况同我们一起坐在泥地里笑的呢!”黄小飞将沾满泥浆的脏兮兮的手,摸到下裳抹了一抹,泥猴儿似的露出个调皮的笑容,对着墙篱外的人笑:“杨先生!” “小飞。”杨雪意站在篱笆外头,眼前这狼狈情景弄得他一时间哭笑不得。他身边站着的谢南雁更是憋笑憋得满脸通红,就差将他那满身的铠甲抖出声响来了。樊真一见谢南雁的模样,便是狠狠剜了他一眼。 黄荣抬眼见得谢南雁一身戎装,态度倒是有所收敛,声音却是没有半点好气:“这位军爷……来做什么?来抢东西么?” “不不不……哪里的事。”谢南雁眼见这老头子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警惕眼神,连忙连连摆手,“我只是送这位杨先生过来,哪里能抢什么呢。” 樊真面无表情地起身来,杨雪意倒也不怕那一袭青白的衣衫脏了,也进到院中,朝黄荣恭敬地行了礼节。黄小飞眨眨眼,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杨雪意好声好气道:“昨夜天降大雨,这地方再住来,对小飞的病也不是太好。丈人若是不嫌弃,青牛观外有设医署,其中有收留病患之所,药材周转也很方便,不如暂住那一处罢。” 黄荣闻言,只是紧紧皱了眉头,咕哝:“那儿不是住啊。” “在那处地方,您也不需要多费钱财。自有人照顾着。”杨雪意又道,他的谈吐总能最为柔和地切合对方心意,黄荣却也不说话,任由杨雪意仍旧恭恭敬敬地微弯着腰,一双眼睛固执地瞪得滚圆。 杨雪意便这样站了挺久,黄荣也看了挺久。老头子终究粗鲁地向旁侧啐了一口,恶狠狠地拍了一把黄小飞的脑袋,道:“小犊子,快给我进屋里收拾东西去!”黄小飞一听,如蒙大赦,蹦蹦跳跳便朝屋中奔。 杨雪意微微一笑,一同进了屋去拾掇东西。谢南雁站在满身狼狈的樊真身边,拍一拍他的肩臂,发出了响亮的笑声:“哈哈哈哈,樊先生,不想你也有今天哪。不过你也可算是转性了,若是你从前,可哪里会管这种闲事,敢情有人推你一把,你还不翻脸的。” 樊真没有好气地瞪了谢南雁一眼,“得了吧,别贫嘴了。杨先生在里面忙,你还不去帮?” 谢南雁耸耸肩,忙不迭奔到屋子中去了。屋内的声音喧响一阵,黄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出屋子,见得同样满身泥泞的樊真,绷着脸瞧了他一阵,便蹒跚着走到颈边,从井底拖出了一只泥黄色的葫芦来。 “你别过去了,跟我走一走罢。”他拎着酒葫芦,仍旧粗里粗气的,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樊真应了一声,便随着黄荣慢慢穿过七歪八倒的篱笆,老头子拧开酒葫芦,极淡极淡的酒气若隐若现传过来,带着劣酒特有的酸气,黄荣仰头灌了一口,阳光落在他肮脏的灰白须发上,雾蒙蒙地镀上一层薄金。 “你赢了。”黄荣砸吧着嘴,粗里粗气道。 樊真一愣,摇头:“晚辈不敢。” “这么多个大夫,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抱着我的儿待一夜,求天求地让他别死的人。你这娃子算是第一个。”黄荣哑声一叹,“那一刻,我算是信你了。从前我是不信万花谷中人所谓的什么济世苍生,我们都是贱民,又何来平等。纵然相救,也定时不由衷。” “你那点心思我早就明白,无非是想欠我一个人情,让我将木材低价卖了。这算盘倒是转得溜儿,没想到还是个愿意以身犯险的。我该骂你聪明,还是愚蠢?”黄荣叹而复笑,那张劳碌的藏污纳垢的脸面上,觉出松弛的笑纹来。 “哈哈哈哈!如你所愿、如你所愿!”黄荣笑骂一声,甩手将葫芦扔给樊真。大阔步地、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阳光明亮如瀑,将那人佝偻的身形顿然浇得通明起来。樊真立在原地,手中的酒壶沉甸甸,是冷的。 “我们大抵都是一样的罢……” 他一抹壶沿,也饮下一口酒。不是好酒,淡得几乎没有味道,然而滚进喉头,却是烧热的,一路温进心头。 他这多年来的霜雪满身,只这一种温热,于他还是第一次。 第三十八章 雨后好晴天,虽然已是日薄西山,丛树后群青的山尖已然浮着薄薄一层青金,傍晚的清风分外凉爽,归巢的鸟雀在林间交头接耳,交换着重逢的欢愉。灰白的长翎子打着旋儿,从枝头卷落下来,经过熔金的天与深黛的林,轻飘飘地掠过树下人的肩头,又落在人的靴边,静静埋在茂盛丛草之中。 “娘!娘!我要饿死啦!我要吃饭!” “快饿死还叫得这么大声!别吵吵了,水还没开呢!” 洛阳城中分布有好几个医署,大多都离流民巷子挨得很近。一些医署是归洛阳官府管辖,具体事务却由洛阳本地的郎中与江湖云游的医者操持,许多是万花门人。想去医署,必得先经过流民巷子。华清远略微有些尴尬,心中却又很有恻隐。 从四面八方逃荒而来的流民,虽说到了洛阳,生活却还很艰苦。不必风餐露宿,却也不过是找了一方破落棚子蜗居,夹道拥挤,左右时而架着几口大瓮,虽说破旧,却擦洗得很干净。大釜下薪火燃烧,其中传来苦涩的野菜气味,一团衣着破旧的小孩子聚在锅边,闹着看火的老妪。有些孩子见得华清远,目光便盯着不愿意放了。 妇人倒也不见怪,甚至热络道了一句:“道长好!”又见得那几个孩子砸吧着嘴,顿然觉出了失礼,便又向左右斥责:“怎这样盯着人看的,没大没小的,赶紧回去等饭去!”话一说完,那妇人的肚中却也一阵馋虫响动,她面上一红,赶人赶得更加起劲。 华清远的步子朝前走了一阵,又停了下来,复而折返回去。看着那妇人被一群哭哭啼啼的猴儿似的孩子围着,一脸无奈。华清远将手中的东西尽数分了过去,方才那一片凄风苦雨顿然化作一阵欢天喜地的笑闹。 华清远走时,那口白烟翻滚的大锅中,涌出了香甜的米味与腊味。 流民巷的尽头,是一片官府划出来的地,隐约有一条小道,是行人一步步走出来的。那道路两侧,林立着歪七竖八的丛冢,其中多半是穷人与瘐死的犯人的枯骨。华清远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升起生活的炊烟,但生活却离死亡如此之近。 无人问津的坟茔前青草离离,华清远的心却没有那般沉重。他穿过坟堆,地势逐渐变高,周围有了生人活动的痕迹,地面上的深浅车辙,踏上去还是松软的。他心下略微松快的缘由是,早间商会的人意图将黄荣的木材强行扣下时,那些货物却已经送上了门,老人没有说半句话,却也没有收半个子。 叶远志心花怒放,横竖将青牛观上下夸了个遍,华清远心下过意不去,便拿了吃食贯钱,不想他路上心软,又将东西分出去了。他懊恼自己这可怜可悲的怜悯,但对于这件事,他心中也明白,这件事的顺利解决,大约与樊真有所联系。 万花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做这样的事情无非另有所图。 ……他还能图什么呢。 华清远轻声叹了一口气,一路走到医署去。 现下恰好是饭点,医署中也飘起了几道青白炊烟,此处较流民巷中情况好上很多,病患虽然面色不佳,衣衫褴褛,面上愁苦颜色却是少了许多。粥棚搭着,能够行动的病人便三三两两聚在旁侧,探头探脑地等着水滚米熟。 华清远眼尖,见得黄荣也混迹在人群中,却没有扎堆同旁人说话,倒是一心一意看着锅中熬煮的粥饭,手中攥着两个海碗,一大一小。他的下裳还沾着厚厚一层木头屑子,粗糙的指节斑纹裂口交错,面色却很平和。 华清远想了想,走上前去。黄荣认得他,还未等华清远开口,便摆摆手,固执道:“商会叫你送钱来?对是不对?我说送便是送了,你们的钱我一分不要。” 华清远一见意图全然被他拆穿了,不好意思道:“此番您真是帮了屠狼会的大忙,感谢之至,心意所在,还望丈人收下罢。” 黄荣瞪了他一眼,粗声道:“钱你该给治病的大夫,叫他好好折了药钱。” 恰逢此时,粥棚的粥煮好了,几名杂役拿了大勺,周遭的人便都蹒跚着凑了上去,黄荣撇撇嘴,迈着他不灵便的老腿,挤到人堆中接粥去了。大约一刻钟后,他举着两碗满满当当的粥食,哼里哼气地对华清远道:“道长奔波而来,不妨到舍下坐一坐罢。” 边走着,黄荣边道:“派个万花的大夫来治犬子的病,该不会也在你们的计划中罢?” “晚辈怎敢。”华清远摇头,这件事上樊真帮了大忙,但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黄荣屡屡提起来,他心下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樊真原是会医的。 “说实话,他的医术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不过人嘛,我向来明白好坏……”黄荣仍在他身侧哼哧哼哧地说着,碗中的稀粥随着他的步子滴滴答答落了一些,“瞧那个样子,又木讷又冷淡的,也不讨人喜欢。” 华清远听得心不在焉,但又无法不去在意,那天夜中,樊真说了许多事情,将所愿惟君的方云白,还有他前往睢阳的动机,都说得清清楚楚,但他的心中却仍是膈应阻塞,他一路辛苦,樊真也一路辛苦,原是这乱世中,阴差阳错实在太多,各个人都很不容易。 黄荣住在医署一角的一间小屋中,那地方似是柴房改的,其中弥漫着一股陈木的腐朽气味,却收拾得很干净,榻边放着一条桌案,桌边坐着人,案上摆着菜碟。华清远停在门槛前,夕阳照进屋舍里,将桌上闪闪发亮的水痕照得粼粼地闪,隐约是茶水写的,是倒着的“天”字。室内便有人说道:“天对地,此字为天,此字是地。” “阿由哥哥上回同杨先生来的时候,也教过我,说是‘天地风雨,大陆长空’的。我也好想到学塾里读书啊……”有个稚嫩发哑的声音传过来,先前同杨雪意闲聊之时,华清远听说过黄荣那得了痨病的儿子黄小飞,大约便是面前的孩子。 樊真此刻正将孩子放在膝头,手指沾着茶水,写地字的提土边,没有觉察有两人来了屋中,听得孩子的言语,他似是笑了:“以后我时常来教你读书罢。” 正颤颤巍巍抬步走入室内的黄荣,身形也是一顿。华清远听得老人如同雕塑般静默一阵,发出低悄的叹息:“我们只是一介贱民而已,唉。何德何能啊,何德何能啊……” 樊真听得动静,抬头看见黄荣,扬声道了一句:“黄老回来了……”却因着华清远而将声音迟疑顿住。他的眸色中有些疑惑的神采,似乎在疑问华清远为何到了此处来,但又有些若隐若现的怯意,期期艾艾又将视线低垂下去,字写到了一半,缺了最后一笔弯勾。 黄荣回头喊了一声华清远,便将那两个盛满粥饭的碗放在案上,又严厉地数落黄小飞:“学什么书,好好吃药,保了你这条小命,看你还敢麻烦先生们?”黄小飞也不怕父亲,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将那碗朝面前一扒拉,转眼又看见了华清远,便礼貌非常地朗声叫了一句“道长好”。 孩子活泼机灵,看来讨喜得很。 虽说生病,却出奇健谈。三言两语便跟华清远熟络上了,吃完饭,那孩子满眼好奇地要听他说华山中的劈山斧与九老洞,华清远拗他不过,便是温起声音同孩子讲故事。他仍揣着冷淡态度,视樊真而不见,却总听着他与黄荣在旁侧谈话。 “杨先生早朝之前来过,说洛阳现在不安生,不定要打进城里来啦,难道又要逃荒去吗……打仗好几年,这真是造孽啊……” “您趁现在局势安定,还是早些离开为好。我已经差信给长安的师弟师妹,若是你们能到天都镇去,好歹会有人接应。西京自收复之后,城防森严,一时半会攻它不破。还是趁早考虑罢。” “好好好……若是能在那处安定下去便好啦!只是……先生你自当如何?还是留在洛阳么?” “我在城中还有要事要办,一时半会难以抽身。年轻后生当得起,总归要做些什么。” 华清远的故事走到结尾,铁斧开山,圣母得救。黄小飞早已靠在他的胸口睡得香甜,呓呓地说着梦话,似乎是什么“看本大侠斩妖除魔”之类,听得人忍俊不禁。黄荣听得儿子这句梦话,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七手八脚将那孩子抱到了榻上。华清远见天色已晚,也不好再叨扰黄家歇息,便不动声色地将装着钱财的布袋塞进桌底,起身告辞。 他自知樊真会跟着他,却也不能在黄荣家中直接翻脸。月上中天,半轮月色在疏星零落的夜中,带着迷蒙诡谲的雾一般的冷光,一团阴魂不散的迷霾,总鬼魂一般游荡在那冷月旁侧。医署中灯盏相连,明亮的灯色与高地下、坟堆里那连片的绿莹莹的火光遥相呼应,越发显出荒唐的诡异来。 华清远并不怕盛夏坟地里随风乱飘的磷火,也不惮怪枭在枯枝上呜咽的惨叫,荒坟枯冢里只余他空落落的步声,他走了几步,自觉忍无可忍,便回身道:“你别跟着我。” 樊真停了脚步,月光迷迷茫茫地照下来,照得他一张俊俏脸面有点儿发白。 华清远又接着朝前走,随着他的步声便又响起来,搅得他满心的烦躁不安,快而复快,慢而骤慢,风中传来尸骨腐败的腥臭气味,嶙峋树枝上的恶鸟始终张着黄澄澄的一双眼,炯炯地看着两人穿过齐立的乱草与荒坟。 云翳渐生,拢住本就朦胧的半轮月玦。四周越发静,静得只剩下错落交叠的步声,墓碑高高低低,映出幢幢魑魅魍魉一般的影,忽有一股恶寒涌上心头,华清远浑身一僵,只觉身后的黑暗里骤然伸来一只手,按住他的嘴便将他向下拖,华清远的瞳孔骤然一缩,却避之不及,连声音也未喊出来,便生生被朝后一掀。 华清远下意识要挣动,却听得耳边一声带着十足紧张的低沉声音:“别动。” 按在他面上的手劲松下来,樊真却是离他太近,万花的鬓发随着闷热潮湿的夏风,轻轻地卷到华清远的鬓角,有一些发痒。因为精神紧绷而短促的吐息,轻若鸟雀振羽般,掠在华清远的面侧,有些略苦的药气,尝得到些许甘甜后味。 华清远后知后觉,只觉脸面发了一阵热烫,好在夜色掩映,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们躲在一块碑石之后,一阵冷森森的阴风忽然卷过,身后枝梢的鸟儿啊地怪叫一声,扑翅悄无声息地飞走。云翳又飘摇地将月色流露出来,背着凄清的月光,石碑后稍高的一块空地中,现出两条纤瘦的影子来。 “阿里曼大神保佑,宣传使,别来无恙。”有个影子微微弯下腰,双手拢在胸前,作了个胡地礼节。然而那语气里却尽是刻薄不屑之意。 “一切都好。圣教日益壮大,多亏你们铲除异端,铺平前路!”另一个影子也以礼节相待,尾调拖长的声音中带着千娇百媚的意味。“将军府中一切顺利,还请姐姐在圣殿之中,多多担待圣宣门。” “那是自然。”女人的语调更为跋扈倨傲,颇有些不可一世的骄矜,她似乎又想起什么,在身上摸索一阵,取出个圆筒状的物件,隐秘道:“回纥军士与我们的计划书,洛阳再怎么说都要守不住了,我们坐收渔利,岂不乐哉。” “圣火垂怜!”另一个女人毕恭毕敬接下了那东西,似乎将其拆开翻动一阵,便又迅速收拾起来。娇媚的声音又响起来:“我明白了,天色不早,明日事务繁多,姐姐请回罢。” 华清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道月光下的阴影,只见那跋扈人影应声,刚要背身而走,另一个红衣教的女子却身形骤变,腰背微弓,如同蓄势待发的虎豹。一个刹那里,那女人的影子如同烟雾般飘然而散,步伐飘忽如鬼。远处暗淡月光突然闪出一道白电一般的光痕。跋扈女人的轮廓顿时如同僵尸般立在原地,如烟消失的鬼影出现在她的身后,两柄如钩长刀冷冷发光,皎若月色。 跋扈女子分明的黑影还立着,可那轮廓姣好的头颅,却缓缓地、齐齐地从她的脖颈上滑了下来,一路滚在地面碎石上,发出碾按的声音,恰好地滚落在两人躲藏的碑石边,惨淡月光下,女人面上带着已经僵硬的蔑视的笑,眼睛却已经如同两眼涸泉般空洞而无神了。 “驱夜断愁……同罗丹身边的人,当真奇怪。”樊真几近微不可闻道,他忽觉得身边有些抖索,转眼见得华清远死死盯着那断处仍涌着鲜血的脑袋看,浑身几乎是下意识地打着颤。 心中不知被谁的刀刃用力而短促地划了一遭。他不知道华清远一路上究竟有多少次是独自面对离别与死亡的,而他在那时候,却一味沉浸于昏蒙之中,什么也做不到,什么都没有做。 樊真的眼眶有些热,他眨眨眼,轻轻伸出手去,拢住了华清远的眼睛。 “……我很抱歉。” 女人的笑容还在,他感受得到眼睫扑扇在掌心轻微的瘙痒,他小心翼翼,如同手心中拢着两羽破茧的幼蝶。 劝慰如同叹息一般,却是他从没有流露给任何一个人的温柔。 “别怕。” 第三十九章 霁月抖却弯刀上那一线血红,抬手拢起猩红的兜帽,抬眼冷冷地凝视着那半轮迷蒙的月亮。月光照在面上,使人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剔骨的冷意,她垂下眼,匆匆拢紧外袍,袖中藏着的计划书,冷硬地硌在腕下。 她顺着月色下鲜红的一道血痕,一路走到那红衣教弟子的人头前,她的头颅边是一滩殷红的血迹,霁月如同提起寻常什物一般,将女子的头发从地上揪了起来,连着沉重的头颅。她冷然地回头,看着身侧的一处墓碑,兜帽遮住了她冷丽的双眸,遮不住她微弯的红唇。 “风雨来之前,总会有一些征兆。月亮再圆满,阴云却始终如影随形。在这个乱世里,见到的阴霾越多,听到的雷鸣越响,活下去的机会就越小。”她转过身去,却冷不防缓声道了这一句,仍旧是多情娇媚的声音,却带着不符合时景的森森冷意。 女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樊真才抖着腕子收了手,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动,肩膀紧紧挨着肩膀,微微地生着发抖的感觉。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夜游的怪鸟又落定在枝梢,冷冷地看着仍旧温热的那一泓鲜血。 “……看她的身手,不像是红衣教的人。”华清远站起身,掸掉衣衫上的尘土,静静看着女人远走的方向,音调下抑,带着幽幽然的冷肃,“倒像是明教弟子。” 这寥寥一句话,仿佛能够将两人的距离拉得近一些似的,方才太过紧张,而今骤然一放松,樊真只觉浑身都隐隐作痛起来,腿脚竟有些软,华清远见得他这般,伸手从他的肩头拽了一把,气力有些大,不巧扯了樊真前几日的伤处。 他下意识要皱眉,可对着华清远这般动作,高兴还来不及,便是生生将那疼痛忍了下去,他也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是怎样一副扭曲的神情,好在华清远并没有正眼瞧他,很是迅速地将手收走了。 “那女人,在同罗丹的府邸宣传红衣教的教义。”樊真接过华清远的话茬,“无论如何,红衣教同回纥勾结的事情,都应该早点告诉其他人才是。” 华清远点一点头,面上的恐慌已经褪去好几分,反而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冷峻来,他晓得樊真在将军府上做事,回纥人在洛阳城中的恶行人尽皆知,万花到那处去只会凶多吉少。虽说他如今看似冷静,心下却乱得要命,方才那一声道歉,还有那一声安慰,这样轻飘飘的话,语气却好得像是四月阳春的晴日一般。 在这许多事情之后,他发现,他与樊真本像是两道缠结在一起的长线,最初的那个死结,其实一直没有解开,无论他如何努力想要挣脱这错乱的纠纷,终究还是不得不面对有所交集的事实。他其实一直舍不得,也放不下。 从前他怪罪万花对他处处隐瞒,如今愤懑于当日将自己弃若敝履。而此时此刻,他却有些短暂的恍惚。 月升月落,回到青牛观之后,两人便又接续着相安无事的生活。只是连华清远自己都发觉,有些隐藏在心底的,如同卡在喉头的飞絮一般的艰涩,如同病去抽丝一般,渐渐尽了气数。他做着检阅的工作,需要过目大量本册,常常见得满眼发花,不由地涩痛地涌眼泪。 不知什么时候,依例端过来的茶壶中,便多了一些枸杞的甜味。明目养神的东西,如同一缀小小的朱璎,荡在茶褐的水液中。他以为是药房的先生,又以为是师姐郁欣,有意无意地问过去,都并不是大人们。 盛夏的雷雨这样多,压得洛阳城的天空低得触手可及。壶中的枸杞子一日一日,没有断过,时而他去同城中官员交涉一日,口干舌燥,便能喝到甘草的甜味。大雨瓢泼而过,时间蹉跎而逝。官军步步后退,载人的牛车一辆辆入城,又一辆辆离去,如同一条肮脏的青烟,聚散离合,消失在洛阳城的尽头。 已经是快落雨的时辰了。 樊真匆匆将药奁拾掇齐全,阿由在他的旁侧替他烧针。局势越发不安定,孩子也总不能跟着他活受罪,什么时候着人接回去罢,接到万花谷去,就能够好好生活了。孩子整理针具、分配药物的样子,也算很有些小大夫的架子。他来回检查一遭箱子中的药罐,仔细同阿由吩咐道:“今天你得多加半钱甘草,柜子顶上有些杭白菊,也能放几朵。最近他的嗓子不大好。待会儿你过去的时候,多拿一把伞罢,他的伞昨日落在衙役那儿了。” “我知道啦,阿真哥哥,你出门罢,青萝姐姐又要等得久了。”阿由乖巧地一应,掰着指头数了数他要做的事情,便伶俐地找了凳子来,去够柜顶的瓶瓶罐罐了。孩子的个子像是雨后的笋,已经拔得有些高挑,身体一抻开,便露出了有点儿嶙峋的脚腕手腕。 不知不觉中,他身边的一切,都如同孩子长高的个子一般,以令人察之而讶异的速度,成为他生活中最为寻常的一个变迁。他与华清远的关系还是那般,相隔烟海,见得轮廓,触不及人。但好在他没有放弃的意思,即使相对无言,却总有其他的物事能够悄声言语。 卞青萝照例在江月楼等他,两名将军府的家丁已然高举着伞具,恭顺地站在一旁等候许久。前不久,同罗丹果然又将他请了回去,说是之后的大夫都觉得杂症疑难,束手无策,好言相劝,便又将他叫了过去。 豆大的雨点沉甸甸地开始坠落,地面上三三两两落出铜钱大的印迹,“过几日,府邸上要演一出新舞。”卞青萝挽起几乎要坠在地面的袍袖,举手投足仍然优雅非常,她又细声道:“过几日我在江月楼排演,不知先生可好赏脸一观?” 樊真当然知道卞青萝话中有话,便推辞一番,也应承下来。江月楼早便不是寻常地方,有重大事情商议,总会选在此处,演舞大约只是个幌子。自从那夜偶遇红衣弟子,他便隐隐觉得,将军府像是狂风巨浪中的砥柱,其中的一草一动,似乎都能够成为推进洛阳局势变化的一分助力,同罗丹此人,上与回纥王室联系密切,下又手握重要兵权,虽说壮士暮年,但却余威不减。卞青萝虽跟随他很有一段时日,却碍于优伶身份,难以探查到更多消息。 好在这病他熟悉,这曾经如同水蛭一般黏附在他身上的恶疾,他怎么会不熟悉。用下的那几副猛药,倒是很快止了同罗丹衰败的命数,那将军大喜过望,更是要将他留下来治病。他便时不时享受着将军府那些虚情假意的讨好,然而却只有他一人知道,面对那回纥大将时的如履薄冰。 他原是个极厌恶与人周旋,费尽心思揣度他人心念的人。但当他在第二次去到同罗丹的府邸中,眼睁睁看着上一位大夫被愤怒的大将着人立时拖出去,并残忍杖杀之时,他一面知道,这是演予他看的杀鸡儆猴的戏码,一面也明白,若他在医术上动什么心思,结局也该是血溅当场。他在沉闷的棍棒声与那人渐弱的惨叫声中把脉处方,出门差人煎药时,满脸苍白死色,却一身大汗。 他惧怕死亡。他不该这样早便死去。 这一日,同罗丹似乎心情大好,令卞青萝弹了许久曲子,樊真已然不必跪得太辛苦,只是席上还多了那红衣教的霁月圣女,慵懒而柔和地靠在同罗丹魁伟的身侧,背诵着红衣教的教义,声音和在琵琶的转弦拨轴中,如同一首来自风沙中的歌谣。 席间有人送上和阗的昆仑玉子胎,那未经雕琢的玉胚润如羊脂,纯洁浑白,同罗丹接到手中玩赏片刻,忽而出声问霁月道:“圣女自西而来,可曾见过如此美玉?” “美玉虽好,仍需雕琢。如同人心昏昧,须得经过圣火洗礼,方得闻妙法之音。”霁月的美眸中映出那圆润柔和的璞玉,却听得同罗丹一阵大笑,很是受用的模样,他随手将玉石一掷,扔到了红衣圣女的怀中。 “既然圣女以宣教为一心,这块玉便赏你去好好雕琢罢!” 霁月微笑谢过。然而此时此刻,室外却传来一阵粗野的吵嚷的喝骂,举座皆惊,同罗丹却仍旧抱着膝盖大笑,在他旷放的笑声之中,两名回纥兵士又踢又搡,将两个蓬头垢面、满脸是血的人推了进来。 “我这府上哪能留得住你们这些‘贵客’!”同罗丹收了笑声,目露凶光,那两人看样子均是府中杂役,如今却被打得浑身发抖,但却仍旧一言不发。霁月的目光有点儿发冷,看着那两个被打得说不出话来的人。 “留你们一条腿,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海水之深岂能测度,黑暗中的蝼蚁,也妄图见到光明吗。”话中十足十的轻蔑,“你们的盛世,就如同坠落的太阳,黑夜总是很漫长的。不久之后,你们总还会求我们的保护的。” 此话一出,两人中的一人,便骤然抬起了头,两眼突出,目呲欲裂,破口大骂道:“狗日的,谁要受你们的保护!奸淫妇女,抢掠财富,还有你们,你们他妈一个个衣冠禽兽,做国贼就这么好?”他骂到一半,便不知牵动了那条伤口,胸膛发出了扯动风箱的破碎声音,那人的眼中满是仇恨,一口带血的唾沫,便是朝着同罗丹的面上啐去。 “操你妈!同罗丹,你不如将我打死算了!我做鬼也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叫你不得好——”话音未落,众人只见眼前金光一闪,那咒骂着的人连话也未说完,惨叫也没能发,便被一股无形的巨力重重向后推去,待得周遭的人回过神来,却也各个被惊得噤若寒蝉。 那是一把锋利而沉重的宝剑,钉在那人满是鲜血的胸膛上,贯胸而过,深深陷在墙头,那人双脚离地,挂在壁间,面目狰狞,双眼怒视着满座讶异的脸,如同一具恶鬼的骨骸。同罗丹抹掉面上的血沫子,微微颤抖的髯须下显出一个残忍非常的笑,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卞青萝匆匆低下头,装作在调弦的模样,可她的肩膀却忍无可忍地微微颤动着。 剩下那人被突如其来的惨变吓得屁滚尿流,同罗丹看他那害怕得不顾体面的样子,又似得了乐子一般,哈哈大笑起来,他身边的亲眷也随之轻蔑地爆发出一阵笑,唯唯诺诺的汉人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显出不安扭曲的情态来。 每逢此时,总会有一种毒蛇般的仇恨,顺着那些笑声钻入耳中,时时将他浑身的血液都烧得沸腾起来。可是这又能如何,樊真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只能够做出笑脸,道:“将军,时辰不早,是该喝药了。” 同罗丹挥挥手,便有人去收拾墙上钉着的尸体,将身体软倒的另一人也拖行出去。汤药奉上来,院内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号。药碗奉上来,汁液黑褐,苦涩非常。樊真先是拿了汤匙先试一口,苦涩令他皱起眉头。直至将他放出府邸,都还是萦绕不绝。 离开将军府时,阵雨初歇,江月楼自是派了马车来接。巡夜的金吾卫,往往见得是那府中来的车马,便少有追究的时候。樊真站在府门前,心下却总有一些疑云。 “青萝姑娘,你且先等等我罢。我有一些事情。”他向卞青萝使了个眼色,转而钻进另一条街巷中去,才走不远,便是看得见巷尾中浓烈深沉的一抹鲜红,仿佛是笃定他会来似的,霁月幽幽转过身,朝他一笑。 “……姑娘。”他走上前去,心念如电,面前人绝非善类,既能在那一夜的叶宅中全身而退,满身武学便不能说是一般。霁月见得他走近来,也只翻了一翻掌心,露出同罗丹赏她的那一块玉胚来。 “小时候,有一位于阗的行商曾经告诉过我一个故事,和田美玉天下闻名,他曾在官府的眼皮底下,偷偷盗掘。有一日,他收获颇丰,却被发觉,身后有人追杀,可他再往前走,就是无边无际的荒漠戈壁。前进也是死亡,后退亦是死亡。他要如何选择,才能活着走到我的面前,同我再叙当年之事呢?”霁月仍是盈盈地笑,却只看着玉石,说了毫不相干的话。 言毕,霁月将那玉石随手一扔,倒是落到樊真的手里。 “生死之事,还望先生好好考虑罢。” 再抬眼时,街巷中哪还有什么如同烈火的人影,雨水留下的水洼中,映出了街巷里飘摇如魅的灯笼,一两圈懒洋洋的涟漪,静静地泛开,而又静静地收阖。 同罗丹也许要叛,正因如此,有人要除掉他。 “先生这是怎么了,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愁眉紧锁……” 马车颠簸,卞青萝见得他忧心忡忡,便不由得开口要问,樊真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有人在我的药中加了东西。”樊真思量再三,终于还是道,“朝廷不能够直接同回纥大将翻脸,但一旦认定他反叛,在他身边的人,必然没有好的下场。而若有人借我之手将他杀了,我才是首当其冲要去顶罪之人。” “最好的结果是如此,而最差最不济,也不过是东窗事发,同罗丹仍旧苟延残喘,而我,便同那被钉死在墙上的人下场一样。”樊真静静说着,车轱辘碾磨在静夜的街衢上,发出空廓而寂寞的声响,卞青萝被这番话提得背后一阵发冷,却听樊真笑了一声,话中无奈:“卞姑娘,不知不觉中,竟被人搬到了一个死局里。” “医治敌将是死罪,暗中下毒也是死罪。天不同我开命门哪。” 樊真转过脸面去,将车帘掀开一点,见得窗外如漆的夜色,他忽然想起同罗丹的一席话,黑夜,总是很漫长的,黑夜中的死亡,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一夜他探听到红衣教与回纥部分兵士勾结时,心下便早就料定了这般局面,至于真正面对时,竟没有太多的惊讶。 他回到的时候,青牛观中已然黑灯瞎火。华清远的屋中烛火还亮着,但已经很昏沉了。樊真在那屋舍边站了一会儿,雨后的夜气非常凉爽,将他在府邸上的一身冷汗吹干,他的头脑很清醒,清醒到连灯烛烧了多久才要熄灭都数得清楚。 他都糊涂这样久了,还能不清醒吗。 当然能够不顾一切地离开、逃脱,然而若是如此,他岂非又一次一事无成。 在他人眼中活成笑话便罢了,他不想在自己的眼里,这条命也算是一个笑话。 灯灭了,他笑了笑,转身回屋里去。 他近来常常熬夜,阿由便是去跟华清远睡的,室内空落落的,没有半分生气。他从袖袋中掏出那枚玉石,的确是一块好玉,摸在手上像是有温度。他不知道自己的这具躯壳,什么时候会失去温度,前路总是很让人恐怖的。 他铺开纸笺,其实他日日都在私下悄悄地写书信,多数时候只是诗钞上的诗歌,他交给杨雪意,希望等诸事平定下来,再一同交给华清远。人世匆匆,他过得实在窝囊,连表情达意都要小心翼翼,这帐他想要慢慢还。却觉得来不及。 或许在不久之后,洛阳的城门便会被叛军洞开,血腥和屠戮又将上演,他这一次不能够再置心爱之人于重危之中。提笔的那一刻,他才顿然发觉,其实那些飞逝的故事、离去的故人,总还是伴着他的。正因为不想令从前再度变作当下,他才甘愿有所改变。 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写“清远吾爱……” 樊真又被这样的稚嫩笔调弄得有些好笑,多像他小时候第一次执笔写信的样子啊,写“云白吾友”,也像他回复哪一张信函的样子,写“丹青师妹”,也像他第一次离开万花谷,故作老成,心下委屈地写“师父亲启”。 他笑着笑着,笑容却哽咽了,是一行泪水,从墨迹遥遥滴向腮边。 夜深忽梦少年事,总是故人折花来。 第四十章 江月楼的歌席舞宴,放在从前,总是洛阳的一件轶事,姚黄魏紫的时令,达官显贵络绎不绝,牡丹花朵灿烂如锦,伴着万种柔情的莺歌燕舞,总能艳绝东都。然而山雨欲来,国难危重,楼中顾客越发稀少,没了来客,便做不好生意,连同室内那口瓷缸中的冰水,也已经见了底,如同城外金鼓每擂动一下,便融化一分的安稳。 “青萝娘子,你还不走么?”一件件摘下花钿珠翠的伶人,看着拈着兰花指,将朱璎宝饰一件件戴在发髻上的卞青萝,她将口脂雪粉一点点卸除,卞青萝却一点点涂抹描画,高髻盛装,妍丽动人。 “……江月楼还剩多少人了?”卞青萝沉默一阵,铜镜中的人眉如远黛,却微微在眉尖蹙了一蹙,眼中好似含着些别离的哀伤,烛影摇红,她那身秀银的舞衣也带着似血残阳一般的猩红。镜子中,那窗边的白玉簪早就谢了。 伶人拾掇着衣服首饰,道:“除却杂役巴只,便只剩下三两人罢。却都是打点好以后的,娘子你呢?今后要到哪里去?” “……我?”卞青萝涂唇的手一顿,绛唇点染,画出个浅笑,“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伶人收拾好一身行当,又将自己的琴放回琴匣中,满脸素净,看着盛装打扮的卞青萝,忽然眼圈一红,眼泪扑簌一掉,便是跪在地上,朝她磕了一个头,嘤嘤哭道:“青萝娘子,你教我学琴一日,我早已将你视作亲生胞姐。此间作别,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但滴水之恩,我必然铭记一辈子。” 卞青萝笑了:“一辈子还长呢。再会罢。” 伶人带泪,退出房间,四下又安静起来。只余卞青萝摆弄物什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郁闷。窗下逐渐有一些人声,还有一些搬动重物的声响,她越过枯萎的玉簪花,朝窗下看,见得露天池阁处,已然点起了灯烛,桌案之旁,也各摆起了酒坛。池中荷花开得极好,簇拥着池上舞台,泛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将视线放低一些,却恰好同游廊下的人四目相对,少年人的瞳眸清清亮亮,唇边带着惊喜的笑,将脸面衬得更为开朗英俊;漆黑马尾高高束起,雪白的襟领上落满金黄的杏叶,看来贵气逼人。卞青萝没有对他露出笑容,面上的动容无形无踪,甚至于有些冷漠。 叶远志像是习惯了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耸耸肩,礼貌而抱歉地笑了笑,这才低下头去,去寻自己的位置了。卞青萝确定他再看不到自己,才忧伤地垂下眼睛,轻轻摇着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常听说青萝姑娘一舞倾城,今日若是得见,即便生于乱世,想来也是心满意足了。”谢南雁嗓门大,又含着激动的意思,几乎是喋喋不休地进了场子,那身灰黑软甲有些缺损,已经不复初见时的光洁柔韧了。卞青萝将下颔抵在手背,默然地看着那一个个人进了场。 “……那我便会找机会参你一本,便说是耽于享乐、疏于军务的。”谢南雁身后那人的话,却令卞青萝有些讶地笑了一声,她本以为杨雪意不会说这般俏皮话的,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谢南雁忙不迭回身讨饶,又看见杨雪意背在身后的琴匣,心中有些感激。 卞青萝正看得忍俊不禁时,便见得楼下一声清晰柔和的呼唤:“青萝。” 郁欣与华清远一同站在楼下,卞青萝见得她,面上笑意便是更加浓重,她虚虚在唇边比了一个手势,郁欣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自腰间抽出一支长萧,便是又柔声道:“我不通乐理许多时,技拙,望你勿嫌。” “怎会。”卞青萝摆摆手,“得你一曲,此生有幸。” 最后,卞青萝见到了樊真。他同席间的人会面招呼,一切如常,看来精神不错,更莫要说他是一个正陷于两难境地的人。卞青萝想起初见樊真时,是在那荒芜萧条的村中,在那个时候,她能轻易看出万花眼中藏着的迷惑与痛苦,然而这才过了多久,那眼中神光,却已经被更多的,更深切的某种事物所取代了。 她转身回到室内,轻轻挑开妆奁的最末一层,那是一把镶玉的银匕首,微微出鞘,开过刃,是锐利的。在灯火下发着幽冷的闪光。她的指尖划过一侧的刀刃,刺痛细微如蚁噬,牵出一滴饱满的血红。 此时,有人来报告,说是席间来客都到了,她收了匕首,提起袍袖,珠翠步摇发出清脆击响。暮色四合,池阁灯火辉煌,举杯交盏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她站在绯红的帘后,室内已然没有什么香粉浮脂的味道了,没了巧笑晏晏的江月楼,平白生出些死气沉沉的寂寞来。她提着裙摆,吩咐下人报幕。 她甚至没有伴奏的乐师,但面前这些人却毫不嫌弃他的优伶身份。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杨雪意的起调有些冷冽,琴曲不似舞曲开头,却别有一番意味,席间的声音骤然沉静。她心下却出离放松,这舞并非给那些满脑肠肥的达官贵人看的,看的人都是些生平知己。 众人皆看得一个浅碧影子踏莲而来,三两下便轻飘飘地落于舞台正中。她探出手去,仿佛在接一片初冬的雪绒,回身翩然,旋舞翻花。自始至终,卞青萝都没有笑过,面上如凝霜雪,却因此而多了霜冷中的绝断。步伐踩出深冬列宿,衣袂荡开冷泉涟漪,纤手摘落雪,抬首见朔风。身段柔软多情,气势却冰寒如芒。身无利剑,不披坚执锐,却仿佛手握剑器,眉中凝锋。 间或箫声伴琴而起,琴箫合曲,世间再无此般潇洒之事。见得郁欣立于杨雪意一侧,持萧而奏,白衣清高,仿若谪仙。明月高悬,其光如练,寒冷地拥天地入怀,酒香与花香弥漫纠缠,牵绊在舞人的裙袂,遮挡了观者的双眼。 曲毕舞停,却是静了许久,才有叫好的声音响起来。 卞青萝站在莲台之上,却见得台边伸来一只手,手上带着厚厚的习剑茧,她抬起眼,见得叶远志踩在漂浮的莲叶之上,仍旧明明净净地笑着,伸手等着她接。卞青萝面色一动,摇了摇头,却握住了藏剑弟子的手,她只觉身体一轻,回过神来时,已然站在了看客台上。 明明如月,她满面无奈,坐下身来,看着那满盈的月轮,静寂半晌,只轻声叹道:“叶公子,你送我的花,已经谢了好久了。” 江月楼的好酒,似乎都从地窖中被搬了出来,谢南雁喝得微醺,心情好得难以言喻。憋屈郁闷了这许多天,疲于接战奔波,终于能有放松的时刻。他盯着酒盏里圆满的月亮,又见着身边擦着琴的杨雪意,不由问道:“上回我问你的事情……杨先生可是想好答复了?” 杨雪意一顿,无波无澜道:“……君子之交淡如水罢。” 他按住长歌放在琴上的手,借着酒意道:“那我……那我便做个小人。” 谢南雁那一桌顿然一阵骚动,郁欣见得杨雪意招着手叫她过来,便是放下杯盏,看了一眼正往酒盏里倒着酒的华清远,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少喝些”便被匆匆拉去救场了。华清远见得杨雪意气急败坏地红了脸,险险要把琴中剑抽出来了。从前的小杨先生,可从不会这样的。虽说气急败坏,眼中却连半点凶恶的意思都没有。 酒水入喉,有些甜,而又有些苦。 他转眼看见坐在不远处的樊真,万花没有喝酒,而是看着面前的酒盏发着愣。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过长的鬓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半张脸面,只有眼前的睫羽时隐时现地抖颤着,那张着的眼中,可是含着怎样的心意。他并不能够看清楚,却因此发觉,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好好看过樊真了。 华清远无声无息地喝着酒,顺着喉管而下,忽然便如同入了烈火的炭薪,渐渐蒸干心血,氤氲出重重云雾,时而让他不知身处哪一处九重天阙,可不论碧落黄泉,樊真却依然坐在他的面前,凝固如石,仿佛被隽在了永不回头的时光里。烈酒带来的却是一种近乎愤怒的冲动,究竟是因何缘何,他竟敢还留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且一日日地深刻,一日日地难忘下去。 “樊真。”他按捺不住,开口唤了一句,对方倒是听见了,很快转过头来,瞧见他的时候,眼中却多了好一些讶异,仿佛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一副模样似的。华清远觉得很是好笑,视线又落在那一轮如冰如霜的月轮上,抬起腕子又是要饮,不想手却被按住了。 “别喝了。”樊真知道他的酒量一直不好,却不想华清远却似赌气,一杯连着一杯,大有借酒浇愁之势,明明月满团圞,也明明周遭松快,可他两人却偏要格格不入,彼此的心事重重,彼此却都看得通透。 “不……我……”华清远硬是扳开他的手,又转头看了他一眼,纯阳子的眼中再不复从前那刻意掩盖的霜雪冰封,也没有这段时间以来专门属于樊真的冷淡尖锐,眸中的神光脆弱得像是早春融而未化的冰皮,风中若是旋来杨花柳絮,轻轻飘飘落在上头,便能骤然催出几道细细密密的冰裂,看得到水底最澄净清明的一隅。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了。 樊真的手无知无觉地在华清远的案上放平,轻轻悄悄、小心翼翼地,生怕惊碎了那一池未解浮冰。却见华清远的眼中有月光的痕迹,水光曳动,像是手中把着的酒盏,那光色流转一周,几乎要从微颤的眼睫中滴落而出。 远处诸人的笑闹遥遥响过来,若非相遇乱世之中,这些团聚相逢,想来都是随口呼应的事情。但事到如今,谁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最后一次,虽说相逢萍水,但笑骂有如至交,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粉饰团聚,遮掩离别。 月盈则亏。 华清远手中的杯盏,突然便抓不住了,单薄而扁圆的酒器,绕着桌案转了几圈,扒搭一声倒扣在桌面,余下的酒水从边缘缓缓渗出来,如同被墨汁洇坏的一面素宣。樊真有些心疼,他晓得这是醉得过了,正欲出声去劝,却只觉肩头一沉,扑面而来的气息有些复杂,但从浓重的酒气里,他还是能够分辨出那一种久别而熟悉的气息,隐隐约约、清清淡淡,有如柔和雪风一般的,几乎只是一个刹那,便叫他热了眼眶。 分明清冷的风,却能吹得人浑身发烫。 华清远的额头抵在他的肩窝,发际轻软的绒发微微磨蹭着他肩头的衣物,吐息近在咫尺,没有多余的话,便只是一声不响地靠着。呼吸也很是平静,垂在身侧的手似乎有气无力地抵了一下身下的蒲团,又晃荡一下,按在了樊真的手背上。 华清远的声音瓮声瓮气的,许是因为饮酒昏沉的缘故,一言一语中带着浓重的鼻音:“阿真,我真是……恨你。” “恨你入骨哪。” 轻而慢的声气,就像一声坠入水中的喟叹,但又如此言不由衷,曳出的水泡柔和易碎,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华清远第一次向他剖白心意的时候,是那个飞雪连天的大寒夜,他也沾了满身酒意,酒的热和风的冷将他两腮熏得通红通红,带绒的襟领簇在两颐边,平白生出一些寒风中的可爱来。 若非那夜起始,又哪有之后种种。但与其是后悔,不如说是庆幸。 酒席走到尽头,筵席将散未散。卞青萝横竖看着宾客尽醉而归,华清远却是醉到人事不省,遥远的城垣传来接阵的鼓声,两骑飞尘,向着行宫与阵前分道扬镳。他见得樊真扶着华清远,只有些痛切地与万花交换一个眼神。“先生。”她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张口欲言:“其实我……” 樊真听得此话,却摇摇头,道:“我知道。” 天色已然太晚,每每夜幕降临,总是江月楼最为热闹的时候,此时此刻却出离平静。回青牛观行路太远,交通也不便,便是暂时暂住此处。夜中的风逐渐闷热起来,压得人心有一阵没一阵的慌,连歌舞升平的风月场都知道大厦将倾。 有人送了醒酒凝神的茶水来,樊真接过来,将门扉掩上。到了这个时刻,他不知该同华清远说些什么,似乎什么都不应景、不合适,他端着茶碗走近,却一言半句都酝酿不出来,正是相对无言时,却见华清远有些晃身的站起身来,他刚要伸手去扶,却觉肩头一击钝痛,他身形不稳,被掀得一个趔趄。 他意识到这是华清远打的第一下时,第二下却已经过来,力气没大没小捅在他的锁骨上,也还是剧痛,他不自主地闷哼一声,被掀在地上,脑后一处钝响,疼得眼前金星四迸,肩头骤然被死死钉在地面,痛到连呼吸都在微微震颤。然而那痛苦还没有回味,樊真便觉面上骤然挨了一拳,眼前发花,眼边额角应是要淤青发紫了。 那日夜中,似乎也是这样。连带着华清远眼中的伤痛与悲愤,那时他心乱如麻,此时他心如刀绞。却愧疚慌张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瞬也不瞬地睁着眼睛,却见华清远背着光,见不清楚表情,酒气随着他忽而急促的吐息扑在面上,却见得那昏昧的面目上,忽而有些微幽的光闪,映出暖黄色的焰心,极缓慢极缓慢地坠下,冰凉地落在他的面颊上。 “为什么……你若早已心有所属,又何苦叫我情衷付诸东流……” 声音是哽咽的,甚至连华清远也不知道,在他无知无觉中,眼泪竟流得满面都是,他的话没有伦次,却是委屈在心头不知多久的质问。不安定的回忆太叫人惶恐,没有回答的质问太叫人愤怒,但若他此时此刻不说出来,总有一天,他会被困死在自己留给自己桎梏中。 “樊真。”华清远忽然出了声,因着情绪激动,话中颇有咬牙切齿的意思,也不知是借着酒意,还是他积聚在心中的感情终于泄闸溃堤,他便同个孩子似的,一边哽咽着掉眼泪,一边愤恨道:“你他妈根本不知道,我从前是有多……”话一哽一顿,尾句带着点儿颤,“是有多喜欢你。” 泪水滴在他的面上,顺着面颊流到唇角,是咸涩的。 樊真不知为何却笑了,他自知笑得不好看,因着面上还疼痛地微微抽搐跳动着,他将双臂环过华清远的肩臂,拥抱紧实又有力,后者因着这个动作而微微地颤抖一下,却听得樊真在他耳边道:“大江时而东流,流走多少,我便捧回来多少。” “清远,可我也是……喜欢你的啊。” 城池将颓,广厦将倾。拥他入怀时,樊真看见萧条荒芜的楼阙城池,千门万户,鳞次栉比,随着他诸般心绪而缓缓逝去。他的指尖描摹着华清远面上的轮廓,有点儿热烫,却因着泪水而湿冷了一片。 华清远在发抖,他又何尝不是。如同两个衣衫单薄的行客,穿越了雪岭重重,四肢麻木,手脚皲裂,终究到了冷暖相呵的境地。 亲吻是苦涩的,但他甘之如饴。 第四十一章 华清远非常害怕。 恐惧忧虑、患得患失,从前的话是假的,如今的话可有几分真。 突如而来的不安感觉让他觉得迷茫,周身时而骤冷,时而骤热,如同热釜中沉浮的一点蝼蚁。他在向炽热的绝渊里下沉,无法吐息,无法挣扎。在这个时候,虚空中却伸来一个人的一双臂,从肩侧到背后,将他稳稳当当地圈了一个坚实,他感觉到自己在上升,溺水者脱困,迷途者知返,眼前的光温柔地明亮起来。 那是一个没有声音,却让人浑身剧颤的拥抱。 也许是害怕,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旁的什么。触感与气息都太叫人毛骨悚然,一丝一毫都在骤然地苏醒,如同春风后拔高的细笋,也似春雨里生满的草色。 他一点也不想落泪,但却不由自主,泪水将眼睛浸得发疼发涩。但很快就被小心而细致的亲吻阻得偃旗息鼓,华清远听见自己哽着声音吸了一口气,那虚无缥缈的不安又如此鲜活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从前相同的亲吻,带来相同的欺瞒。 樊真只觉唇间一阵锐痛,原是华清远还了他一个带着血腥气的亲吻,牙齿咬破了柔软的唇瓣,铁腥气顿然迁延化开,痛楚迅速麻木下去。如同华清远锋利如刃的质问一般,亲吻的力度也骤然有了不死不休的气力,华清远从前是主动,但从来温柔,这般带着愤怨怒气的,还是第一次。樊真轻轻喘了一口气,仍旧带着极小心的试探意思,去回应那个过于激烈突然的亲吻,但却越发力不从心。血顺着唇角淋漓地流向颈线,鲜艳得触目惊心。 气息交融纠缠,渐而有了互相角斗较量的意味,比从前任何一次碰撞都要激烈,舌尖相触而相交,谁也不愿就此善罢甘休,于是吮吻舔舐,都有了恨不得将彼此吃拆入腹的意思。纠缠的水声啧啧作响,喘息时断时续。樊真有些恍惚。 “若非如此,我断不会如此算计他……我不愿意。” 他站在郁欣面前,几乎有了卑躬屈膝的驯顺姿态,白衣胜雪的道子冷眼瞧着他,似乎在揣量他话意的真假。灿烂的天光干净通透地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之间,如同一道无声无息的天堑。她的面色冷若冰霜,眼底却蕴着一些即将破冰而出的浮光,踊跃着阳光的金色。 “毕竟是我的师弟,我也不愿叫他待在洛阳,以身涉险。好罢,我答应你。我不知你是否真心,或是别有所图。即便你做出如此让步,如今我都还不能够承认你。”郁欣霜冷的眼眸蕴着似乎能够看透一切的慧黠,穿过明亮日光,静静看着他。 唇分时,两人均是吐息不匀,樊真看见华清远的唇角深深浅浅地带了他唇边的血,在昏黄灯下,竟有些惊心动魄的昳丽。纯阳子皱着眉头,由跪坐的姿势站起身来,手掌抵着桌案,一手按在额间,胸口因着吐息不顺而带来的剧烈起伏还没有平息,连同颧侧的潮红也更为鲜妍秾丽。樊真站起身来,却是忍不住抬步上前去,从华清远身后抱过去,探手按在他的唇角,替华清远将血痂擦干净。华清远微微侧过头,露出他眼角那一点因着哭泣而泛红的痕迹。 眼里有光色微动,他的话中是十成十的犹疑与不信任所带来的浓重不安,甚至由于急于确认,而显得有些抖索脆弱:“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到底是不是……” 樊真听来只觉话语如刀,刀刀剖心,不信至此,何其悲哀。 回答笃定,没有半分犹豫:“真。无半句妄言。” “……多少日了?” 杨雪意自案边丛书中找出一方小匣来,其中整齐叠放着一沓信笺,已经快要积满木匣了,他粗略估量一番,答道:“约莫有百日了,日日不断,想来也是不容易。可你如今的表情看来,手上的,是最后一封?” “我怕是没有再多的时日接着写了。”樊真一笑,递过手上书信,还有一枚雕刻阴阳两仪的道符,美玉无瑕,温润如脂。杨雪意垂眉,面上带着讶异之色,却仍旧缓慢地将这些东西一并放入木盒中,神色凝重肃然。 “我若身死,便将它烧了罢。别再让他留念想,令我纠缠这样久,却没有一个好的结果。但我……我绝不会死。”他容色语调皆是平静,如同在谈论他人生死,末了他朝杨雪意行礼,恭敬谢道:“多谢杨先生替我保守隐秘这样久,当真是无以为报。” 杨雪意摇摇头,发出一声唏嘘长叹。 十指相扣,力度却仍旧大得使人骨节发痛。樊真低首侧面去吻华清远的脖颈,嘴唇触碰到少年人微微跳动着的优美筋络与流着热烫的血脉,萦绕在鼻翼间的气息,莫名能给人一种熟悉舒适之感。攥在他手上的力道越发大,筋骨突出地发着白,樊真的另一只手摸索着解开对方的衣结,衣衽袍袖一松,他垂着眼,咬在颈后的领子上,将那皓雪般白的里衣扯得松了去,窸窸窣窣自肩头滑落下来,露出圆润的肩线与兀然的蝴蝶骨。 他忍不住心痛叹息:“……清减了。” 华清远在前头一声笑,笑得讽刺寒凉:“若非因你,又怎会至此。” 话中都是挑衅的戾气,但身体却是很烫,发热却不发汗,仿佛那层皮囊之下涌动的是一捧捧烧在琉璃堆中的焰。细细亲吻上去,险些要灼伤人的唇。他一寸一寸,厮磨得极其仔细,他感觉到华清远颈侧的筋脉因着紧张而紧绷,但却绝望地隐忍不发。 樊真的动作迟疑一瞬,似乎要停,却见华清远侧过脸面来,微微抬着首,追着他的唇角便恶狠狠咬上来,他晓得他动作中七八成都是赌气,紧扣着的手一松,却是微微抽搐一阵,发着酸痛,华清远在他的怀中稍稍转了个身,手中一扯,便是衣带的裂帛之声。 若是不明就里,一时间大约会觉得他二人是结着仇怨,厮打得衣衫不整。樊真尽量将华清远甚至于有些任性的动作悄悄化解,却抵不过他揣着一身蛮力去扯衣服。万般无奈,他只得加深那个亲吻的力度,任着残破的外衫被扯得落到手肘,他摸到华清远腰间的瘢痕,起伏不平,便像要能摸到满手鲜血,心中擂鼓一般,响得极重极远。 “呼……嗯……” 酒气与血腥气又一次凶狠地交缠在一起,他看见华清远的眸子中漫上了昏昧的水雾,喉头发出窒息的艰难的呻吟,可他何苦还这般接续着亲吻,像要榨干自己最后一刻的清明,像是要让彼此都拥抱着成了涸泽中的鱼,最终死去才够。 樊真皱着眉头分开,唇齿间遗漏的涎液牵作银丝几缕,在灯色之下看来,只生了香艳淫靡的气息。他吻上少年人剑一般平直的锁骨,他自知华清远最为敏感的所在,上在锁骨,一段一段舔舐啃咬过去,动作已然生涩许多了,却因着生疏而多了直截了当的粗暴来。 华清远闷哼一声,以手在他的脊背上虚虚探了探,旋即大着力气猛然一抓一攥,炽热的痛楚立时带着血腥渗出来,叫人生出一些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觉。他仍旧记得很是清楚,锁骨向下,齿关咬在前胸两点茱萸上,复而抵着碾磨辗转。即便他从来受那诸般感情所困,欲望之事,却是连身体都下意识记得清清楚楚的。 “哈……”华清远重重抽了一口气,一半是艰涩力气的痛楚,一半是久别重逢的快意。 谢南雁满身是汗水灰土,从城垣上匆匆奔走下来,黑云压城,兵临城下,日日接战不知多少次,谢南雁当值时,已经越发没有清闲的时刻。如今能见到一面,已经非常宝贵。他抹了抹战裙上溅满的尘灰血迹,周遭吵得听不见人声,他只好大着声音问:“你来做什么?又皮痒,不要命啦?” 樊真照旧横他一记眼刀,任着谢南雁将他拉到兵卒少一些的地方,咽了两口唾沫,才有些艰难道:“南雁,其实我……”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就是来道个别的吗!罗里吧嗦的。”谢南雁很快拆穿了他,抱着臂戏谑地瞧,“你也别总想着婆婆妈妈地谢我,好好保住你的小命,可才有以后之事。以权谋私的事情,要被别人知道了,弹劾一本,我估摸着会被贬到岭南做马夫。” 樊真却因他的过于开朗豁达而动容:“多谢你……我……” 谢南雁威胁地挑起眉:“你这人居然还知道说‘多谢’,啧,可算是转性了。” 樊真自知他这多年损友,是无须多话的,便只能够千谢万谢,受着军人的白眼嫌弃。 华清远只觉心中如影随形的怒火与欲望已然辨不清彼此,他这样的感觉促使着他想要伤害面前的人,却不由自主地迎合。他的姿势极其不舒服,半个身子被按在桌案上,不知不觉里身体被翻了个个儿,后背便是死死贴着樊真的胸腹,薄薄的汗水从时而的磨蹭中渗出来,酒意催出的热烫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带着握笔的茧的手掌,有意无意地贴着他的下腹摩擦,引得他的腿根一阵紧绷的抽搐,他的手肘抵着桌面,却因为浑身簌簌的发抖而使案上摆着的杯碗发出相撞的清脆响声,极其悦耳,又清亮得如同一箓催命符咒,他张口吸气,又破碎支离地吐出来。 他觉得丢人现眼,也觉得愤怒难堪。但浑身就是悖逆着他的思想,无孔不入地在叫嚣着想要,何以至此、何以至此。这姿势让他见不到身后的人,所带来的空虚和不安极其让人恐慌,他又何故变得如此患得患失。 “你、你……”他艰难地开口,似乎每一个字都极尽地消耗着残存的清明,不安令他觉得绝望,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许久之前身困敌阵、手足无措的困境,偏生这个时候,粗糙的茧子磨在下身柱端的触感又骤然明晰起来,他忍不住,脱口大骂一句,话尾却顿出了哭腔:“停、停手……你他妈……倒是让我……嗯……看一看你!” 樊真一愣,听出这句话中带着的脆弱不堪与不安至极,他下意识松了手,华清远便立时脱了辖制,转过身来,他的眼圈又红了,浑身的衣物半褪不褪,裹着的身体却一层薄红,他喘着气,见得樊真脸面,似是放了心,但又极力克制着这点心安,不让它有所流露。 樊真看出他心中挣扎,这段情事自开始以来,便带着满盈的不安与绝望,大约在彼此眼中,对方都是明亮的火焰,义无反顾扑身过去,即便遭着焚心折磨,却仍旧不管不顾。樊真咬咬下唇,猝不及防便将华清远拦腰抱起,便到榻上去。 掌心药粉无色无味,却足以使人沉眠许久。 卞青萝满心忧虑,却只能道:“再过几日,城中便要戒严了。流民再也出不了洛阳城,我知道先生是护着华小道长,但他兴许不会理解你的这般做法。” 樊真将纸包一折两折,细细裹好,摇头道:“他也曾经舍命相救,是我没有珍惜,才置他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如今情景与当时如出一辙,我又怎能令他再次以身犯险。不理解便罢了,如今我已不求他原谅,但愿他周全。” 他忽又想起华清远对他的表白,说是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他已违背过一次,又怎能有第二次。 不能。 好疼。 他的瞳孔骤缩,旋即有些失神。身体生疏太久,已经不适应这般贯入的沉实痛楚,他单单觉得疼痛,痛得眼泪都要被挤出来,欲望在一瞬间里云散烟消,意识在一瞬间里格外清楚,甚至有要终止放弃的感觉。膝盖因着痛楚而本能地曲起,贴在樊真腰部的两侧。方才那人的开拓已经耐心温柔到叫人烦躁的地步,但挺腰进来的时候,却还是要把他痛得两眼发花。 “……你慢点、慢点……”从没有这样一次,华清远觉得自己莫不是得被一凿一凿钉入又抽出的力道操弄到死,气力并不重——分明并不重。却让他满身汗毛倒竖,从痛苦中艰难地寻觅着一叠一叠上升的快感。 “啊啊……”他只觉难堪,疼痛的低呼逐渐变成尾调拖长的呻吟,下身直被做得发麻,直从腿根忍无可忍地、箭簇一般地扩散到足尖,他只觉一种濒临崩溃与失控的快感,伴随着灼心的痛楚升上来,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每每都能看见万花的脸面。 有多恨,大约就有多爱罢。 他早知众生之苦,不过痴念。可他虽见得清楚,却难以跳脱如此樊笼。 他痛极了,仍带着怨愤的力气,一口咬在樊真肩头,血腥气顿然溢了满嘴。樊真也晓得痛,但却因此而将力度与频率都放得更快。华清远一声呜咽堵在喉头,指尖抠在樊真的背脊上没意识地抓挠着。 他的内穴每一下,都将那粗硬物事吸纳得紧紧的,至于每一次分开时,都带出响亮拖沓的水声。他得竭力地顶着腰,才不至于整个人被撞向床头。汗水混合着粘稠清液,流得他腿间淋淋漓漓的一片。 碰撞的感觉比任何一次都要沉实且真切,可也存着前所未有的难堪。他一放声便再收不住,但却渐然感到天地浮沉,随着那快意的时起时落,而时昏时明起来。一下深深捣在穴道的某一处,叫他浑身的血烧也似的,顷刻炸出头皮发麻、声音打颤的感觉来。第二下也仍是很准的,抵着那个点粗暴地翻搅顶弄,腹下的肌肉忍无可忍地颤抖起来,双腿虚软地发着痉挛。他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几乎是要被这感觉生生送上云霄去。 倒是因着他的身体实在生疏,每一下都要得无比贪婪,反而是樊真先抵不住。挽着他的脖颈来亲吻,华清远神思迷离地同他换着吐息与唾液,身体没意识地迎合身上人的姿态,双腿紧紧攀着樊真的腰,随着动作发出簌簌的摩擦声,穴口随着一进一出而一收一放,空虚与满足暧昧不清。痛苦的呻吟变成满足的叹息,他抖着手去摸自己硬得发热的茎柱,指腹却扫到两人连接的地方,青筋虬结遍布,不多时便将一股股清液蹭得他满手都是,华清远有一阵没一阵地喘,指端带着炽热温度,感受着反复进出的快意。 绷得死紧的腰线渐然颤抖起来,小腹上的肌肉微微一缩,他摇头避开亲吻,忍不住要喊,自觉遥遥到了崩溃边缘,快意丛丛叠叠了许久,到了即将溢满的顶点,爽快得无以复加。 “啊……啊啊……”他半闭着眼,只剩濒临绝顶的呼喊,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连“喜欢”二字,都说不出来。太生涩,也太困难。 腹下一抽,却是樊真深深吸了一口气,退开了填在他身体中的阳物,华清远只觉下腹一股潮湿微凉,睁开眼睛,待得水雾褪尽,半撑起身子朝下瞧,才见得腹下一片白浊,一些喷在他的腹上,一些沾在下体的毛发上,他面上一阵烧热,气喘着哑声问:“怎么不在里面……”却觉樊真只是喘着粗重的气,低头轻轻吻他的眼睛。 他的声音同样沙哑,却很温柔:“我知道你不太喜欢。” 华清远冷哼一声,声音却因着情欲使然,而带着些不屑的慵懒,他还是第一次这般同樊真说话:“你还知道么?倒是想起关心我来了?从前可都是……嗯……你做什么——呃……”他一下瞪大眼睛,见得樊真一声不响地去舔他下腹的白浊,舌尖柔软的刺激温温吞吞,但却非常、非常舒服,直弄得华清远像是被挠了下颔耳根的猫儿,发出了满足的低哼。他可是想遏止住心下爱慕的意思,但却怎样都阻不住。 粉色的舌尖一点点将那些东西送进口中,华清远知道自己还未射过,那动作却越发撩拨得身下之物硬热如铁,器宇轩昂地挺翘起来,他便也是一刹那,便明白樊真想做什么,他含混地叫了一声,却聊胜于无,万花接下来的动作叫他整个人如同雷劈电击一般,头脑一片空白,全身不住剧颤。 湿润温热的口腔裹着他的性器,湿腻柔软的舌苔卷着端口反复舔舐着,过大的刺激险些令华清远扯着声音大叫出口,他的双腿随着每一下舔弄而剧烈地发着颤,太多羞耻感觉带着叫人头皮发麻的快感,险险爽得令他开口骂人了。 “唔!别、别碰……”华清远见得眼前场景,心中非礼勿视炸响成一片烟火,他别过脸面去,却因为看不见而使触觉更加敏感,带着握笔茧的手指落在两个囊袋上,捻按挑动。气力有些大,大约是因为这第一次的生疏,樊真的齿列时而刮蹭在肌理之上,却引了更大的刺激。华清远忍无可忍,人是抖索的,声气也是抖索的:“嗯啊……不、不成,我——啊……”他的目色骤然一个模糊,生生被身下的舔吻做到高潮,吐息光入不出,双腿不住抽搐痉挛,不知从何而来的雪片子埋了眼珠子,又被他滚热的眼泪融化得一塌糊涂。 腰一下子软了,满身气力仿佛被卸过一遭。他再睁开眼睛时,恰好看见樊真将嘴角残着的白浊擦掉,他一愣,只得有气无力道:“脏、脏……你不要……” 樊真摇一摇头,倾身过来抱他,华清远累得不想说话,由着樊真静静拥着他。大汗淋漓的两具赤裸躯体,连气息都已经混成一种。他听见樊真在他耳边轻柔道:“清远,抱歉。”声音分明很沉,却似是柳絮子飘进耳朵里,勾得心中阵阵发痒。 “你跟我说千句万句抱歉、对不起,也是没有用的。”华清远说着没好气的话,却是凑过去咬了咬樊真的耳垂,对方似乎笑了,抬手帮他擦鬓角的热汗。华清远将姿势躺得更舒服些,一条长腿跨到樊真两腿的空隙里,倒大大咧咧地成了另一个交缠的姿势,只是他没力气再做,身下物也软软趴着,樊真动了一动,将华清远额间汗湿的鬓发朝后拨弄一下。 “……你累不累?”樊真问他,鼻尖蹭在面侧,弄得华清远面上一阵热。 华清远瞪他一眼,道:“会被你干到死也犹未可知。” 这荤腔开罢,华清远终究扑哧一笑,眼睛眯成弯月一般的两个弧,里头含着未干的泪,看来竟是很清润可爱的。樊真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华清远一个倦怠疲累的呵欠打断了,华清远眨了眨朦胧的眼,道:“困得要命,去洗洗,睡了。” 这模样,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似乎经历太多,而终于尘埃落定那般。 樊真看得定了,心中却不可抑止地涌起一阵接一阵的不舍留恋来。 此去一为别,不知何时能够再见。 千万保重。 第四十二章 樊真擦着湿发回屋时,华清远早已睡得人事不省。夏季天候闷热,远地里传来木杵捣衣的寂寞响声,一下又一下,空落落的。 华清远的被团盖得不踏实,被囫囵踢在旁侧。半干的头发湿湿嗒嗒粘在他的面侧颈边,亵衣贴在后背,显出几团不大不小的水点,隐隐约约将窄瘦腰线勾勒出来。衣服穿得不很仔细,衣带早便辗转地松开了,露出少年人从肩下到胸腹一段紧实白肉,仔细可辨得一些或深或浅的伤痕,但并不妨碍骨肉恰到好处的起伏与形状。他总归很喜欢这个人的,如下才如此清晰刻骨地觉察到。 他担心华清远会着凉头痛,便摘了挂在脖颈上的发巾,坐到床沿小心翼翼地擦。华清远微微动了动,曲了曲指尖,旋即又将手虚虚一探,攥在樊真的衣角。纯阳子的睡相恬然,是安稳清凉而又夷然无事的模样。 樊真见着他舒展开的眼角眉梢,平和一线的唇角,心中忽而感慨迭起,心底有一些隐昧的别意离愁。从前他似乎从没有好好看过华清远,又似乎是分离太久,相聚又遥遥难近,即便重逢,又立刻需要分开。天意造化,令人唏嘘。 他掀起被单的一角,轻手轻脚帮华清远盖上,喃喃自语般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时不时总在回忆从前的事情。然而只剩下一些极其模糊的片段,印象不很深刻。都说,人只有在面对至亲至爱之时,那些过往相忆,才都如数家珍。然而我又算是什么呢?” 樊真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话中带着自轻的意味,垂眼道:“这许多隐瞒与犹豫,不知让你遭了多少不安忧虑,而我却从没有消想过。我也曾问过自己,从前究竟将你当作什么?其实我……我自小没有什么交心人,云白虽然活泼,但年岁渐长,与他逐渐有了分歧,心中苦闷,上不能同师父言明,下不能添师妹烦忧。后来我发现,在同你认识之前,我已然很久未与谁秉烛夜谈、促膝而眠过了。” “此情不知所起……亦不知何时可终。” “那便不要有所终罢。将你折磨得日日不得安宁,岂不是很好。”他的话音方落,便听得冷然一句话,倏然对上一双冷冷清清的眸子,其里神采如同华山微雪,不及严寒,却有霜冷。也像极了他的师姐郁欣。 樊真一愣神,只觉面上一阵烧热,直从领口窜生到面颊上,耳廓一下便烫如铁烙。仿佛是他小时同方云白偷跑玩耍,一心以为师父并不知道,却又被发现的满心尴尬羞赧。他别开目光,却听华清远打了个呵欠,又道:“有些渴,案上还有水么?” 樊真听得此话,眉头微微一皱蹙,却仍旧手脚麻利地到案边举杯倒茶去,华清远接过茶杯,却不喝,杯子握在手掌心里,轻轻打着转,忖度一阵,华清远终究开口:“从前同你在一起,恨不得掏心挖肺,把所有的好都没有保留的送给你。回头看来有些可笑。” “有一些事情,不是心下剖白,亦或是一场情爱能够解决的。时间还有很长。”华清远的话说得温吞又清晰,一字一字脱口而出,他静默一瞬,探手握住樊真的手掌,放在手心里捏了捏,恳切道:“太上忘情,并非无情。我从来明白,但却舍不得,也忘不掉。想来这人世间,只你一人令我至此。” 言毕,他似乎有些感慨,举杯将那茶水饮下,却冷不防跌进一个带着皂荚清爽气息的怀抱里,他手中的杯子一下握不住,骨碌碌地惊落在地。樊真紧紧地抱着他,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揉散揉碎,变作自己的一部分。华清远被这大力气弄得有些发懵,犹犹豫豫伸出手臂,以手掌放在樊真的脊背上,轻轻地上下捋动着。 “我其实一直记得你当日唱了什么。”樊真的吐息贴着他的耳廓,声音遮了层山雾一般,有些忽隐忽现的朦胧,华清远听见樊真在轻声轻气地背诵,正是他那时的弹剑歌,最末一句时,樊真顿了一下,道:“那时你问我对你有多少真心。” 华清远哧地一笑,话中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真心没有,谎话连篇。” 樊真听明白他话中笑意,仍旧慌神:“我有。有……十分。是有的……” 华清远在他怀中微微一挣,他将力气一卸,便见得华清远半坐在他的面前,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直盯着他,瞬也不瞬地看,樊真只觉耳后又烫得红了,华清远仍只是看。两人相对无言,樊真如坐针毡。华清远将他逼得实在没有办法,正要出言解释时,却见纯阳子骤然伸出双手,按在他的面颊上,使劲挤了挤,团出个不甚好看的鬼脸来。 “……痛。”他的眼角被挤得一眯,这动作十成十的孩子气,樊真在模模糊糊的视线里看得分明,华清远眼里有笑,雪消冰解。 “就得让你痛一痛。”华清远似笑非笑的,却又是捧着樊真的脸面,凑近吻他的嘴唇,湿软的舌尖刮在他的齿列,抵在樊真的虎牙上,蹭着打了个转。他是有这样细微稚气的习惯的,樊真不自觉也悄悄弯起唇角,勾过华清远的舌,这亲吻来的缠绵缱绻,活活将人骨头里的醉意与懒意都勾出来了。 气氛暧昧,困意撩人。华清远不情不愿地分开来,抹了抹眼里一层薄雾,翻身又躺了回去,低声促道:“不闹了,睡觉、睡觉。” 闭上双眼,沉入黑甜之前,华清远嘟嘟囔囔,声音小而轻:“我有多憎恨你,就有多喜欢你……情之所钟,不过情之所钟。” 均匀而浅淡的呼吸声响在室内,华清远渐渐睡熟。樊真却仍坐在他的身边,替他将衣襟拢好,手指在他的锁骨处一停,见得皮肤上那一点含苞梅花一般的粉红,他的指腹在那点痕迹上摩挲一下,又极慢地收回了。 再浅的伤口,总归有疤痕。再轻描淡写的讲述,总归要动心。 他虚虚抱了抱华清远,嘴唇在他额上落下点水蜻蜓般的一下。他便是看着窗外黑沉的夜色,逐渐翻了天明前的鱼肚白,夜气被天边一轮金日尽数吞噬殆尽,后背骤然地烫起一股热流,不多时便蒸了微汗。 不多时,他等待的人叩响房门。 樊真起身开门,见得是卞青萝,神色凝重地点一点头。便回身将华清远拦腰一抱,对方仍旧昏睡不醒,便是遭了药蒙了神识。樊真边道:“其他人呢?可是也走了?我记得医署的人先前走了大半,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我自是安排好了,”卞青萝利落地闪身一让,“送回纯阳去,郁欣也同我商量好了,路上自会有人接应。你别担心。” “一路上不曾有战乱罢……吃食呢?我许久没有回长安、回万花去了,局势何如,已经不能亲身体会,无事最好……”许是忧心,他本不是多言语的性子,却不知觉里念念叨叨了许多话,此时倒显得婆婆妈妈。 卞青萝将他让出门去,摇摇头:“你放心。” 朝霞不出门,可这天边金光灿灿,绛紫将远处起伏不定的一线山峦描成即将愈合的伤痕的疤,炽烈的火红如血一般,消弭一切温和柔情的天青与天湛,周遭的人们,面上都染着朝霞的猩红,只有无数双黑白分明的眼,倒映出日升下亭台楼阁伟健的阴影,惴惴不安地考虑着前方道路。 樊真瞧了马车上的软榻与随身物事,又一一仔细确认过到达长安的路途行程,马夫与随行役使见得他的神情,纷纷都露出很是肃然不苟的表现来,人人都在叫他安心也似的。最终,在他三五回不疲不休的检查下,那马车终究随着一声响亮鞭子,车轮辚辚,朝着洛阳城外绝尘而去。 日轮逐渐同深紫的青山脱离,日色黄浓浓地浸了一地。卞青萝站在樊真身边,将双手拢在宽大袖笼中,目送着那马车逐渐缩小成微不可察的赭红小点,心下五味杂陈,她唏嘘喟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相聚也如同虚空大梦,梦散酒醒,也就各自分散了。” 车马拐过街道尽头的角隅,樊真移走视线,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背着满天霞云流荡,玄衣振风而响,极长的发被掀动到面侧,一丝一缕如同细描的工笔,皆纷扬在满城夏风中。步音沉实,踏地有声,卞青萝在后看着,竟有些愣。 分明是个羸瘦而带着文气的身影,却笃定得似是披坚执锐的军士。 “洛阳……” “洛阳……戒严了……回不去……叛军……攻城……” 冰凉的触感摩擦在他的额上,将他额前的热汗擦干净了,可是吹进来的风有些冷,沙沙作响的,似乎是一阵山风。使他想到华山那连绵不绝的郁郁苍苍的松,梅鹿会在树边呦呦地鸣,雪狼会在石后仰脖长啸。他昏昏沉沉,偶然听到几个破碎辞句,如同回响无穷的惊雷,震得他头痛欲裂。 “师兄……纯阳……” “冷死我了……华山果然还是华山……” 华清远骤然清醒,一件裘衣铺盖在他的身上,有冰凉的屑子吹在他的面上,努力掀开眼皮时,他只觉眼睛一阵剧痛,立时又闭上了,明亮的天光生生将他的两眼刺出接续的泪水来,耳中迟钝轰鸣总算有了缓和消退的感觉,他感到有人推着他的双肩,轻轻地摇晃,在旁侧一叠声地叫着“师兄”。 “……嗯。”他闭着眼应声,摇晃止了,声音停了。他勉强睁开眼睛,眼前白花花一片,情景破碎而又支离。可又远不及他心中的山崩地坼,浑身发软,如同锈了,口干舌燥,喉咙似是被烧穿一个血洞,疼得声音喑哑。 洛阳回不去了。 他回到了纯阳宫。 华清远挣扎着起身,险些因着颠簸摔下榻去,师弟们忙忙慌慌地一拥而上,扶将的扶将,递茶水汗巾的更是有。华清远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伸手将遮窗的竹篾子掀开,果真看到了华山蜿蜒曲折、松风万壑的山道。 身旁有人笑:“就快到纯阳宫了,师父与师兄这样久没有见到你,怕是很想你。” 华清远的神色木然下去,看着随着车行而模糊一片的景色,脑海里却一片空白。光是轰隆隆地回荡着车轮滚响,分明是回了阔别多时的门派,他却是一副夷然无事的清净模样。这倒看得周遭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们何尝不眷恋着师门,很快便忽略华清远初醒的神游了。 他随着师弟师妹走过山门,拾阶而上,一路上皆是安然而娴静,毫无重回故土的激动雀跃。华山即便是在盛夏,却依然带着当凌绝顶的寒意。回归的弟子依例要在三清殿拜谒无量天尊,念诵道德经卷。他由人扶着,跪倒在殿前蒲团之上,周遭人毕恭毕敬地做着稽首,而他却抬着首,看天尊造像,长眉长须,油彩光润,一如新设。 他张了张口,只觉神思越来越清楚,他回不到洛阳了,他回纯阳宫了。他安然无恙,他无烦无扰。如今应该是要笑的,自己恍惚里似乎却是是笑了。 然而周遭跪着的纯阳弟子,皆是一脸惊诧地回头看他,讶异地听他从喉咙中发出的古怪沙哑的笑,仿佛在恐惧一种疯癫的亵渎。连他本人也不知自己在笑,又在哭,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钉在那尊贵无比的造像上,他错愕地愣了许久,突然顿足大笑。 “天道无情,太上忘情!害人不浅、害人不浅啊!” 第四十三章 在他的印象中,洛阳的夏天,本不该如此的潮湿多雨。 闷热的夜风滚烫着城垣的硝烟,带着呛鼻的热意,酸涩地流入胸腔中,樊真的喉头有些刺痛的发紧,微冷的雨丝若有若无地拂在面上,不多时便令他眼前昏沉的景色愈加模糊不清起来。城楼上视野开阔,朝下俯观,见得一地明暗灯火,有如一天荧烁星子,只是夜幕昏沉,那万家灯火,也便有了衰颓凋敝的迹象,在细雨空蒙里缀连不绝,如同深山中熠熠宵行的火萤,似乎周遭那铺天盖地的黑暗,随时能将它们捕获,而又浑然地熄灭。 “无星无月,只有这一些濒临死去的灯火,还在深夜中发着最后的亮光。”身边传来一声低叹,声音如同溪泉入涧,泠泠动听,樊真转眼一看,见得一个纤弱人形,披着一件竹蓑,纵然地跃在他的身侧,又施施然坐下。竹草发出低吟着的沙沙声响。 “先生本可以一同离开洛阳的。” 听见女人的话,樊真却是笑着摇摇头:“那日我折返荒村,不过是为了找一个答复。如今似是有一些明白了。菟娘。” 卞青萝似是笑了的,灯影照出她的半个笑影,她柔声道:“不想先生还认得我。”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你也可以一走了之。”樊真移开视线,仍旧是静静看着那星星点点的灯火,这话虽说是个疑问句子,却已然笃定答案一般。从那座城池归来之后,伤痛在他的身体上留上的瘢痕,却在逐渐愈合的过程中带来了沉默的变化。 “那个时候,你也是这般问我的。你说我完全可以离开。你还记得我的回答么?”卞青萝幽幽的声音轻轻飘飘,传入樊真的耳中,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翎羽,荡在心湖中,只剩下一些经年累月的温暖涟漪。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下既然黑暗,前路或许光明,许多人和事,都是能够被改变的。”樊真喃喃回答道,心中却已然没有什么波澜起伏,这话如今回想,竟是一语成谶,他的心底涌上一些无奈的可笑,“你说得分毫不差。” 卞青萝将身上的蓑衣裹紧,那影子竟也显得佝偻沧桑起来,她的声音略低了一些:“物换星移,本就是天道寻常。菟娘不过是随口一言。想来缘分真是神奇,不想会在洛阳再遇到先生,也不想会共事这样久。” “我沦落风尘,得幸遇见的都是恩公。却终究愧对叶公子的错爱,他待我一向很好,在此之前,其实他已经动用了许多关系,想方设法叫我出逃洛阳。但我却不愿,想来他也自当觉得古怪罢。”低沉柔婉的声音娓娓道来,却蕴藏着不着痕迹的悲哀。 “我是有夫之妇。夫君大概已经魂归故里,虽说夫家已经不要我了,但我却仍旧放不下。从前我读过一首诗,说是‘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她的话音一停,尾调似乎有些发颤,身边窸窸窣窣,仿佛在拂袖拭泪。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雨丝吹在面上,有些带着潮意的热,像是刚从眼眶中落下的热泪。樊真将这句来回在口中心中过了许多遍,心下唏嘘,想要叹息,却只觉喉头哽塞,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华清远大约已经回到纯阳宫了罢,他或许会憎恨自己……恨自己最后连个解释也没有,就再次令彼此分隔两地。思及此处,樊真自觉心下一阵剥骨拆筋的痛楚,随着每一下脉搏而更加鲜活旺盛,他几乎疑心自己那旧疾又要发作了。然而在这止不住的痛心中,有什么带着炽热温度的念头,渐渐在脑海里明晰起来。 活着回去,回长安去,回万花去——回去见到华清远。 “可我……”他颤抖着声音脱口而出,“我一点也不想死。” 周遭静了一阵,听得卞青萝道:“先生的路还很长。黑夜虚无而又漫长,这一些灯火,虽然会燃尽熄灭,但总有日出。听闻这两日叛军要攻城了,城中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听人说,上一回洛阳失守,似乎也是这般模样。” “……天色不早了,走罢。”樊真看着城楼下风雨潇潇,灯火阑珊,日出遥遥无期。但他的心中却莫名其妙的痛苦却平静着。在这样的一个刹那里,透过眼前朦胧的黑暗,透过无边无际的漫长时光,他看见从前浑浑噩噩的自己,那个看淡死生、不屑一顾的自己。 没有经历过真正生离死别的绝望,所以轻描淡写。 可那是从前。 卞青萝同他并肩走着,不知何时却又停了步子,垂眉道:“便到此处罢,我在江月楼还有一些东西要拾掇拾掇,得先走一步。” 她有些欲言又止,却终究道:“先生,再见了。” 这夜同罗丹府上依旧灯火通明,似乎唯有在这一处,才无法感觉到黑云压城的紧迫。灯火通明的院落中,已经搭上了遮雨的篷布与花团锦簇的舞台,宾客在廊下推杯换盏,言笑晏晏,通明的灯火照亮他们油光满面的眉目,高谈阔论的内容,无非是权财富贵,美人宠姬。樊真在席下静坐着听,但很快便厌倦了。 同罗丹今日精神头不大好,看来病恹恹的,许是希希零零的小雨引人困倦,汤药早前已经奉上去了,却仍旧摆在案头,一点也没有要动的迹象。席后的乐师开始调琴弄弦,宴会行将开始。樊真见得纱帐后的卞青萝,舞裙盛装,是那一夜月下起舞的扮相。 期间卞青萝似是差人去敦促同罗丹喝药,那大将不情不愿,将药碗中的苦涩液体一饮而尽,同罗丹的身边坐着一袭火红衣装的霁月,樊真虽说远观,却也能看见女人那一双不同于中原人的褐金眸子,在灯下潋滟地闪着清光。 筵席开始,舞姬徐徐而入,起先是一组令人眼花缭乱的胡旋舞,那旋转的堕马髻上的珠翠,刺痛地晃着人眼,周遭的人夸张地喝彩大笑,至于手舞足蹈,同罗丹却看得兴致缺缺,方看了一遭,便挥手将那些舞姬屏退了去。 ——当真荒唐。 门外战火连天,门内歌舞升平。樊真冷眼看着那一些阿谀奉承的笑脸,听着油腔滑调的言辞,琴师的乐曲淫靡艳俗,相和的萧调孟浪轻佻,不及那一夜杨雪意与郁欣所奏万分之一。他看着舞台上脚踏莲花轻步上场的卞青萝,周遭觥筹交错的声音,忽然都停止了。 卞青萝没有笑,舞步与当夜如出一辙,一举一动的凌厉清冷,都令她如同一朵盛放的天山雪莲,冷丽得夺人心魄。一勾手,一抬腿,卷起裙袂如同雪涛一般,步伐飞旋,如同穿花蛱蝶,又似点水蜻蜓,如同一道雪风般,直吹到了同罗丹座前。 席上众人皆被她的美貌与舞姿折服,握着酒盏的手停在半空,四下乱瞟的眼再也没了飘散视线的理由,所有人都在看卞青萝曼妙的舞姿,仿佛在看一场纷纷扬扬的六月飞雪,浓黑的发与浅青的裙,分明的黑与干净的素,毫不拖泥带水的舞蹈,便不大像是舞蹈,仿佛剑器之姿。这古怪念头方掠过樊真的心底,他便见得同罗丹那满目痴迷喜悦的神色,一点一点在他的面上消失殆尽,他红润的气色,也随着舞蹈而变成死人一般的青白。 同罗丹突然以一种极为古怪的姿势,狠狠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那死人般的青白,又迅速变成了窒息的猪肝绛色,便是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一道雪亮的刃光晃得席上的人一阵眼花,只见得卞青萝的手中,不知何时便出现了一把寸段匕首,极快极准地朝着同罗丹的心腔猛然扎去。席上一阵混乱骚动,杯盏落地摔碎的声响起起伏伏,格外清楚。 “药里有东西!和刺客是串通好的!”说时迟那时快,坐在同罗丹身边的霁月,忽而暴起,娇声暴喝一声,却只能惹得周围的人更为混乱,樊真眼疾,见得刀光乍现,席间却听得卞青萝一声凄厉尖叫,不远处青衣血染,那女人身形骤然软倒。 樊真错愕得呆立原地,只觉从头到尾不住打着颤,千想万想,他料不到卞青萝会做这般必死无疑的事情,周遭家仆的错乱脚步,官员的失声尖叫,伶人的大喊哭泣,轰隆隆响成一大片,许多人簇拥在同罗丹身边,试图去抢救治疗,樊真后退一步,却只觉身后一阵红衣教特有的甜腻香风,游蛇一般从耳根缠到鼻翼,耳边似乎有人轻笑一声。他的肋下骤然一凉,旋即本能地因为疼痛而疯也似的抽搐起来。 他迟钝地低下眼去,只见得腹下哧地窜出一截银白色的刀尖子来,血珠子无法在锐利的锋刃上凝聚成股,一粒一粒地顺着刀尖,滴在他的衣摆与靴尖上,剧痛险些让他当场昏厥过去,殊不知他周身大穴在一个须臾中尽数被点封,那痛楚很快便麻木了。身体中的异物朝前送上一送,似乎在找更为合适的位置,便是干净利落地抽开了。 樊真的身体一下子失却凭依,双膝一软,脸面朝下,扑倒在地。意识骤然模糊起来,香风还纠缠着他,仿佛一场如疽附骨的梦寐,令他无法呼吸,混沌很快侵占了他的大部分神识,他甚至连一声疼痛的呻吟都没有发,便彻底跌进了不可测的绝渊里。 这是一片安息的黑暗,温柔得如同潮水一般,包裹着他的四肢百骸。是沉梦黑甜,稳定地使人沉溺其中,吐息着濒临死亡的绝望。他似乎是睁着眼睛的,可眼前一片黑暗,他似乎是在呼唤着什么的,可周遭一片静寂。 发生了什么,他并不很清楚,无论是从前的,亦或是现在的。 黑暗似乎渐次有了形体,他努力地分辨着这漂浮不定的黑的形状,亭台高阁,石巷通衢,一座座,一道道,延伸得极远,黑暗中有腥云遍野,有战场厮杀。时而是抛弃他的母亲,勾了出的消瘦佝偻的黑影,离他越来越远,走进了荒芜城池不见底的黑暗里。他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于是便尝试着离开这无尽头的黑沉。 不知挣扎了多久,他带着一丝一毫苟延残喘的气力,长久地奔跑着。不知多久,他忽而觉得有些冷,如同华山夹杂着细雪的微风吹在身上,但他却没有因此停下。他要逃出去了,要逃出去了—— “阿真!” 樊真骤然睁开眼睛,大地似乎在微微震颤,他一醒转,所有铺天盖地的痛楚与劫后余生的恐怖,都卷土重来。他痛得几乎要掉眼泪,喘着粗气缓了许久,才见得自己正躺在一处草棚底下,身下草席带着湿霉气味。他不知自己此刻身处何处,远天带着沉重的阴霾,远处却火光冲天,烈火从高大城垣中喷薄而出,带出一地魑魅魍魉般摇曳逃窜的可怖阴影。 “洛阳城——破了!破了……” “城破了……破了……啊……” 惊慌失措的声音从叠地响起来,樊真微微抬起头,浑身痛得受不了,他勉强看清楚周遭的情形,这大约是一处流民营地,在他不远处,零零散散聚集着十数个衣着破烂、蓬头垢面的流民,听得这一个消息,周遭静了一阵,便渐渐生了一阵呜咽哭泣来。 樊真的视线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却见得那一些老百姓,嘤嘤呜呜哭着,都跪向北跪了一地。那哭声在远处城中大火的噼啪炸响中,越发悲痛地大了起来。最后竟是哭声震天。樊真忍着痛苦,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眼角也开始淌下泪水来。 向北而哭,那是长安的方向。哭的是丹凤朝阳,是繁华如梦。 少年曾经这样同他道:“当时的誓词是这么说的:‘一入天策,苟利国家,不图富贵’。” 你的大好江山,你的盛世太平,终于毁在这一场又一场的战火纷飞里,亭台楼阙,都成了残垣断壁。若不是这狼烟四起,他不需要眼见这一座又一座繁华的城镇荒芜衰败,若不是这兵荒马乱,他不需要带着这样痛苦而又绵长的爱与恨,颠沛流离地辗转下去。 他发出不成调子的哽咽,他何其有幸遇见华清远,又何其不幸生于此世! 从前他只懂自己,不懂家国。但眼睁睁看着熊熊大火,听着黎民涂炭,眼泪就忍不住要夺眶而出,喉头带着苦涩的血腥味,他哭得浑身发抖,却又因为疼痛而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他不明白心中为何会有如此悲恸的震动,痛惜、悲哀、愤怒、庆幸,如同被潮涯击打的石头,发出了沉闷而有力的雷霆巨响。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第四十四章 “柳叔叔,你不再往前走了么?” 柳杯酒停下脚步,将怀中剑鞘换了个方向,冰凉的雪屑子不多时便落满了他的肩头,他看着纯阳宫高大巍峨的山门,在鹅毛大雪之中,那青黛色的飞甍翘角,被雾蒙蒙的雪尘包藏着,如同云端中若隐若现的飞燕翅尖。顺着悬崖边的那一条细小栈道望过去,依稀能够参见高大肃穆的三清殿、老君宫。柳杯酒在风雪中站定,朝着太极广场后、纯阳宫的方向,毕恭毕敬地打了一个稽首。 “我……我在这里等你们。”他咽了咽口水,空茫的雪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才是秋末冬初,华山的风雪却来得比往时更早。草木经霜,岁岁枯荣,只有这宫殿楼宇,依旧沉默地俯视着山下更迭起落,看着无数求道者登途,而又徒然折返。他已经许多年未再踏进纯阳一步了,他的无数日思夜想,都会在看到这座山门的一刹那灰飞烟灭,他不敢,也不能。 思绪正散漫着,柳杯酒只觉臂弯里一重,匆忙回过神,方对上沈落言的眼睛,万花将一把伞塞进他的怀中,又将半个手臂里抱着的孩子朝上拎了拎,好叫他坐得稳一些,沈落言的目色与语气都凉凉的:“算来你也怂了十多年,昔年对你冷嘲热讽的那一批人,说不定早就忘记了纯阳宫还有一号你在。” “哈、哈哈……”柳杯酒挠挠后脑勺,将长剑挂回腰际,乖乖将沈落言塞进来的纸伞打开,好遮一遮扑面而来的风雪,柳杯酒掐指一算,连连摇头苦笑:“十八年啦。落言。想来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别说我们,是你老了。”沈落言并不对他的唏嘘感慨买账,语气仍旧凶凶巴巴,满是嫌弃的意味:“你不是想瞧你的师侄么,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走了。” “嗳,嗳。”柳杯酒忙不迭撑伞跟上,却依然在踏入山门的那一步上,显而易见地迟疑了一瞬。见得那一抹玄色影子越走越远,根本没有等他的意思,他又颇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赶忙小跑着去追。 他们在接引弟子的指引下,走过陡峭山道,径直穿过太极广场,正是纯阳弟子晨练早课的时候,偌大的广场中整齐站着一队执剑操练的纯阳弟子,柳杯酒瞧了瞧他们簇新的道袍,还是入门的简单样式,他不由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心下惭愧。时常有纯阳弟子朝他投来好奇目光,想来是认得他这身道袍,却不知他又是哪位神秘来客,没有人再认得出他是何人。 那一些千夫所指的阴霾风暴,再也招架不住时光的磋磨,终究平静了下来,没有半点痕迹。 “师兄是在上两月回来的罢,但回来之后,也只是在歇息调养,开初是在思过崖,如今是在非鱼池,跟着山石道长做事情。”提及华清远,那接引弟子的神色有些闪烁,却仍旧在天街的马厩处安排了马匹,“先前已经着人通知过山石道长了,雪深路滑,两位一路小心。” 柳杯酒在马上皱起眉头,见得沈落言将阿由裹进怀里,便催开马步慢慢走,同那弟子并驾齐驱,扬声问道:“敢问这位道长,既然是思过崖,我那师侄,可是犯了什么规矩么?” “道长还知道思过崖的掌故啊……”那弟子有些尴尬地拉了拉马缰,马蹄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沙沙的蹄音。 柳杯酒哧地一笑:“我以前可是日日到那鬼地方去待呢。” “您说笑了。”接引弟子只当柳杯酒说了个笑话,又道:“到思过崖去,说是目无礼法,亵渎天尊。但到非鱼池,却是师兄自己提出要走的。那地方有点儿远,”马头一转,直扎进了一片结满霜雪的竹林中。“也不知师兄下山经历了什么,但他也不愿同我们说一句关于山下的话。” “年轻人哪。”柳杯酒在马上长叹一声,顿了马蹄,等着沈落言过来,待得万花离他近了,便又复叹道:“年轻人哪。落言,你的徒弟仍旧是没有音讯么?” “洛阳那边打得厉害,音书不通。”一提到樊真,沈落言便露出了极为苦恼忧虑的神色,“我差人在天都镇留意驿站的信使了,去前线的人也有过请托。但总归乱世,人力有限。说是找不到,且就算是活着。我也不愿意朝坏处想。” 沈落言说着,拉了拉裹在阿由身上的狐皮斗篷,马儿颠簸的走,孩子却窝在温暖的怀抱里,眯着眼睛似是睡着了。沈落言垂下眉眼,温声道:“这孩子说什么都要跟过来,在万花谷里虽然从不提阿真,晚上偷偷哭的时候,喊的还是他与你的师侄的名字。” “……”柳杯酒摇摇头,听得林后一片空灵清越的淙淙水声,马蹄踩在落霜的青石板上,声音跳脱地,一下一下,如同泉流击石。竹枝密密匝匝,轻轻擦过人的发梢肩头,留下飞絮般的一缕洁白,转瞬即逝。 打马经过一道小石桥,周遭渐然开阔起来。非鱼池依山而聚,一壶悬泉瀑布,傍青石一碑,飞漱而下,直落潭涧,潭中有大石一块,潭边有青石一座。石上坐着个披蓑戴笠的佝偻人形,一杆鱼竿懒洋洋地垂进潭中。如同一尊静止了千万年的雕塑。 柳杯酒看着这个钓鱼老叟,面色微变,他似乎朝后瑟缩一下,好像要躲。 但却已经来不及,这钓鱼老头听得马蹄声,已然缓缓转过头来,却在见得柳杯酒的一瞬间里,浑身精神无比地活泛地动起来,柳杯酒跳下马,便劈头听得一声苍老的怒喝:“好哇,柳杯酒,你这小兔崽子!别以为你这副样子我便认不出你来啦!” “十、十八年啦,山石师父,你、你也该消气了……”柳杯酒方说着,便见得那鱼竿子劈头盖脸便打将下来,招招凌厉如风,飒飒作响,一突一刺极快极迅,看来是剑招。柳杯酒被他打得虚怯,只得连连后退着躲。拿着剑鞘走一步退一步地挡,终是那老人訇地一跃,将竿子朝前一递,削出一声凄厉的飞响,那段竹竿,竟齐齐从中破成了两半。 沈落言在旁看着,微微瞪大了眼睛。 “当年偷学我这一式剑飞惊天,我听说还在名剑大会上输给了一个万花谷的毛头小子!你说丢脸不丢脸!还敢回来见我?还敢回来见我!”山石道人怒气冲冲,操着鱼竿在后头追着柳杯酒打,柳杯酒也只得迁就老人,叫他撵得四处乱跑,无可奈何。 沈落言笑了,在旁低低道:“当初骗他一个剑飞惊天,不想就骗了大半辈子。” 场面正是一片混乱时,听得身后有个小心翼翼的声音,道:“沈、沈先生……?” 沈落言眼带笑意朝后一看,正是一脸迷茫的华清远。 带着浅淡茶香的茶水,蒸腾着温热的白雾滚进粗瓷杯中。华清远倒茶水的手有些抖,也不知是因为期许些什么。华山的气候愈来愈冷,听闻洛阳城又一次陷落,他便是知道樊真将他送出城的一厢用意。若是他本人,定是坚决不会离开,于是便有了这样的一个圈套。 他远在华山,却仍旧心念不忘,然而不知是战火阻绝,人事音书漫寂寥,可他又像是在逃避什么,思过崖中冷清无人的夜里,他觉得漫长难捱,相聚弹指,相别却可能是永远。这也许能称作一种等待,是一种沉于风霜雪月,岁月无声里的寂寞。 华清远害怕这种寂寞。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觉得放下与樊真的一切,回到华山,继续过那世外道子的生活,或许是更好的抉择。可如今真的远离软红千丈,他却越发觉得心慌意乱,他也曾试图写一些书信,却怎样也想不出该寄往何处,没有去处的信,便如同失群的鸟。 沈落言看着华清远眼中渴求的奕奕然的光,心下有些不忍,只得道:“大约很快便有消息了,驿路大约过一阵子便能通了。许多从洛阳来的流民在天都镇聚集,我回去时去问一问,说不定会有一些消息。” 华清远咬咬下唇,紧紧攥着茶杯的手艰难地捏了捏,他几乎想也没想,便道:“那我、那我也去罢……待在这里,我……” 由衷的话被咽回去,待在这里,他害怕他会被那一事无成的幽冷感觉逼疯。 柳杯酒挑起眉,叹:“痴儿。” 阿由躲在华清远怀里,一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仿佛手一松,华清远便会没也似的。孩子安静乖巧,听着他们三言两语地说着话。他大概知道,他的阿真哥哥还没有消息,但大概很快就会回来。谈了一阵子,华清远伸手摸摸他扎的垂髫,问:“在万花谷还好不好?” 阿由张了张口,有点儿想说不好,因着没有华清远与樊真,但转念,万花谷的人待他都十分温和亲善,又只得道:“好……很好。” “真的?”华清远又问,这会儿阿由不说话,只是将整张粉团团的脸,埋进了华清远怀里。 再晚些时候,阿由便叫沈柳二人留了下来,华山上天黑得早,早早洗漱完全,阿由便是坐在榻边,在华清远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小手拉着华清远的腕子,像是怕丢了一般。孩子说了许多事,由近至远,说万花谷的人与事,渐然说到了洛阳城的故事。 “有一段时间,阿真哥哥回得很晚……但也不睡觉。”阿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华清远却因着樊真的名字而略微打了一个清醒激灵,“有一天晚上我没睡着,就看见啦,好似是写给清远哥哥你的……信……咦?” 华清远的瞳孔一缩,似是想到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他腾地站起身来,身形不稳地打了个趔趄,却也不及稳定,便踉踉跄跄奔到书案边的桌柜前,匆匆翻找着什么。那日他自洛阳远道而来,行车上带着的物事,他在惊讶困顿之间,竟也没有能够好好拾掇。如今过去这样久,若非阿由一说,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桩事情。 他翻找半天,柜中东西七零八落散了一地,他从包裹中胡乱一找,才发现一只陌生的木奁,他满心满意的慌乱忽然便平静下来,双手却是抖个不住,接连开了许多次奁盒盖子的暗扣,却都是徒劳,尖锐的金属边角蹭破了他的指尖,试了许多次,终于打开了。 是一盒叠放得满满的信笺。 华清远一愣,却是不由自主将最顶那一张捻过来,纸张有一些旧,似乎留了一些时日。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他抖着声音,随着纸张上的字念诵着,墨水的酸气,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松烟气息,是樊真爱用的墨。他的楷书写得清秀俊逸,每一笔都极细致认真,“唯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每一封都落了日期。一日日接续不断,他便是从上至下,如同走过这一段漫长却又单薄的日子,诗句有些是思念,有些是感怀,但无外乎的一字一词,都是悉心写就。纸张不一样,有时是纸,有时是绢。可念到最后,华清远只觉自己的声音在生涩地发哑。 最后一封,很有一些重量,也缄了封口。华清远撕开信封,便觉手心里落下一块冰凉的石头,仔细看来,那是一块玉雕道符,玉石触手生温,光华内敛,正是一块好玉。华清远怔忪许久,想起他许久前丢弃在乱葬岗中的那一枚玉石,一阵酸涩感觉涌上鼻尖,他重重吸了一口气,犹豫万分,终于打开了玉下压着的信笺。 吾爱清远: 你我相识,已近三载。 昔年愧怍于知交,今日悔恨于所爱。因思昔人不知冷暖,今日罹此恶果。以疏漠报赤诚,以犹豫报果决,以憎报爱,方觉为时已晚。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心城溃颓,遥思旧事,如见故人。 君尝弹剑铗而歌,歌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夜中念来,痴坐伫立,此情此景,当成一梦,黍熟黄粱,怅然若失。环堵萧然,国破家亡,余亦无所归止,心念百转,惟愿君安好而已。 今身涉险境,死生莫测。昔日山河一镇,奈何终是愧对。耿耿于怀,终不得赦。君见此书时,大抵安身得所,余心甚慰。与君别前,尚不知情爱苦痛,自君别后,方知心之所慕。奈何腥云遍野,豺狼横行,于君,一点痴念而已。 与君相知,恍如大梦。万般皆散,尘缘尽了。切切情思,托书一封。 山河日月,所爱惟君。 第四十五章 西风骤起,带着秋末深深凉意,秋蝉噪罢寒蛩叫,一层又一层的秋雨落过,天穹复又浅碧起来,显出极高极淡的颜色。枣树红透,叶黄沉沉叠了一地,踩来柔软而松脆。小孩子在树边粘蝉,又在树上打枣,琉璃盖子一样易碎的穹顶上,晃晃悠悠飘起个百足虫的破风筝来。 “黄小飞!下来!” 扑扑簌簌的声音七零八落地响起来,枣树上鲜红欲滴的枣子劈里啪啦地掉落在那层黄叶上,骨碌碌滚了一地。一两个落到一杆疙瘩拐杖边,只见得树下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叟,正怒目圆睁,敲着拐杖,粗里粗气地叫树上趴着的孩子下来。 “老爹!没事,再叫我打几斤枣儿下来!”黄小飞对黄荣吐了吐舌头,七手八脚地又朝前窜了几丈,熟透的红枣小雨一样地落,孩子笑得一张瘦脸都有些发皱。只见那猴儿似的影子朝前一蹿,枝头应声啪嚓一断,遥遥一声“嗳唷”,惊起云外一天飞鸟。 黄小飞原以为自己会实打实地摔得七荤八素,正要放嗓子嗷嗷直叫,却觉自己撞进一个温暖且柔软的怀抱里,鼻翼间的气味有点苦,像是药味,又带着涩然清凉的秋意,他圆睁着眼睛,面对着眼前那人,惊诧的面上笑逐颜开:“呀!先生!” 樊真朝着黄小飞一笑,那孩子久别重逢,见了他却也不怕生,眼睛黑葡萄一样滴溜溜地转,又惊讶道:“先生是将头发绞了么?比先前短了许多。”言罢,便大着胆子伸手,去摸了摸樊真扎在脑后的一束头发。 “路上碍事,便一并剪了的。”樊真将黄小飞放下来,黄荣操着拐杖骂骂咧咧,似是要打,见清楚樊真,便又是展颜一笑,樊真扶一扶老人家气得发抖的手,恭敬招呼过,便是又问:“老丈人过得可还好?” “凑合着过的罢。”黄荣大喇喇地由着樊真扶,便是朝着黄小飞恶狠狠使了一个眼色,孩子心领神会,捞了一裳枣子,蹦蹦跳跳便往天都镇里跑去了。 黄荣上下将樊真端详一遭,见得万花手持竹杖,背一破旧包袱,身上衣衫也早有穿结痕迹,原先一头长发早已如同裁断的长练,只短到肩头。面色泛着饥民常有的瘦黄,持着杖节的腕骨,突兀得似是刀削过的石棱。若非立若青松,便活脱脱与逃荒百姓没有二样。黄荣操着手杖,碾了碾地上一颗烂枣,道:“看来先生过得不好。” 樊真释然地摇头,道:“死里逃生,已是万分庆幸,得回此处,更是天意宽容。在此处歇一阵,便得接着走了。” 黄荣抬起浑浊眼睛,空气里泛着甘甜的枣子香,惊飞的雀鸟又重新落回指头,亮晶晶的小眼暗中窥视着林间叶下之人的一举一动,黄荣沙哑一把苍老嗓音,问道:“先生是要往何处去?是回万花谷么?” 樊真抬眼一怔,旋即垂眸一笑:“不……回去之前,我须得上华山去……” “先生要去纯阳宫么?说到这个……”黄荣若有所思,眸中笑意忽闪而过,他忽而道:“这几日纯阳宫来了个道长,我记着他,是当时在青牛观中的那一位……借宿在天都镇的医署里,说是在找人,莫不是在找先生的——先生?!” 黄荣话未说尽,便见得那截竹杖子丢弃在原地,掉在一地落枣里,青竹杖的主人早已疾步跑远,便是朝着天都镇外医署的方向,黄荣愣一阵,方挥舞着手杖,大叫道:“道长此刻不在医署哪!在、在镇子里!” 然而万花并未听得见,似乎这消息已经以万钧之势冲昏他的头脑,天与地都只剩下那一条狭窄的出城小道,一口又一口凉爽的空气搅进肺腑,点燃满身奔流的血脉,火似的急切无比地烧爎起来。 这漫长的行路,支撑着他缓缓靠近长安的,除却对于万花谷与日俱增的思念,更多是对于华山之上那人的执念。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为那一些穷苦百姓所救,从没有这样的一个瞬间,他是如此想活下来,带着满身伤痛,他走过那一些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的城池,终于回到了长安。 他奔进医署,衣袂扬起飒飒的风,医署里做事的万花弟子还来不及惊讶,便被他一叠声地问得手足无措,只得磕磕绊绊、吞吞吐吐道:“华、华道长?华道长早些时候,回镇子里去了,师、师兄?你去哪里——你——” 那玄色的影子,又旋风也似的卷出医署去,留着的那万花弟子捧着小药臼,仿佛这一面之缘只是南柯一梦,一个弹指间便彻底消失无踪,他刚惊魂未定地拂衣坐下,片刻之后又被惊得立时站了起来,他瞧着门前直喘着粗气的华清远,他还不曾见过道长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刚要出声发问,话头生生便被截断:“你、你樊师兄呢——在哪里?” “道长在路上没有见到他么?他、他去天都镇里寻你了呀,等、等等,你先别急——先别走,欸!”又一次见得第二个人,踩着纯阳逍遥游的潇洒轻功扬长而去,一声剑鸣如同鹤皋九天。那万花弟子心下一阵迷惑,且不知他的樊师兄何时与华道长有了联系,又何以到了两人都因着彼此大惊失色的地步,他心怀惴惴地坐下,生怕又出了个第三人来。 华清远只觉心子急促地跳,简直要跳破心腔,涌出黏稠而带着仓皇的急迫来,如同疯长的春草满了野原。他度日如年,驿站的门槛都要被自己踏破,晨钟暮鼓一般,他几乎快成了习惯。顺着小道折返,他急切地踏上天都镇坑洼不平的街道,也不知挤翻撞倒多少人,街上的人似是在瞧他,但又如何……又如何呢。 “华、华道长!方才有人寻你!”有街头沽酒小贩见他行色匆匆,便好心长喝一声,顿了华清远的步伐,见得华清远激动非常地转眼看,那小贩子却是被唬住了,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利索,含混不清道:“我说你大约是去驿站问信了——你——” 一阵劲风带着秋霜的气息,直将那摊贩的酒帘扬得高高的,眼前还有什么华道长在,只剩下一街满目诧异的人,与摊贩手中淌着酒水的勺子,跌在澄澈的酒水之上,一下又一下地打着旋。那摊贩痴痴愣愣,悄声称奇道:“这位道长……简直就像要乘风归去那般。” 天都镇分明不大,却因着两人心照不宣的焦急,而成了一座偌大的迷城。来到驿站的时候,樊真只觉自己浑身散了一般,阵阵发着力乏的酸痛。他见着信使,甫一询问华清远,那使者听得纯阳的名讳,便露出了很是可怜的神色来:“这位道长今日还未来过,他近来可是日日都在此处问,问洛阳雁字有无。” 伙计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好心送了一碗茶水来,却见樊真将茶碗捏在手中,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他这般焦躁情绪,在问信的人中并不少见,乱世流离,这书信来往,常常便是天地两隔之人的救命稻草。信使正欲出声安慰樊真,便见得驿站卷帘猛然一掀,他朝后一瞧,便是挥手道:“华道长!有人寻你!莫不是你一直在此处打听的那人罢!” 听得这一句话,樊真与华清远,倒是同时一愣神。 樊真艰难地回过身去,秋风穿过卷帘,带来一地破碎高阳。 恰似那年落花时节,他白衣翩然而立,杏花村春意盎然。一池春水微皱,再分不清是谁先动心。冬夜的映雪湖,他清歌戛然而止,一双眼眸带着紧张的怯意,其中不知翻涌多少欲言又止的情衷。 开初他以为他喜欢上的大约是那具躯体中透出来的热切又不失温文的情意,是纾解他无边烦躁与寂寞的一捧冰霜,后来他眷恋与华清远秉烛夜谈里轻轻悄悄的吐息与轻轻悄悄的吻,眷恋他眼中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的温柔光色。到了最后,他方发现这是他揉在心腔中血肉模糊但又至为珍贵的一颗蚌珠。 可他明白此般种种,是要他两人付出何如惨痛的代价。 华清远觉察到他的目光,却是朝后踉踉跄跄倒退一步,如见鬼神一般惊惧,摇摇晃晃转身便是要走,樊真彻底慌了神去,便也拧着步子,打着趔趄跟出去。驿站人来人往,重逢与别离,生息与死讯,交错纵横。 相逢本是如此简单的事情,相离却也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人声吞没了两人匆忙的步伐与凌乱的脚步,卷帘轻飘飘落定,无风而止。 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是华清远追在后面,随着他的脚步,后来却是他心怀忐忑,一直追在华清远的身后,那一条黑暗的林道,那一场泼天的豪雨,他下意识要去紧紧地跟着,金乌西沉,他随着华清远穿过天都镇颓圮的牌坊,城郊深林传来野狗的低吠、倦鸟的短啼,华清远停在墙垣边,樊真离他几步之遥,也顿了步伐。 相对无言。 樊真朝前迈了一步,却听得华清远厉声道:“别过来!”尾音剧烈地发着颤。 樊真咬咬牙,仍旧朝前走去。感情此事,他逃避得太多,甚至连自己也不愿面对。指节苍白的手覆在华清远肩头时,对方如同惊弓之鸟,很是剧烈地一震,他听见华清远脆弱的抽气声音,扳过他的肩膀,却见得纯阳子转过头来,那双澄净通明的眼中,正无声无息地流着泪水,似乎连他本人也不知道,华清远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我……我问你,你只需说是非。”他的声音簌簌发抖,但每一字却是咬牙切齿,清晰可辨。夕阳照在他的白衣上,染着粲然夺目的金黄。 “开初答应我的表意,是否只是一时兴起?” 樊真坚定地看着华清远的瞳眸,再也不复飘飘忽忽的犹豫不决。 “是。” 确是一时兴起,却如江河长流。 华清远一顿,眼中的光色一黯又一亮,却是不能阻遏因由情动而凝结跌落的热泪,他复而问道:“此后对我的种种应承回答,是否唯有两三分出自真心?” 檐下月色正好,那一夜他便是如此质问樊真的。 樊真仍看着他的眼,没有分毫踯躅,道:“不是。” 华清远似是将这两字咀嚼许久,也不知是喜悦或是愤怒,他的眼中甚至还留着泪迹,也抵不过他一声如释重负的斥责大骂:“欺我瞒我,你他妈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可就算这样、就算这样,我还是……”他的声音一哽,当胸便给了樊真一记头槌,樊真痛得抽了一口凉气,却感觉华清远的额抵在他的胸口,低不可闻的声音蚊吶般响起来:“我还是……喜欢……你……” 华清远咬牙切齿,极力克制住哭泣带来的抽噎和气声,话中有冷意,却是如同带着细雪的微风,多了温润的倦意:“你可知我那一路上看到了什么吗……” “我看到了,赤野千里,饿殍遍布。我看到了。”樊真抖着手,轻轻抱住了华清远,触感太过不真实,却在触摸到的那一刻,生生将他滞涩满腔的苦楚与滚在眼眶的泪水,崩溃得一塌糊涂。他站在实地,华清远也在实地,拥抱里隔着太多生离死别,也隔着太多喜怒哀乐。 “你可知、可知……漂泊红尘,生死历尽,有多痛苦吗……” “我知道,我知道……”樊真听得心如刀割,只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方明白活着是如此重要,他从前的故作超然其实只是无知罢了,试图割舍过,才知道骨肉剥离的剧痛,于是便停下操着刀俎的手,将伤痕缝合,留下可怖却是愈合的疤。 樊真收紧这个拥抱,任由华清远攀着他的肩胛,声音发颤地一句句“你可知”,将这一路上所有埋在心底的委屈伤痛,愤怒怨怼,尽数地、大声地质问出来,这一些话,他数千次数万次要问樊真。他本以为这一些经历早便在自己的心中,一砖一瓦,垒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城池,其中鬼哭狼嚎,终日不得安宁。 但却因为这一次相逢,这般心防,竟然如此轻而易举便破碎倒塌。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颤抖的、冰冷的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面,太阳已经沉在远山之后,但面前人的吐息却非常清楚,华清远在黑暗的阴影里张大眼睛,仿佛要抓住眼前人最后一段残存的光影。 樊真的声音温柔沉实响在他的耳侧,正是这般说道:“我在,我再不会走了。” 回忆扯出浩大风响,尘埃被抛起而又卷落。 有干涸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华清远恍惚中想得,如今已经是深秋了,自古逢秋悲寂寥,这似乎是一种常态。可此情此景,却早已胜过了人间四月天。 正是故人来时,往事凋零的季节啊。 第四十六章 秋夜寒凉,镇外银杏叶落,在风中簌簌地响,树影摇曳的远天之上,是莹莹烁烁的星河,星光晦暗,雾蒙蒙扑在行道上,如同一层时隐时现的轻纱。打更的声音遥遥传来,敲击金柝的声音旷远而又富有节律。枯草离离,已经高及脚踝,远方长安城高大的城垣,便是掩映在萋萋衰草与瑟瑟秋风里,平白添了许多萧条的荒凉。 “……长安城破之后,便再也不复往日的繁华了。”顺着樊真的视线,华清远将双手拢进袖笼里,见得那座寂静而巨大的城,重逢的欣喜渐然偃旗息鼓,乱世余韵仍与满城秋色一般,时而带着一些悲怆,滞涩沉闷地压在人的心头,“兴许这世间的许多故去之物,即便收复,却早已不是昔日情形。” 樊真趁着一天星子的微光,将视线移回华清远身遭,那些细小如同尘埃一般的星,似乎要落在他的眸中,其里的神光平静非常,却因着平静,而流露出一些冷冽的悲哀。樊真总归意识到,华清远与从前已然不一样了,可经历如此多的事情,又能怎样一如既往。 “清远。”见得华清远举步要走,樊真便脱口唤了一声,华清远没有应,却缓了一缓步伐,他走上前去,却是咬着下唇,手臂小心翼翼抬了抬,又期期艾艾收回来。华清远似乎是转头瞪了他一眼,将手一垂一放。 樊真一愣,便仍然是生怕有什么差池地,甚至于有点儿如履薄冰地,轻轻握住了华清远的手,纯阳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下意识想要挣,却终于还是没有脱开。便是牵着万花的手,一步一步朝镇外医署走。 “你写的那些信,我都看了。”相对无言地走了一阵,华清远突然道,樊真的手总是很冷的,听得这话,那力道紧了一紧,似乎有点儿慌乱。 医舍边的篝火渐然亮起来,带着柴薪火油燃烧的呛鼻气味,华清远转眼一瞧樊真,也不知是火光的暖色,还是其他一些什么,樊真的耳根有些烫热的发红,华清远便又笑了,道:“山河日月,所爱惟君。从前我可不知你曾说过这般中听的情话。”话中兴许有点儿调侃的意味。 “我、我……”樊真听得这话,便如芒在背那般,将双眸一垂,面上诸多感情起伏,便是被埋在火光照不见的阴影中。华清远没见过樊真这般模样,觉得有点儿可笑,但看来许又有几分可爱,从前自然都是他自己害臊羞赧,倒是少见得樊真这个表情。 华清远纠结成一团乱麻,尚未细细纾解捋顺的心绪,忽而有些松爽的快意,他便又道:“这话可又是出自真心的?” 樊真倏地抬起眼,这会儿倒是令华清远见清楚他眼中的慌乱与急迫,似是又怕自己再误会一次的。华清远总归绷不住,唇角一弯笑将起来,神色中带着黠慧的顽皮:“你再对我说一遍罢。” “说……什么……” 华清远头一歪,神色却是说不出的严肃不苟,他朗声道:“山河日月,所爱惟君。” 这般说来,倒像是华清远在对樊真表情达意,华清远一出声,再想要噤声却已来不及,意识到这一遭,他便也是朝后退了一步,颧侧随着这话而微微烧烫起来了。他转身欲走,却忘了一手还被樊真握着,朝前蹭了两步,走不动了。 “放……” 他甫一转身,便见得樊真近在咫尺的面目,华清远轻轻倒吸一口气,气息却顿滞在胸腔之中,再吞吐不出来。火光在樊真的面上投下了大块亮色,又有大块阴影,在他的印象之中,万花的眉目较自己要更加温润,至于有些清秀的文气。如今看来却已经有了刀削斧凿的痕迹,他的颧骨何时这样有了高耸的意思,眼窝也如同一眼将涸的泉,已经有了乌青的陷落的趋势,华清远意识到他又在心软心疼,便及时悬崖勒马,另一只手啪地扣在了樊真面上。 华清远只觉自己跟个被踩着尾巴的猫儿也似,挣了樊真的手便朝后窜了好几步,对方似是被他这个过于稚气的行举惊了一惊,那面上旋即又释然地展了笑颜。华清远听得樊真站在他面前没几步的地方,双手交叠着捏了一阵,眼中神光熠然,听得他的声音不大,却是很清楚,这般对华清远说:“山河日月,所爱惟君。” 华清远被这话听得炸了毛去,他自觉脸上刷了一层红彤飞霞,可这话也正是他怂恿撩拨樊真讲的,到头来却是自己认栽,他回头赶忙又朝前走了几步,樊真没有跟上来,他便又只能不耐烦地回头,一回头便见得万花瞧着他,笑容温柔得如沐春风,这笑哽得人心头一阵悸动,华清远蹙眉摇摇头,咬牙切齿数落道:“不要笑了,还不快回去。” 这等互相害羞尴尬的情境,分明不是第一次的恋慕,却生生有了手无足措的生涩意味。 洗却一身风尘仆仆,樊真擦着头发,见得华清远在灯下写着什么,问了一声,便听得回答道:“给你师父与我的师叔传一封信。说是见到你了。”在信笺上涂涂写写一阵,华清远便回头瞧了瞧他,在他那头发上一顿。 樊真觉察到这目光,轻声道:“路上不方便,绞了。” 华清远点一点头,却觉樊真怎样看来,便是怎样的奇怪,又好生端详一阵,方觉得是因着他那身浆白的亵衣有点儿空荡荡,裹不住衣服中的人那般,华清远才堪堪发觉,那削高的颧骨与陷落的眼,浑然是樊真清减许多了。 “你……”华清远张了张口,却觉得话音极生涩,咬出一个单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樊真看了他一眼,似是在等下文,却在见到华清远的面色时,只余下一点似有似无的温善笑意,他径自去行囊中翻找东西,翻出纱带与药膏来,边道:“我没事,想来是罪有应得。如今已然没有大碍。” “说来也怪。”华清远搁下笔,将面前的纸笺对折,放入信封之中,“分明只是几个月的事情,却漫长得像是过了一辈子。” “一生能有多少次生生死死,都历尽了。”樊真应道,坐到床榻边沿,将亵衣的束带抽开,松松垮垮的衽领带开他胸腹上零零散散的疤痕,华清远缄着书信封口的手一顿。 见得樊真一声不吭,手法娴熟非常地,给自己的伤口换药。他的腹下有一处束着绷带的伤口,似乎由于风餐露宿,那伤愈合得并不是很好,随着旧纱带的掀开,还淋淋漓漓地带着一些淡粉的雪水与脓液。那洞眼一般的伤口,看来可怖之极。 樊真攥着眉头,抬眼瞧了华清远一下,便将身子有意无意让到一侧,好让灯烛照不到的阴影遮盖住伤患处,华清远的心中涌上一种极古怪的情愫,有一些此刻不应该的高兴——是他心中的暗角,樊真同他一般过得艰难,可这感情极快便苦涩下去,若非此般乱世,若非造化弄人,这些猜疑愤怒,本可以更平心静气地磨平缓和,又可苦用满身伤痕留作纪念呢。 “你……等等。”华清远见不得樊真这般模样,心软就心软罢,他为着这般性子吃了多少亏,如今却依然自暴自弃。他深蹙着眉头,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我瞧一瞧……”话中冷意遮着一捧热切,樊真侧身要躲,却被他按住了手。 “不妨事,是我没留意……”似乎因着这动作牵动伤处,樊真闷哼一声,便听得背后耳边一声没有好气的责斥:“我早知你武功尽失,此般结果,说是不留意,倒不如是自己朝着刀口上撞。” 手中的纱带被接过去,华清远的手触到他的手背,虽说身出华山苦寒之地,除却生病,华清远的手从来是温暖干燥的,樊真脊背一直一僵,华清远坐在他的身后,双手穿过他的臂下,将他身边的药膏盒子取过来。 “手抬一抬,不要愣着。”华清远拿着手肘顶了顶他的腰,樊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金疮药膏的气味匀散开来,其中大约有些镇痛的冰片龙脑,冲得人神识一清。华清远这话说得毫不温柔,甚至有些命令的意味,但动作却放得越发的轻,像是害怕触及了痛处。 华清远的指尖碰到了许多伤痕,大大小小,多多少少。 将药换完之后,他的手停在樊真的腰腹上,虚虚成了一个拥抱的姿势。他将下颔抵在樊真肩头,指尖隔着薄薄一层布,轻轻点在伤口上,他的声音有一些懒洋洋的:“这一处伤,不知是被谁捅了个对穿。还有一些划伤擦伤,结了痂的,留下疤的。阿真,你同我一样哪。” “……我很抱歉。”樊真微微侧过头去,唇角也蹭在华清远的鬓边,有些湿热的痒意,华清远的眼珠子稍微动了动,见得那因着忍受伤痛而抿得少了一些血色的嘴唇,然而灯光却是暧昧的,琥珀一般暖融融的,在那唇边匀上一层似有似无的蜜色。华清远堪堪移开视线去,觉得不大好意思,是有点儿想亲,但总归又拉不下脸来。 樊真见得他犹犹豫豫不知在想什么,心下有些了然,但又不敢确定,只得也犹犹豫豫,稍稍又朝旁侧偏了偏脸面,轻快又忐忑地在华清远的唇边点了一下,华清远愣了一下,便往他的唇上恶狠狠咬了一口,嘴唇疼得一下发了麻。 华清远瞪了他一眼,松开手扭过脸,便不再说什么了。 络纬秋啼,微霜凄凄。长河渐落,晓星缓沉。 这样久来,华清远第一次睡得这般香甜,包裹着他的拥抱渐渐从温凉变作温热,手掌覆在他的肩胛骨上,是叫人心安的有力,似乎连那吞吐呼吸,都带着微苦微甜的药气,微风帘动,晨光熹微,室内渐然亮堂起来,身遭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华清远迷迷糊糊醒觉一会儿,声音里有深重的困意。 “阿真……” 他探出手去,抓住了樊真的袖角。在深处的意识之中,自己已然不能够似从前那般持着十成十的心安,即便那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随时能够消失。下意识里叫住樊真,他的视线却还模模糊糊的。 “我在。”樊真应声,声音清楚,像是醒了许久的:“师父来寻我了。你若是困,便再睡一阵。”话意非常温柔,动作也十分轻缓,指端从额前发际描摹到鬓角,蹭了一蹭鬓边新生的柔软绒发。 华清远打了个困意连天的呵欠,险险将眼眶里的眼泪都挤出来。于情于理,他合该去见一见沈落言,但隐隐中又觉得不该去,便仍拉着樊真的衣角,声音因由困倦而隔着云遮雾罩的沙哑,却是有点儿软软糯糯:“去同你师父好好说话罢……他也是昼夜未眠地心忧你的生死。我……” 话还未说尽,华清远便觉额间一点温软热意,喉头一涩,话说不出下一句来,目色却渐渐然清晰了。他一时恍惚非常,这景色如同一场不甚清楚的春风一梦,万花俯低了身,嘴唇碰在他的额上。垂落的鬓发蹭在脸面上,恰同冰解的湖面,似有似无掠动的垂柳绦子,华清远伸手摸了摸樊真的头发,不如从前柔软顺滑了,像是在摸一束枯草。 华清远瞧着那把鬓发,是指缝间灰黑的枯色,在晨光熹微中一丝接着一丝,华清远愣了一会儿,轻声道:“……你有白头发了。” 樊真也一怔,旋即唇角弯了弯,很有些哂哂的意味。 华清远皱了皱眉头,心中却翻了五味杂陈,不知何种滋味。枯发从他的指缝流走,两手交叠着覆上樊真的后颈,他微微仰起头,终是带着从前那至为熟悉的力度,吻上的樊真的唇。万花的眼略一睁,见得那深邃如渊的眸里,似是落进了莹莹烁烁的星光。万花谷的仲夏之夜,那星河满天坠入落星湖中,也该当是这般风景,湖畔浓密的草尖,是他秀长而浓黑的睫羽。一瞬间的怔忪后,回应便是从前未有过的热烈与温柔。 上回他一腔怒意,又加诸酒意冲动,亲吻也有了至死方休的意思。如今这般温和体己,便是如同暮春的桃瓣落在唇上,又染着微甜的香与略苦的涩,一并吞入口中。这个亲吻漫长耐心,直撩得人浑身躁动的热。连相交相缠带出来的水声,都有一阵没一阵,颇有些懒懒洋洋的倦意。 华清远自觉气短,伸手将樊真推了推,只觉再这样纠缠下去不大好。万花也便善解人意地放开了去,将被褥朝着华清远的肩头披了一披,嘱咐的声音哑然地带着关切之意:“秋凉了,再过几日,怕是要落新雪了。” 华清远坐在榻上,捋顺睡乱的头发,却是若有所思:“前几日,我听镇中老人说,上一年的冬日,万花谷下雪了。想来是一桩奇事,却不知为何,总觉有些悲凉。” 樊真搁在门闩上的手一顿,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回过头来,眉目深深地看了华清远一眼。 樊真甫一开门去,兜头便受了一个实打实的爆栗,他下意识地瑟缩一下,便见得沈落言站在门外一株枯树边,挑起眉毛,气势汹汹地瞧着他,似是要出声责怪了。樊真早便晓得沈落言的脾气,见得他这副样子,很有些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模样。 “师父……”樊真低下头,服软地喊了一声。 沈落言朝他翻了个白眼,怒气冲冲道:“还知道回来?啊?你还知道回洛阳来?” “真是没眼见。”沈落言那犀利得如同一把快刀似的眸光,在樊真身上剜了一遭,又朝那半掩的门扉中削了一下,转身便是要走。樊真见得他这毫不遮掩的眼色,顿然觉得面皮一阵发烫,只得战战兢兢地跟在沈落言身后。 跟了一阵,沈落言那面若冰霜,终究是松动些许,僵硬着脸色只道:“你与华小道长,可是说通了?” 樊真浑身悚然,却仍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沈落言见得他这副神态,也不再说话,他移过视线,却已然卸了冷厉严肃的甲胄,见得天际一片灰霾沉重,一点熹微金光,正在云中牵出千丝万缕的金红。天寒地冻,万物凋零,似乎有落雪的意思。沈落言搓了搓手,唤了樊真一声:“阿真,过来。” 樊真小心挪着步子过去,却见沈落言静立一阵,忽而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拆骨错筋的大力拥抱,樊真是疼得两眼一花,却感到他这往日里总是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师父,极用力地在他的肩后拍了一拍,又重重抽了口气。樊真释然地弯一弯唇角,却听得沈落言骂道:“知道你在笑,我可曾告诉你尊师重道没有?” 他忙不迭讨饶:“徒儿知错、徒儿知错。” 末了沈落言仍然骂骂咧咧、老气横秋道:“你若在作出些其他幺蛾子,怪不得天打雷劈。合该对华小道长好一些,便好一些。本以为能安度晚年,你这一下一下的,算是折了我许多年的寿……有没有在好好听?还笑!你可是太久不吃我的玉石俱焚,觉得皮痒难受?……” 天寒气清,正是欲雪时候。樊真却有些感慨,总觉这一季的冬日,虽说来的早,大约却也不会太冷。 第四十七章 白昼随着秋暮而渐渐短暂,天候干燥寒凉,雁辞南楼,叶落归根。秋高气爽的午后,日色少见地活泛着黄灿灿的暖意,无风无雨,医署外的空地上支棱了大小竹架藤框,一些万花弟子从中翻捡出药材来,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好祛一祛霉气。 “错啦,这是当归,‘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的当归。” 樊真微微抬一抬眼,见得不远处背着药篓、身着紫衣的万花弟子,她此时此刻正蹲着身,往一个藤篮中捞了一把白花花的药材,阿由站在她的面前,眨眨眼睛点点头。他却渐然因着这一句诗话而有些出神,少女的娇声、温暖的太阳,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另一个活泼清丽的姑娘。他手中一把干瘪的黄芪,稀稀落落地掉回扁平的竹篮中。 “药材要撒了。”抖索的手背忽而一重,樊真回了神,华清远的手心总是暖热的,持剑的茧子刮蹭出一些痒意,手很快便又松开了。华清远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女孩子,垂眸稍一沉吟,便道:“你在想丹青姐罢。” “……是。”樊真应声,声气虽说平和,却平复不却他面上痛苦的神色,他没能再见莫丹青最后一面,失去亲人的感觉过于不真实,至于他一直虚虚浮浮,不知何年,如今诸事总算有了平和的势头,那埋藏深重的隐痛,便如同破土而出的枯蝉,渐然有了不可遏制的迹象。 他没再向华清远提起回到长安时的见闻,两个满身伤痛的人似乎都心照不宣,也似乎都明白,这短短的数月之间,已经有许多东西如同满地焜黄华叶,随着冷冽西风而日渐凋零。他的一腔愧疚之心,终究是磨平了结霜覆雪的棱角。 “丹青最后说,她就在这里,等我回来。”樊真长叹一声,看见那紫衣姑娘站起身来,掸掉下裳的草根尘土,回头见得他二人,露出个带着娇怯的笑,似乎要开口,又很是犹豫地收了话头,于是樊真便唤她的名字:“小连师妹。” “欸。”方小连应道,俯身拎起阿由,满眼带笑地走过来,她生得极标致的杏子眼、鹅蛋脸,虽说带着点儿稚气未脱的婴儿肥,却已得见几分内敛含蓄的风韵来,慧黠的目色在二人面上转了一遭,又瞧一瞧他们下意识挨得近的身量,方小连便笑:“嗨呀,道长等了这样久的一个人,原是我的麻烦师兄。”语调有那么点儿古灵精怪、意味深长。 华清远报之以微笑,接过话茬,同意道:“确乎是个麻烦人物。” “师兄呀,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方小连的指尖在自己垂下的鬓发处绕了一绕,“总是逃医理的功课,还让我和师姐说谎哄师父,可每次有师叔师伯到长安去,都吵着要糖糕吃……他——”方小连一抬眼,见得樊真的脸色,便吐了吐舌头,却还不怕,“我还在想,究底会有谁那样喜欢师兄呢。” 旁侧暗暗笑着的华清远略一怔,他身旁被揭得脸红又只得强绷着脸面的樊真也一怔,他二人几乎是同时垂下眼去,又同时伸手去捞药篓中的药材,两只手抵在一起,复而又触电般地松开,华清远侧眼看了樊真一眼,转身便走。 方小连仍旧立在原地,笑盈盈地,声音里却带了点儿笑意以外的意思:“我很久没见到师兄了。师兄看起来不大好。”再抬眼瞧她时,小姑娘面上已然笑意全无,樊真在许多人的面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并不能说是悲伤,却也不能说是喜悦,人前温柔,却似怀念,“我听师父说了,说丹青师姐不在了……我……” 两行清泪,猝不及防从她的眼睛里垂落下来,看来清澈冰凉,怀里的孩子伸出手去,往她的面上抹了一抹,方小连哽咽一声,声音打颤道:“师兄没有再回过万花谷罢?有多久没有回去了?” “……算来怕也有两载了。” 方小连擦了擦眼睛,在这般恍惚之间,樊真也才发现,小姑娘的个子已然拔得高了,从前只记得她的爱笑爱闹,常常哭得脸都要发皱了,如今才发觉她那迅速的哭而转笑中的变化,她又笑一笑,道:“师兄走的那一年冬天,万花谷下了大雪。谁也不知道青岩为何会气候骤变,走的人太多,观星台的黄道仪,渐渐也不转了,没人会在意了……” 方小连同樊真说了许多话,大多是这一年来万花谷内外发生的事情,有悲有喜、有好有坏,时间才是过去多久,便如同经年一般,许多人都似方小连一般,被强迫着接受离合悲欢、被强迫着成长。高天虽说卷云浮荡,但天底下照映的却已经不是曾经的开元全盛,站着的人,也早已经不是曾经爱恨疯魔的少年。 太阳逐渐西斜,希希零零的灯火从远处街道两侧点起来,残破的门窗从里面闩上,发出沉闷的低响,青白的炊烟被夕霞染成鹅雏绒羽的芽黄,晚风将那直接穹顶的烟束吹得四下斜飞,一呼一吸之中,有若有若无一层粟米的香气,带着柴薪燃烧的酸呛气味。 早前樊真回屋中,见得华清远在榻上休息,便也是不想打扰,在伙房打了粥菜回房,华清远仍是未醒。室内没有引灯烛,日色昏昏,稀薄脆弱地透进窗牗,在地上投出灿金颜色的浮尘。碗碟碰在桌案上,发出清脆低响。 华清远这一场午睡,睡得着实太久。大约是心中顾念的东西太多,至于他近来常常做梦,梦见的也都是一些不切乎实际的景情。鼻翼间隐隐有杏花的甜香,有点儿涩,耳边有丁丁冬冬的水声,眼前模模糊糊,光影翕动,红红黄黄,似是花叶土堆,却什么也都看不真切。由远及近,有马蹄轻快的踏步声,风吹在耳畔,似是有人低伏在耳边轻声唇语。 他睁大双眼,眼前景色如自己所愿,终究清晰许多,他期盼着那些红粉桃杏,面前景色却早非若此。那红黄交错,殷红的原是一地残阳与鲜血,杏花的香气还没有消退,便是混着浑浊的腥气一同钻进鼻腔里,黄浊的是一片肮脏的原野,马蹄声如同金鼓雷鸣,卷带着铺天盖地的嘶鸣而来。他转过身,见得一轮血色残阳,一座黑魆城门,腥臊的气味在他的胸腔滞涩一堵,引出一阵作呕感觉。 心跳一止,如同坠入万丈绝渊,他的呼吸一停,眼前场景却看得人满眼发红,这无边斜阳,这满地血腥的战场,他很熟悉。如同黑云压城,他连半口气都吐息不顺,呼喊卡在喉头,炽热得要烧出血洞子来。 华清远醒了。心腔骤停骤起,每一下都击出震彻心扉的响动,他整个人几乎是从榻上惊跳而起,浑身都在发着僵硬的颤抖。他的目色一斜,看见地面上模糊洒落着的些微残阳,瞳孔便不能自抑地缩成一点,呕意与惧意自梦中而来,所到之处如火如荼,令人难以抵挡,他猛然抬起手,拿着死劲捂住自己的嘴,遏止着自己发出低低的呜咽声音。满身抖若筛糠,汗出冰冷,披在身上的被褥滑到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周遭渐渐发暗发黑,那点苟延残喘的夕阳快要消失了。 “清、清远……?”榻边似乎是有人的,听得他的声音,话中骤然便是关切,华清远的视线还未清晰,便是觉得影子立在他的面前,遮住了那一片逐渐消隐的残日,一面冷冷的手背在他的额上试了一试,借势将他抱住了。 “死了……死了好多人……城里都是死人……”华清远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断断续续、闷声闷气地从他的口中脱出,这是何如的陌生,声音像是被撕裂的布帛,像是正在燃烧的焦木,“丹青姐不在了……我回不去了……他从镇山河里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出、出去了……” 他知觉自己是被这个惊梦魇住,却混混沌沌,如同旁观者一般视着自己失控的言语,他的心底其实是非常难过的,便是在这半梦半醒之间,那拥抱收得紧紧的。并不温暖,有一些冷,没有人出声慰藉他,但静默的无声却如同温骨的药,刺痛之后带来柔和的灼热。 有人在他耳边唤,声气温温柔柔:“清远。醒一醒。” 他紧缩的瞳孔渐渐然张大,有些失神地蒙了一层惊慌失措的雾气,他只觉自己的喉头发出一声古怪的呻吟,惊梦发了他一身冷汗,逐渐在秋风萧瑟中觉了冰凉。眼前闪着一些似有似无的白点,他闭上眼睛,声音发哑:“阿真。” “你做噩梦了。”耳边的声音有点儿飘忽,但却拢着纱罩一样的,很温和。 华清远皱了皱眉,下颔抵在樊真的肩窝,侧过脸去,嘴唇蹭了蹭樊真的后颈,分明很有眷恋依靠的意思,却莫名叫人觉得悲伤。也不知是不是那沉在梦里而漂浮起来的只言碎语,樊真只觉愧疚抱歉,却又不忍心过问。 他明白,华清远虽然明面上并不多提,但心中总还是放不下这过去的许多事情。这梦中反复,也正是旧疤新揭一般的痛楚,然而除却安慰,他已然不知道该怎样做是最好了。安慰地交换一个力道极轻的吻,樊真摸到了华清远突出的脊骨冰冷的汗意,便又道:“衣服换了罢,一身汗的。” 周遭都太暗了,已经辨不清彼此。可华清远却在他松开手臂时,准确无误地扯住了他的袖角,手便顺着万花的宽大袍袖,按在了樊真的小臂上。手心是冷的,慌神而失措的冷。樊真一僵,便觉华清远将额头抵在他的锁骨一侧,按在他臂上的手掌微微一收,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樊真自觉衣带一松,是华清远牙齿咬在绸带上,一抵一拽解开的。 这动作里的邀请来得太过露骨,甚至有点儿心烦意乱。 樊真皱了皱眉头,却听得华清远一把发哑的声音,有初醒时懒懒散散的意味,又蕴藏着一些努力挣脱哪处樊笼的不耐:“……心烦。快点儿。”这大约是在掩饰方才流露出来的脆弱,相比从前很有一些凶凶巴巴的意思,倒像孩子胡闹了。 樊真拗不过他,伸手扯起半落在地的被角,翻身便朝身前人压过去。 华清远在樊真进来的时候哼了一声,神识算是彻底清醒了,不是非常痛,大约是因着姿势对头,樊真又总顾着他的感受,那东西顶在里面最敏感的点上一碾,华清远喘了一声,舒服得脚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膝盖蹭在樊真的腰上,时而磨到万花的胯骨,华清远眯着眼睛抱了句怨:“瘦了,硌得慌。” “彼此彼此罢。”樊真在他耳边回,声音是带着点儿喘息的笑意的,好听得很。 力度跟气氛都刚刚好,好到他暂时忘记了那些心头旧忆。开初还能同樊真势均力敌地开一开荤腔子拌嘴,最后他被操得实在说不来话,断断续续的都是喘息和呻吟,华清远微微反弓着腰廓,眼皮子微微闭着,腿根发抖的感觉非常明晰,甬道的软肉被刺激得红肿敏感,水声接续着没有断。 他觉得自己合该硬了,探手下去摸,却只摸了满手的水,湿滑黏腻的。穴里带着刺痛感觉骤然一绞,樊真在他身上喘了口粗气,却是为了顾他一般,将那些个白浊浑交代在了外头,下腹一阵湿凉。万花施针的手指却是借势又送到那穴里,里头又湿又滑。华清远在心底恶毒地腹诽,对方对他的身体太熟悉也不大好。正这般想着,那顺畅进去的手指曲起指节,撑开他红肿的息肉,抵着那点敏感处按压抠挖。 华清远眉峰死紧,骂人话说了半句,便骤然改了调子,险险拔成一声尖叫。便只觉双腿一软,旋即是腰腹脊背,死水一样地瘫软下来。华清远又陷进清醒无比的境地里,却因着疲惫怠惰,一动不动地任着浑身发酸发软。 “你他妈的,我就是一直耿耿于怀。”华清远闭眼骂了一句,声音有些抖,“当初为什么从我的镇山河里跑出去。莫不是活腻了,专程给自己找罪受来?” 樊真哑口无言,只得劝哄安慰一般地亲一亲他的面颊。万花在榻上翻个身,也平平躺着,似乎也很是倦了的。话中也总带着意识不清的倦怠,“我之后再不会令你做那等危险之事。再也不会了。” 华清远冷哼一声,没有再说话。至于樊真觉得他是累得要睡,刚刚要起床收拾,便听得华清远又闷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万花谷去?师叔来信说,师姐最近到万花谷作客,催我入冬之前过去。” “快了。”樊真坐起身,将自己汗湿的头发拨到一处去,却是转念想起华清远那师姐,想起那一副冷丽的眉眼与待他没有好气的态度行举,心下便觉得尴尬难捱,这或许也真的是应该罢,他得好好哄着华清远,顺带哄着他的师门。 这或许便是报应不爽罢。 樊真幽幽叹了一口气。 第四十八章 在他的印象中,在他们的印象中,万花谷从来都是微雨不雪、四季如春的。 樊真将伞张开,好遮住扑面而来的风雪。他怎样也不会想象得到,自己同万花谷的久别重逢,竟是由铺天盖地的雪幕而始。他转头望了望跟在身后的华清远,纯阳似是也有些讶异,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 见得樊真在看他,华清远咽了咽口水,犹犹豫豫道:“许久之前,我做过一场梦……梦见的万花谷。风便是这样大,雪也是这样密。天山云水,顿然都化成了白色的。”他将双手拢进袖笼中,面前是一片无声的、朝远处迁延拓展的雪原,他们已经走了许久,冬日雪重,凌天梯早便停用,绕着羊肠小道,越过皑皑的逍遥林,他的视线穿过刺目的雪白,看见远方冰冷漠然的尘雾之中,巍巍立着的盘根错节的生死树。 “且不知我究竟是梦景成真,还是因景而梦。” 华清远喃喃道,雪风大盛,将他的低声絮语吹得支离破碎。樊真并没有听见,却是一直在前头等着他,路的尽头分作三条岔道,一条高走而上,路通三星望月,纷纷雪下,满落阶石,另一条足迹遍布的道路,是去落星湖的医舍的,沿路看去,尽是被踩实的脏雪,褐褐黄黄堆在道旁,雪中的落星湖如同一枚沉眠的眼,雪白得没有一丝垢痕。 立在路旁的碑石早已积满落雪,隐约见得碑刻的丹朱颜色,是“万花谷”几字的轮廓,华清远见得樊真撑着伞,在那模糊字前立了许久,手指微微打着颤,将那雪色来回拂得浅淡一些。 风中传来低沉的吟诵:“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去往落星湖的半途中,两人并肩无言。雪稍纵小了一些,霜风淅淅,樊真再看向华清远时,见得他的一面肩头已然笼盖了一层薄薄的雪霜,霜白的雪粒子浮在一侧鬓角,很快便融城一粒接着一粒的饱满水点。樊真不着声色地将伞盖朝那处倾了倾。 华清远微微仰首,看了看那遮住雪点的伞面,一副虾青色的山水图,模糊可见的山川形胜,他掸掉肩头的细雪,似是担忧惊扰那一湖沉眠的水与雪,轻声慨道:“有时我觉得自己同你是一类人。明明很是不一样的。” “小的时候,自己仿佛还过过一段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是因着体弱,才送我到华山修习。然而一年过去,三年过去,十年过去,远方再也没有亲人的音讯。那一日你说,说你小时候在医舍门前等了许久,就是等不到母亲。”语气与语调似是鸿毛一般轻,又同落雪一般带着些许凛意,樊真听得他的话,轻轻笑了一声,华清远便接着道:“我从前在山门前等人,似乎也是这个样子。” 樊真停下脚步,雪风里夹杂着水草腥气,流到心腔时,如同坠下檐头的冰凌,碎裂四散。华清远朝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眼中带着些许疑惑地看向他,樊真微微蹙起眉头,心下却忐忑不已,却听得华清远笑道:“你在紧张什么?手攥得都松不开了。” 樊真后知后觉地看着自己拿着伞骨的手,骨节已经捏成了青白颜色,他避开华清远的目光,声音中少见地带着点儿怯意:“过去在万花谷中的这一些年,我其实一直不知在为谁而活,为了师父,还是为了云白。甚至于遇见你之后,心中却仍旧十分迷惑。” “少年而来,我从来觉得自己心之所向是云白,即便在太原时,我也并不能将他全然忘却。至于他殒身之时,于我大抵是天崩地裂一般。年岁渐长,顽疾愈固,曾经生死与之之人大抵不在人世。那日出你的气场,我原是不抱着能活下去的心的。然而造化弄人……莫及于此。” “生死与之之人……”华清远站在原地,却没有樊真想象中冷然置气,他一言听罢,似是沉吟一阵,面上倒是有些释然,纯阳的声音温和清朗,“在我眼里,一直是你。” “……”樊真错愕地一抬眼,伞上积满的落雪簌簌而下,将眼前白衣掩映得更加模糊缥缈,听得华清远又笑着道:“脾气不好,话不留情。闷里闷气,从不把所思所想对旁人道之。我该说你什么好?活该师弟师妹们都怕你?无人喜欢你?” “你……你别开我的玩笑。” 华清远摇摇头:“我没有。” “离开你的时候,我满心满意想的,都是你最令我所不齿的地方。但即便厌恶至此,最终却还是走到了你面前。我早就挣不开了。我不能原谅临阵脱逃的你,隐瞒不言的你,也不能谅解从气场中离开的你,更无法对你的一心赴死笑而置之。” 雪极大。 他从未在万花谷见过这样大的雪。 过往的日复一日,医舍中的观察和实诊,练习武学时的枯燥与乏味,对于外边来的那少年天策的期待,甚至于更早之前,对于不会归来之人的等待,对故土的思念。这一些情感翩若飞雪,在坤舆地盖间飞旋打转,可都落在了面前人的肩头。 冷风吹面,飞雪积身。 “谢谢你……我——” 华清远却似没听见这话一般,扭头便走。 落星湖边本是医舍,然而如今雪势太大,入谷时便也修筑了客舍。屋内活泛着薪炭的热气与微酸。两人见到了郁欣,女道人的雪亮锋利的眸光在樊真身上略一顿,又冷冷清清地撇开。华清远本是笑逐颜开,却因着这骤热骤冷的目光顿觉一阵牙根发酸。 “师、师姐……”华清远晓得郁欣的脾气,语气放软了要劝,却又被郁欣清清澈澈的目光挡了回去。 “师弟,别来无恙。”郁欣皮笑肉不笑,语气如同寒暄。华清远同师姐待了这样多年,便也只能够面露苦笑,余光与樊真的视线相接,他无奈地耸了耸肩。郁欣道毕这一句话,便移开了目色,室内除却柴薪燃烧的毕剥声音,便不再剩得其他。 华清远悻悻退回来,对樊真附耳道:“师姐生我的气啦。” 樊真面不改色,一脸肃容,却不住接道:“怕生的是我的气。” 二人大气不敢出,却也觉得周遭虽然温暖如春,却莫名其妙有点儿寒意刻骨的氛围。郁欣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华清远的话,她的心不在焉却被两人看了个实打实。 “师姐……”华清远近乎有点儿撒娇的讨好了,樊真还未见过他同谁这般说话,郁欣侧过脸瞪了樊真一眼,出乎意料地,那目色中竟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就像是个争到糖糕的孩子,樊真被这一闪而逝的灵动神色看住了,但这眼神却似水面上一浮而起的泡沫,转瞬即逝。 “清远。”郁欣忽而道,彼时华清远正朝她说一些相别时的趣事,被这话阻了话头,华清远仍是好脾气地等着郁欣的下半句,面上多有些纵容的温柔,郁欣一歪头,又问道:“我们认识多久了?” “十二年了。”华清远将手背靠在下颔上,也斜斜歪着脑袋,他晓得师姐是要做什么,也知道她这孩子气的不安,实则是待他太好,现下觉得忧虑。 郁欣咬着下唇,似乎在遮挡着唇角上扬的弯弧。 “所以——” “师姐,所以……”华清远平心静气,眼中却盈盈带着柔和笑意,看了看樊真,而又看了看郁欣,“有一些事情,我自有思虑。这一路而来,我也经历了许多事情,黑黑白白,也各都经历过了。” 郁欣半句话咽在口中,又因着华清远态度实在太好,她一时说不来话辩驳。樊真见得华清远的眼色,晓得他们是要讲一些由衷的话,便知趣地打开门扉要走,却倏忽听得一个清脆声音在他身后低低一喝:“等等!” 郁欣眉毛一挑,露出了见所未见的严厉神色,她几乎有点儿苛责道:“这事情没完。” 华清远险险要笑出声来。 樊真一出门去,郁欣便活生生将他挂在面上的笑容挡却了:“别笑。还未曾见过你这般出尔反尔之人。开初哭得这样伤心,现在却还是眼巴巴地同他相好?你是没得过教训么……可真是,别笑!” 华清远眉眼笑得弯弯地,受着郁欣的数落,又道:“我知道师姐舍不得我。” “谁……舍不得了。”郁欣被他的话堵得一噎,倒是露出了许多她人前没有表露的小情绪,脸面也浅浅淡淡笼了一层朝日的云霞,“十二年了,你总不叫我有半刻省心的时候。我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莫要再叫人伤了心去。” “我将话撂在前头。”郁欣长叹一声,自知这师弟若是执着起来,便暂且是拉他不动,总又对她这般笑着,如同实拳打在棉花上,不得力劲,她无可奈何,但又心软不已,只得像个任性孩子:“我不大喜欢他。” “我知道。”华清远善解人意道,伸出手去,握住了郁欣的双手,他们持剑的习惯总有些相似,郁欣的手并不是温润细腻,指腹虎口上,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剑茧,华清远将她的手心握了一握,郁欣垂下眉目,没再说话。 “师姐。” 郁欣轻叹一声:“我明白。” 她见得华清远又在悄悄地笑,便理直气壮补道:“我没说是要原谅他的。” 华清远摇头道:“我也没有原谅他。” 郁欣冷冷然一笑:“然情之所钟,终究难改。” 华清远从善如流:“多谢师姐成全。” 郁欣噤了声,满脸怒容地看向华清远。却仍旧撞到一个笑上,如同春风熏然而过。 屋外仍旧下着雪,却已经不多。片片而下,希希零零。樊真倚靠在门边,一丝一毫干燥的热气从门侧罅隙中透出来,似乎带着些轻声低语的交谈。他抬头看着纷纷吹落的雪屑子,乘着冬风,在灰色的寥廓的天际飘摇不止、回旋往复。有些冷,樊真没将大氅带出来,却也不好再回去。 门页一展,他的后背骤然一暖,随着温度响起了冷冷淡淡的声音:“你若是要冻出病来,我大约是不能治的。” 相逢之后,华清远待他似乎总有点儿恶声恶气,但又隐约不是真的恶意。见得他过来,樊真便微微地笑,华清远瞥一眼他的笑容。从臂弯里甩过来一张毛皮斗篷,见得樊真仍站在原地,华清远便挑眉一催:“还等着我帮着你披上么?” 樊真将那大氅披上,低头翻手整理着系带。 “去走一走罢。”华清远拉紧衣带,朝前踏了一步,积雪被踩得开了,发出清脆的声响。 两人便是踩着一地新雪,一步一步上了石阶,华清远走得有点儿打滑,樊真便撑着他的臂弯,肩臂抵在一起,时而磕碰着,有一些拘束。 华清远另一只手冻得通红,他呵着白气暖了暖手,便听得樊真在他身边道:“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也是在下着雪的。在映雪湖畔,月色很美。” “我第一次见到你,可是在那之前很久。”华清远喘了口气,见得呼出的白气如同一团稍纵即逝的云絮子,不由得要稚气地笑,“一见钟情那般话,说来是否太过不真实。如今想来,还真是年少无知。” 恰时他们拾阶而上,到了三星望月下的平台之中。只见得怪石嶙峋高耸,其中亭台却不少残垣断壁,怪柏奇松许多也已经折枝断茎,似是雪重摧折。樊真在一处缺损的亭台处立定,抬首看了许久,忽而拍一拍下裳,方方正正地、毕恭毕敬地跪下。双眼紧闭,嘴唇微动,也不知在默念一些什么。 “这是我当年发下医誓的地方。”末了樊真睁开眼睛,平静道。 “你如今,是再发了一次誓言么?”华清远见得他的郑重,又见面前一片飞雪颜色,一片废墟残墙,心中不由唏嘘。 “是。”樊真站起身,衣袂扬起一片轻雪。“不过……” “只不过……我有一些私心。” 华清远等着樊真说这下半句话,却忽地发现,那连天飞雪,不知何时已然止歇了。 正如这短短一刹那间发生的许多事情,竟也风雪骤停一般,逐渐地沉寂、深埋,终是无人再忆得起前因后果。除却他与他的亲历,这许多刻骨铭心,大约都将被时光讳莫如深地掩藏起来。 华清远沉默着,忽而看向身后,见得那长云破曙,一羽苍鹰击风而过,凄厉长啸过后,天地又重新归于岑寂。冰冷雪风穿胸而过,樊真站起身来,顺着华清远的视线,却也只见得一幕灰白天穹,云中深深浅浅,仿佛广厦千万,连绵不绝。 华清远轻轻呼出一口气,已然没有再问的必要,他知道那私心为何。 每个人的心中许都有那样一座荒芜的城,赤野千里,饿殍遍地。其中安放着无数愧悔与遗憾,或许要一生困死其中,也或许只是匆匆打马而过。 华清远静看这一天灰云,只轻声道:“走罢。” 一黑一白两道影子,便如同掠过层云的飞鸟,渐渐然消失在雪色苍茫之中。 眼前白雪静默无声,身后楼高千丈而立。 清声不远行人去,一世荒城伴夜砧。 <正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独倚高楼】整理